欢喜下午回公司,刚进办公室就看到自己桌上放着一只半旧的无纺布袋子,封口很严实。
她有点纳闷,打开一看,里面是江知白从酒店拿回来的挎包。昨晚她跟沈望走得匆忙,满脑子气血上涌,什么都顾不上想,连自己的包都给忘了。
里面的东西原封未动,不但没少,还多出一只厚厚的超大号信封。欢喜掂了掂,不用拆口就能摸出人民币的形状和质感。沉得压手,摸约有好几万。她叹口气,脑子里就一个想法,他可真是鬼迷心窍。这么油盐不进,究竟要到什么时候算完呢?
把信封原样塞回包,她绝不会动用他的钱,还想着下班后再跑一趟梅溪巷,最好是当面奉还。
结果连越把她叫去,一个部门会议就开到晚上九点。耽搁到第二天,欢喜趁午休时间跑去江知白家,敲半天门都不开,手机也无法接通。邻居大爷说昨儿还在路边的早点摊遇到过一次,江知白脚边放着行李袋,可能是要出趟远门。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欢喜都没见到江知白。
日子仍在继续,没有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
自从江知白揍了海澜的老板和摄影师,她有阵子没接到外拍的活儿了。好在周宇凡很给力,绿萝的欠债也在集腋成裘地慢慢还。他上班之余还利用私人时间做外包,为了多挣点钱,频频申请出差,一个月起码有十几天待在北京分公司。
“天衣无缝”系列的大获成功,让欢喜成了明唐最炙手可热的新晋设计师。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正是要大干一场的时候。她第一次在计划书里正式提出自己的想法,希望能在连越的先锋部门下属成立缂丝工作室。
欢喜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将缂丝元素运用在走秀概念款和COS演出服上,更希望打破局限,把这种华美精致的传统技艺融入到现代日常服饰,才真正地被大众广泛认可和接受。
战略上的改弦更张,实现起来困难重重。
首当其冲持反对意见的,就是甄真。
这让所有人揣测不安的心思都回归正轨,两大派系始终保持不可调和的矛盾,才是最正常的状况。
甄真不带个人情绪地阐述理由,认为过分传统的东西没有市场,效率低成本却高,跟求新求变的时尚潮流背道而驰。贸然尝试这个路线,从人工、规模、产出各方面来考虑,不可控的险太大,会对公司利益造成影响。
她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提出的质疑也有理有据,欢喜很认真地做了记录。
相比起来,同部门的反对声音更犀利。其实大部分人基本采取保守的中立态度,唯有庄采采把话说得难听,让欢喜不要以为自己有点小手艺就头脑发热,拿公司的真金白银去博取虚荣。
这只是个初步讨论会议,唐舜华让大家畅所欲言,自己在一旁默默地听,时不时低声跟顾秀谦交流几句。向来对欢喜欣赏有加的杨叔,对此也保持观望。
连越则反常地没有力挺爱徒。他又换了新造型,芥黄色西裤搭早春绿的薄丝巾,有种倜傥脆弱的性感,像来参加夏日茶话会。直到讨论结束,说的话加起来也没超过三句。其中两句是“七十三度的牛奶兑咖啡口感最好啦”以及“八十度的开水泡绿茶才合适”。
第三句是在散会后,趁人都走差不多了,才私下把欢喜叫到跟前问:“你刚才怎么回事,脑子被僵尸吃了?就算目前还拿不出完整的市调数据,连应对质疑的理由的都没几个站得住脚,那不等着让人怼呢吗?”
连越攒着眉,教给她会议桌上的生存之道:“提出问题的人就要负责解决问题,因为那是你自己想做的事不是别人的。谁也没工夫去帮你琢磨这些麻烦要怎么解决,他们只会吹毛求疵地指出来,等你给出合理的解决方案,通常一个两个都还不够。如果你没有充足的准备,就干脆不要提,否则只会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欢喜把这些五花八门的意见反刍了半天,终于惭愧地承认自己有点托大。想说服一群有着精明头脑和固定观念的人在大方向上作出改变,需要极高的技巧,以她目前的级别和资历根本推不动。
成立缂丝工作室的计划暂且被搁置。路堵死了没有第二条,在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前,不能再轻易冒险。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她前两天突然接到“夕拾映画视觉工作室”的大单约拍。摄影师叫叶逸,年纪不大却很专业,是个温和清爽的男子。他很懂得尊重模特的想法,对商业摄影也有自己的理解和坚持。
夕拾映画跟几个小众设计品牌有长期合作,报酬比给网店拍照高出一倍不止。最难得的是,这些牌子的风格尤其特立独行,跟欢喜目前的需求不谋而合。叶逸说,对方要求突出服饰,必须刻意淡化模特本人的存在感,最好用纱巾、帽子、墨镜等道具把模特的脸给遮住,杜绝夸张艳妆,才能留出足够的想象余地。
常规套路的商业平面,通常需要靠模特的容貌、化妆、场景等等来给衣服增色,才能吸引顾客增加销路。换言之,那些衣服本身都平平无奇,官图和实物差距甚远。普通人素颜和妆后本来就是两张脸,如果没有被液化拉长的一米八大长腿,买回来穿上就是车祸现场。
看来这个牌子的设计师,对自己的衣服相当自信。
欢喜试着按他们的规矩拍了一套试妆照,拿到成片以后顿时心悦诚服。仔细辨认了半天,连自己都看出来照片里那张脸到底是谁的。面部五官露出很少,所有细节轮廓都被微调过,皮肤处理到零毛孔,下巴变得更尖。要么说后期拯救所有,一顿PS猛如虎,呈现出一个和本人长相气质迥异的神秘模特。
叶逸说对方很满意,问欢喜还有没有别的要求。她当然求之不得,于是痛快签下第一份合同,正式接拍的牌子名叫“浮生”,基本没怎么听过。
都说否极泰来,她觉得这次霉运总算走到头了,一切开始有好转的迹象。
然而生活就像过山车,总是起起落落落落落。
外拍都是钱款现结,拿到报酬的当晚,欢喜把绿萝约出来小小庆祝一下。
绿萝的头发长得很快,已经有寸许来长。摘了帽子,整个脑袋毛茸茸,乍一看简直小回十字头的年纪里去了,很符合今晚Pub的主题。
她自从跟着唐舜华做私人助理,工作时间变得很不固定,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每天坐班就可以。闲下来的时候心发慌,也可能半夜一个电话就要拎着行李奔去机场。即使任职同一家公司,连跟欢喜见一面也不容易。周宇凡常不在上海,精神上的孤独和情绪压力都只能自己承受。
天上有月,照不进窗里,酒吧仍是灯影浮靡。每周五晚是最受欢迎的Dorothy's Night(桃乐丝之夜),女士免卷入场,赠鸡尾酒冰饮一杯。到处是穿着小礼服裙的精致女郎,空气里弥漫着过量的费洛蒙,简直令人色授魂与。
角落有醉汉边歌边哭,不知牵动绿萝哪根愁肠,径直到点唱台选了首张雨生的《大海》,扯开嗓子就开始哀嚎。她似存心发泄,破音破得七扭八歪,重复到第三遍“如果大海能够——”就续不上气了。
欢喜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终于忍不住上前抢掉话筒:“姐妹,大海带不走你这个级别的哀愁,海啸差不多吧。”
把绿萝牵回到吧台,她又扬手叫了两份浓汤拉面,眉飞色舞地介绍:“他家新来的厨子特别棒,面里的日式叉烧是夹着些生来煎的,没有点功夫做不出这味道。加完班吃一碗,热汤喝下去暖心暖肺,就觉得生活也不是那么糟。”
说话间,侍应生小Key把面端上来,假装表情严肃地纠正:“其实,我们是一家专业酒吧。这话要让老板听见,打折马上变全价。”
绿萝被逗笑,低头扒了两口,含糊道:“宝晟昨儿找我来了。”说话时眼睛不敢抬起,直勾勾盯着面碗。
欢喜心口蓦地一紧。人情世界里,完全的公平公正是不可能实现的。躲总不能躲一辈子,终归要去面对。或许血缘真的是一种无法斩断的羁绊,绿萝也有她的为难。
她放下筷子,也不去问袁宝晟究竟是怎么找来,只说:“他又想干嘛?肯定没好事。”
绿萝说:“他是来认错的。”
平心而论,袁宝晟本性并不坏。脾气从来温和,也不在外面胡乱惹是生非,还很孝顺。按绿萝的说法,他只是一直没长大,被全家宠着懒散惯了,搞不清身上该承担的责任。姐弟俩年纪相差仅一岁,感情其实还可以。
把姐姐介绍给翟成刚,确实是他牵的头,一开始也没想到事情会在老两口的操持下演变到如此地步。
绿萝被关在家里那会儿,姚可刚查出来怀孕,放话要么筹备好结婚要么打胎分手。凡事都逼得很紧,袁宝晟住在姚可那儿基本上不着家。除了在跟翟家的那顿相亲宴上露过面,他压根就不知道爸妈私下里把姐姐逼成这样。宋彩萍当着他面,总是一口保证绿萝很愿意,这是两全其美的最好安排。
又想起小时候,绿萝刚从舅舅家被接回来,对所有人都感到很陌生,添碗饭也要小心觑着大人脸色。半夜肚子饿得睡不着,偷偷去厨房找冷饭吃,被宝晟起来上厕所看见了,当时就吓得不行。结果他也没声张,转头就回房间把自己的零食全拿出来给她。
转校生总是容易被欺负,宝晟还为她跟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打过架,膝盖现在还留着一道疤。
清官难断家务事,总之全是一笔糊涂账。绿萝心肠软,接受了弟弟的道歉。袁宝晟也再三保证,不会把她现在的工作地址和电话透露给爸妈。
“他瞒着姚可挪了几万块钱来给我还高利贷,还扇了自己好几巴掌……说现在厂子也不好过,只能先凑出这些了。”
常在阴沟走,难免会翻船。海澜服装厂因为山寨大牌被匿名举报,正在停工停产接受检查,还面临着金额不菲的罚款,元气大伤。
短短时日,又生出这许多令人应接不暇的变故。高楼起高楼塌,都是转瞬之间的事。
欢喜无言以对,揽一揽绿萝消瘦的肩,安抚道:“你先顾好自己最要紧。他是个成年人了,遇到事情总要学着去解决,爸妈和姐姐都护不了一辈子。做山寨抄款这种事——”
话到一半却突然顿住,绿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不远处的卡座有个打扮得楚楚风流的男人正在向一个穿鱼尾裙的女孩子献殷勤。
女孩已经喝得烂醉,趴在桌上东倒西歪直不起身。男人离她很近,举止轻浮暧昧。一排射灯扫过,迅疾明灭的雪亮光束里,欢喜认出他俩。
是那个威臣广告的登徒子White,中文名好像叫胡宏伟来着,被连越教训过后依旧死性不改,又在故技重施引诱妹子,这次的目标变成了林佩。
两人收回目光继续吃面,默契地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室内冷气十足,欢喜还是吃得鼻尖冒汗。拆开湿巾擦了把手,心不在焉说:“你慢慢吃,我去趟洗手间啊。”
刚跳下高脚凳就被绿萝一把薅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干嘛。何必管那么多?吃力不讨好,她不见得领你的情。听我一句,当没看见算了。”
方才吃面的时候,欢喜已经反复问过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去插手这桩闲事。她和林佩又不是朋友,连泛泛之交都谈不上。虽然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却发生过很多次冲突,明里暗里受了对方不少冷箭,说水火不容也不为过。
她随便数数就能列出无数个不管林佩的理由,出手相帮的立场却一个也找不着。被绿萝这么一拦,顿时更加犹豫。
欢喜定在原地酷酷地想,林佩一向自视甚高,性子又骄纵蛮横,吃个教训也好,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大晚上打扮得花团锦簇,孤身在酒吧喝到烂醉,会遇上什么状况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祸福各自担罢了。就算被色狼灌醉拐走又怎样,社会自然好生教她怎么做人,又与旁人何干。
就在她迟疑的半分钟里,林佩又被White灌下一大杯酒,双手娇弱地半拒还迎,看起来丝毫使不上劲。
把所有袖手旁观的理由考虑了一遍,每条都无比充分。最后得出个结论,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欢喜毕竟也是个女孩子,稍微设身处地想一想都感到不寒而栗。
White这种行径太令人痛恨不齿,不管被猎取的对象换成谁,都是伤天害理。在作恶面前保持沉默,和帮凶又有什么区别。没看见是另一回事,既然撞上,就很难说服自己放任最坏的结果发生,良心会不得安宁。
最终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对绿萝说:“放心吧,我不露面。这又不是荒郊野外,总有能管事儿的人对不对。”
欢喜离开吧台,果然没朝卡座的方向走,转而绕进了酒柜旁的彩绘圆拱门。
这间Pub容纳的夜生活可谓相当丰富,除了清吧区域以外,还有乐队驻场和钢管舞秀,之前蓝绍纶表演魔术的台子也在上面。
正值那猫一般的舞娘轻俏跃上玻璃台,细高跟如匕首硬戳戳踩碎光影,毒粉红短裙上缀满两片,一抬腿便风光无限。妖娆肉身和冰冷的钢管贴合、缠绕、上下翻飞,摆出充满暗示的诱惑姿势,若即若离地缠绵。
潮人装扮的男男女女如被催眠的兽群,神情炽热,挤在一起不断发出嚣叫。
真像末世狂欢。
欢喜目不斜视从喧哗中穿行,一边问人一边走到黑暗隧道的尽头。几残缺的挂珠帘后头,空间不大不小,摆了几张台球桌。
淡蓝烟雾缭绕,呛得她呼吸不畅。打眼望去,只有最里面那张台子开着,射灯照亮中间一块暗绿桌面,散落剩为数不多的几个彩球。光线边沿的暗影里,一个穿黑T恤黑仔裤的身影低伏着,聚精会神盯住杆尖,慵懒又警觉。凌乱的长发散下来挡住脸,露出的半条胳膊遍布刺青,直蔓延到颈窝里去。
欢喜站住脚,四下寻摸一番。相熟的小Key便趴在栏杆边上挥手,两手在口边拢成一只喇叭大叫她的名字。
小Key交了班,已不再穿侍应领班的工作服。罩件烟草灰的薄毛衫在腰间挽个结,也是一匹年轻夜行兽,精力十足旺盛。反正回到出租屋也是长夜漫漫无处打发,索性留下来醉生梦死。
她走上台阶,附耳飞快地把来意说明。小Key听完,鄙夷啐道:“靠,又是胡宏伟这厮。”又面露为难,“你跟那女的很熟?按道理,客人的事我们不方便多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