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的刹那,欢喜立刻知道自己想错了。
沈望并不是那种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商人,他显然也练过防身格斗,而且水准堪称专业。看起来清瘦斯文,手上力道却大得惊人。她想抬腿去踢,发现操作难度太大,根本无法动弹。往左右飞快扫一眼,晨间的小巷空寂,连半个行人都没有。
一股心劲再而衰三而竭,欢喜浑身都在发烫,冷汗却一颗颗从额角渗出来,瞪住他:“你过分了!”
话音刚落,被攥住的腕骨传来清晰刺痛。她忍不住哼一声,又赶紧咬住唇,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压迫感不断加剧,双臂被硬拗在头顶的墙壁上,能感觉到裸露的红砖摩擦过手背的皮肤,异常粗糙。他丝毫没有停止用力的意思,反而很感兴趣地垂眼打量她的羞愤。
像在玩一个猫鼠游戏。沈欢喜早已是他志在必得的猎物,因此愈发有耐心地旁观她徒然惊惶,竭虑斡旋然而没有出路。这原本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欢喜用力别过脸,打又打不过,有点破罐破摔地松懈下来,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想难不成他还敢在这光天化日下当街把她给怎么着了?
沈望还是没什么表情。维持着这么暧昧的姿势,眼神却像古井一样冰凉,把嘴唇从发际轻移到她的耳珠边:“你刚才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没胆子在明显受制于人的情况下再重申一遍他有多过分,只好尽量调整语气:“沈先生你冷静一点……”
“不是这句。”他打断她。
“我……错了。”
刚说完这句,明显感觉到他往后退开了数寸。她立即领悟,老老实实地再次重复:“我错了。”
又过了半晌,沈望放开她。旋即展颜一笑,露出兽一样雪白的牙。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轻松系好袖口的银纽,说:“走吧。”
欢喜从墙上滑跌下来,揉揉发红的手腕,对他的各种神转折感到无措又茫然。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乖僻人。待人好的时候和风细雨,发作起来又毫无征兆。欢喜回想起他方才的样子,总觉得眼神里涌动着一股难以捕捉的情绪,有点危险,有点压抑……那种尽在掌控的坚执,像表面冷却的黑色熔岩。
从凌乱的发丝间偷望他的背影,身姿挺拔矜持,双手抄兜慢慢走着。穿式样极简的黑衣黑裤,风吹起衣角不断拍打,如鸟之翼。走出十几米,忽而停下步子回头看她,脸上还是一贯寡静的神情,永远热闹不起来。
这是个淡淡的阴天,云层被压得极低,让人呼吸很不顺畅。
沈望有公事在身,回酒店的路上一直在不停地讲电话。欢喜觉得这样也好,反正没什么话想跟他说,大眼瞪小眼对更尴尬。两人吃过午饭后,他被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接走,临出门前留下话,让她晚上等他回来再做打算,不要莽撞行事。
欢喜忙不迭应了,听话地坐在沙发上翻一本旅游杂志。从落地窗目送他的座驾缓缓驶出酒店,转头就收拾好挎包溜出门,想我等你个鬼。
她其实也没处可去,又不敢大白天地在绿萝家楼下到处晃悠,只得在附近找了个快餐店蹲着。路过街边小店的时候还顺手买了顶棒球帽戴上,帽檐压得很低。
度秒如年捱到天刚擦黑,三楼左边的窗口亮起灯。欢喜激动地搓搓手,站在一颗石榴树底下伸着脖子张望,可惜帘子一直拉着,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九点四十,那扇紧闭许久的窗终于打开。
欢喜没有贸然现身,先是躲在石榴树荫下观察半晌,见一只胳膊伸出来招了招,才跳到一小片灯影里摘掉帽子无声地挥舞着。
又过了几分钟,窗口飞出来一架纸飞机,晃晃悠悠飘落到脚边。她捡起来拆开,上面是绿萝熟悉的字迹:“别声张,他们都睡了。想办法把我弄出来。”
欢喜抬头望一眼窗口,蹲在地上犯了愁。老式民宅的建筑都不会太高,可怎么也是三层楼,梯子都没有那么长的。更何况她全无准备,一时半会儿上哪里去找梯子。
要么说急中生智,她把视线停在那棵粗壮的石榴树上。手脚并用爬了半天,终于够着二楼的铁栏防盗窗。踩在上面,勉强能攀住第三层的窗台。
欢喜喘着气敲了敲玻璃,不由一声低呼——她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惊讶,窗后露出颗青白溜光的脑袋。绿萝满头的乌发,统统不见踪影,整个人消瘦憔悴,双目里满是焦急灼痛,酿着泪,只是不能言声。弦月明晃晃,照在她有点浮肿的面庞上,苍白得吓人。
前因后果当然来不及在此刻细说,欢喜胸口一紧,真是怒痛攻心。定住神,把自己脑袋上的帽子摘下来给她,又往屋里瞅一眼,压低嗓子问:“咱没梯子,你敢爬墙吗?”
绿萝马上明白,想都没想便点头:“你能爬上来,我就能爬下去。”
欢喜握住她发抖的手,还是不大放心,又道:“这样,你去把床单撕开,打根绳子绑腰上。”
绿萝叹口气摇头:“我房里没有剪子……他们都拿走了。”
起了风,暗色的云朵都被吹得翻涌到天边。欢喜挂在窗台上静默几秒,想起来临出门前在挎包里塞了把握剪,赶紧翻出来递给她,“那我先下去,接着你点儿。记得抓好栏杆,千万别往下看。”
双双横了心,非办成这桩荒唐事不可。
不是不紧张的。老居民楼的水管道都露在楼体外面,经年风吹雨打,锈蚀得厉害,许多锁扣的螺钉也脱落了,承不起两个人同时攀爬的重量。欢喜动作非常小心,仔细地寻找落脚点。好不容易从防盗窗腾挪到石榴树上,抬头便望见绿萝已经绑好绳子,缩手缩脚地从窗口翻出半个身子。
欢喜一分神,落脚就偏了几寸。踩住的那条枝干太细弱,关键时刻不堪重负,竟“咔嚓”折断。眼前的万物消失得七七八八,坠落被踏空的恐惧拉得无比漫长。她在最后一刻还不忘咬紧牙,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树枝粗拉拉地刮过手臂,也感觉不到疼了。
一颗心猛地沉到底,原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真的不疼。睁开眼,却被接进一个稳稳的怀抱。
沈望低下头看她,眼神并不特别诧异,仿佛算准了她会有这一摔。嘴角上扬着,是一个果然不出所料的微笑,口气却不冷不热,“不是告诉你要等我回来吗?”
欢喜刚落地的心又悬了起来,语无伦次地喃喃:“我……那个,看你那么忙……其实是因为……”
“没兴趣知道你蠢得有多深,不用表现得那么清楚。”他骤然松手,看来是真的在生气。
欢喜差点儿给直接扔地上,踉跄着站稳了,伸出手朝天一指:“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上面……还有一个。”
沈望抬起头,果然见另一个晃荡的身影正磕磕绊绊往下爬,动作不大利索,随时都要被风吹走似的悬悬欲坠。他简直气结,拧眉看着欢喜,良久不知该说什么。这就是她想出来的,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载着这两个顾前不顾后的傻妞驱车开往酒店时,他依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半夜溜门爬窗地胡闹,从民宅里把一个女孩子给偷出来……想想都心塞。上一回做这种事是几时?不,他绝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些年轻的、意气的,盲目的冲动,跟他的人生轨迹彻底绝缘。
沈望失笑,从不知自己还有这种天分。从后视镜里看一眼欢喜,她正把绿萝紧揽在怀里,垂着头,也不说话。两人沉默地相拥,仿佛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进门处的玄关,有一面很大的半月形装饰镜。绿萝站在镜子前,怔怔地把帽子摘下,里面浮出个落魄至极的人影,光头,眼睛红肿,嘴角溃破结痂,鞋子也在爬楼时掉了一只。她捂住脸,喉头发出令人揪心的哽咽声。
沈望给她俩倒了杯热水,走到阳台上抽烟。
欢喜见到绿萝如今这副模样,真的受惊不轻,尚未开口心头便是一阵锐痛。强忍住酸楚,问她:“萝卜……你的头发呢?”
绿萝来不及转过脸,泪已经扑簌而下。她回老家以后的遭遇,和沈望之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这么些年来,她忙着当孝女,忙着照顾弟弟,忙着长大,忙着成人,忙着养活自己,忙着远离故乡,忙着安慰自己不要怕。忙得没有时间静下来想一想,真正要追寻的,是什么样的人生。
其实袁家这一家人,压根谁也没把谁当亲人看,就像搭伙过日子的,挣了钱把各自的嘴堵上就行。各种节日纪念日,红包礼物一样不能少。上一分钟还笑眯眯下一分钟该骂接着骂,饭桌上把碗筷砸一地,过几天谁受不了谁去打扫。吵完架回房间,照样把礼物拍照发朋友圈。
“这是什么父母兄弟?”绿萝抽了抽鼻子,“他们就该关在一间屋子里养蛊,最终胜者获一瓶毒药奖励。”
欢喜捏着水杯的手都气得发抖,“那他们锁着你到底怎么回事?”
绿萝摸着自己的光头,很轻地冷笑一声,“只需要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父母对子女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吗?对,他们就是这么觉得。逼我嫁给只见过一面的人,逼我和宇凡分手,逼我辞职留在老家,统统都是为我好。”
和绿萝不一样,有些人生下来就是生活的甲方,比如银都娱乐城老板翟兆庆的独子翟成刚。这一家子极品的出现,让宋绿萝二十几年乏善可陈的平淡人生,瞬间进入戏剧性的巅峰。
她连夜坐车赶回了扬州老家,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亲妈宋彩萍生龙活虎,站在楼道口跟邻居吵起架来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生了重病的样子。她说,这回得的是心病。闺女大龄迟迟未嫁,就是老袁家面子上的一块补丁。
绿萝婉转地提醒她自己姓了宋,还琢磨着挑个合适的时候把和周宇凡谈恋爱的事儿给挑明了,宋彩萍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啪地拍在她面前,说对象我们已经给你安排了,明天好好打扮一下去见一面。还特意交待,“长头发记得披下来啊,再化个妆。你弟专门挑了张你最好看的照片给人家,小翟说就喜欢样子温柔的小姑娘。”
这次骗她回来,原是为了相亲。对方正是那位娱乐城老板的儿子,也是袁宝晟的酒肉哥们儿。此土老板乃当地一豪,吃喝嫖赌声名远扬,这样的家庭令绿萝望而生畏,觉得一切就像个荒唐又恶劣的玩笑。
规矩都是给好孩子设定的,就像烦恼总会找上有灵魂的人。她心知和爸妈讲道理无济于事,没辙只能硬着头皮去会一会翟成刚。想着对方也是二十来岁年纪,把话面对面说清楚了,应该能互相理解。
然后绿萝就在饭店见到一个超出大部分正常女性接受范围的油腻青年。
翟成刚有颗硕大的头颅,脑门锃亮紧绷,总像抹着鸡蛋清似的,胖得气喘吁吁且酷爱讲黄色的笑话。他那天穿了件斑斓惊人的衬衣,怀里还揣一只憨头憨脑的京巴儿,口水横流。桌边显眼处搁着图案混乱的手包,拉链半开,露出一沓厚厚的粉色钞票。皮带上的LOGO铜扣那么大,金光灿灿晃得她半个多钟头坐如针毡。
翟成刚叫服务员的唯一方式是打响指,咋咋呼呼给绿萝添了茶,第一句话是:“你长得还挺漂亮,和照片上差不多,没怎么P过吧?我跟宝晟说了,就不爱看那号锥子脸大眼睛的,俗。”
绿萝稳了稳呼吸说谢谢,“我好看我知道,我妈从小就天天跟我这么说。”
翟成刚唏哩呼噜一大口痰吐在茶盏里,又打响指叫服务员换一杯,说:“我挺喜欢你的。哎,你弟那人也不错。以后要是兄弟变亲戚——”
身上鸡皮疙瘩一层层地掉,她再也受不了,站起来哆哆嗦嗦打断他:“那是你俩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不喜欢你,再见。”推开椅子就夺门而逃。
绿萝回来就表态绝不同意,这事儿坚决不行。
她裹着毯子抱紧欢喜的胳膊,如同一只脆弱的考拉,哑着嗓子说:“土豆削个皮都比他能看,我也不想当狗肉的后妈。”
欢喜瞠目:“狗肉是谁?他不没结婚吗,居然都有娃了?”
“他家养的京巴儿狗,前女友留下的,名字就叫狗肉。”
“有钱人的生活……就是这么朴实无华。”欢喜咽一下嗓子,瞅了眼正在烧水沏茶的沈望,“还特枯燥。”
恰在此时,沈望扔在沙发上的手机惊天动地响起来。绿萝对他竟然半道掺和进这件事感到震惊,一时半会儿还没理清楚因果关系,也知道识趣地闭上嘴。
沈望划开屏幕,想了想还是接起来。房间极静,电话里清清楚楚传出一个激动的女声:“你现在和她在一起?!”
绿萝抖抖肩膀,眼神里全是话。这么劲爆的近距离八卦,简直可遇不可求。欢喜也愣了一刹,虽然听不出是话里指的是“他”还是“她”,从语气来判断,应该是后者。
沈望淡淡应了声“是”,又说:“Monice,你晚一步。”
对方干脆利落地骂一句:“无耻!”
他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嘴角有几分挑衅的轻蔑。
欢喜却神魂乍惊,似有一道闪电自灵识劈下。Monice?好耳熟。她一时想不起来,但很肯定自己曾听到过这名字。啊!拉丁文!被宠坏的大小姐,浑身都用金粉描摹的埃及女郎!
她仍记得嘉年华展上短暂的相识,那种令人别扭不快的感觉又回来了。可她跟沈望又是什么关系?看来两人不止是认识。又或许她想多了,不过是个相同的名字,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还都集中出现在同一个酒店房间。
沈望坐在一片黯蓝月色里,黑色衣角当风扬起,细长的影子投在身侧的墙壁上,如夜鹰滑过隐秘之境。他低垂着头,左手执燃剩的半支烟,眉目清寂,露出思考问题时才会有的神情。旁若无人的姿态,仿佛四周没有任何存在。
她注意到沈望有个小习惯,想事儿的时候,左手拇指的指甲会不自觉地一直划拉尾指的关节处。
水烧开了,电壶发出滴滴提示音。欢喜犹豫片刻,去把水给他拿过来放在茶几上。沈望从沉思中回过神,一贯冷清的眼眸里竟流露出温柔,按住她的手说:“都折腾两天一夜了,你饿不饿?”
欢喜整个上半身完全僵住,努力笑一下说:“我一点都不饿,真的。”她早上已经领教过他手腕的力量,一时杵在原地进退两难。
沈望抬起眼帘,和她四目相对,“我叫几样清淡的宵夜到房间,多少吃一点。”语气里简直带上些劝哄,顿了顿,又道:“听话。刚从树上摔下来,没受伤就是万幸。昨晚都没睡几个小时,你再这么不吃不喝的,我不放心。”
欢喜对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很不适应,只觉得莫名其妙。力持镇定地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那行吧,“你要饿了就一起吃点,给绿萝要碗皮蛋瘦肉粥,别放胡椒。”
绿萝在一旁看得下巴都要掉地上,惊恐地抱紧了怀里的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