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呢。
他记得那天是圣诞,天空极阴沉,午后便旋起细细飞雪。黄昏从四点降临,到了晚间,越发下得纷扬缭乱。
风刮得锐利,街头不见行人。沈望踩着满地厚厚积雪,推开一间24小时便利店的门。玻璃门后悬挂的风铃在寂静里发出清脆叮呤,灯光明亮刺眼。
毕业设计熬了太长时间,一松懈下来就特别疲倦。他平素为保持头脑清明,向来有少眠少食的习惯,也不沾烟酒,但今晚突然很想破个戒,需要一点微醺的松弛。毕竟夜已经那么深,又那么冷。
这念头一起,几乎无法遏制。于是他穿上外套钻进车里。二十分钟以后,半蹲在酒柜前犹豫究竟该挑哪一种好。正拿不定主意,耳边忽响起一线低怯怯的绵软嗓音,“如果平时饮酒比较少,建议选朝日的呢,麒麟生啤口味还是偏重一些。”
是带着点关西口音的日语,在东京极少听到。沈望偏转过脸,便看见身边蹲了个穿柜员制服的女孩子,身前系一条红色围裙,还戴着商品促销的圣诞帽,额角毛茸茸溅差一点碎发。整个人都是红彤彤的,尤衬出这雪夜之静。
这般英俊且气质卓然的男子并不常见,沈望回头的瞬间,她明显愣了一下。
他冷淡地说“谢谢”,仍蹲在原地,目光流连在冷柜内整齐的酒瓶上,迟迟没有作出决定。那女孩子或许觉得尴尬,起身自去了。
稍后他选好啤酒,盛在购物框里拿去收银台扫码,便又看到她。
午夜寂寥,他是唯一的客人,而她是唯一的店员。女孩子回到柜台后,见他最后还是选了朝日,眼神有点小雀跃。笑着接过递来的纸钞,又找回一堆亮闪闪硬币。仰起一张芬芳小脸,双手捧着递还到他面前。
他这才同她对视了一眼。女孩子很年轻,清汤挂面学生气。透明睫毛刷得根根分明,是略有点平淡,却很温柔的那一挂长相。
沈望随手抓起硬币,漫不经心地塞回兜里,冷不丁掉出两枚。硬币哐啷啷跌落在地,又滚出老远,像是滑入货架底下。
女孩子一叠声地道歉,忙跑出来捡。直接跪在地上,试图把手伸进低窄的货架底部。姿势紧张又勉强,整个上半身几乎贴平。
明明是他没接好,沈望有点不过意,说:“算了,不要找了。”
也不知她听见没有,还是固执地趴在地面寻摸。又叫了两声,不见回应。后来他便走了,也不管她到底要怎样。
沈望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外面的雪下得天旋地转。银絮子打着卷儿泼天洒落,分明是彻骨的寒冻,竟渲染出几分热闹。
刚驶出路口,交通灯便转红。在纷扬里忽明忽暗地,像一顶圣诞帽。他有一刹失神,便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女孩子从便利店里走出来。两手都提着硕大的袋子,只能用肩膀抵开玻璃门,方露个脑袋就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瑟缩一下脖子。
或许是刚刚交接完夜班,这么晚了,巴士站早就停运,不知她要怎么回去。她仿佛也很茫然,把东西放在脚边,仰起脸对着漫天飞雪。路灯下视线很昏蒙,看不清她的表情。裹着厚厚围巾的女孩子,就像一只春眠醒来的小熊,刚钻出洞口,却发现冬天还远未过去。
就这么认识了。片刻的心软,他把车掉头开回去。中国古老的传说里,时间刻度都很漫长,十年才修得同船渡。在这茫茫雪夜,他俩同乘一车,却只换得短短一个季节的缘分。
那女孩名叫青山小夜子,衣着朴素到弊旧的程度,上来便不停地道谢,此外话并不多。
沈望让她坐在副驾,沿途不时用余光打量,发现她提着两大兜东西,全是便利店里过了赏味期的食物。到点卖不完便要丢掉的那种,都被她尽数带走。
小夜子住的地方离便利店不远,平日里都是走路来回。驶到一处街边小公园,她扬手叫停,拎着袋子雀跃地跑到一丛植物旁蹲下,窸窸窣窣不知在干嘛。沈望瞧着奇怪,泊好车跟着下来,便看见幽暗夜色里闪出十数对绿莹莹的眼睛。
流浪猫们都有一模一样戒备的神气,弓着瘦薄的脊梁,脚步踩在雪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影子般谨慎地巡游一阵,才三三两两靠近了,吃她带来的食物。
那些猫都骄傲得很,吃饱喝足了也不肯和人亲近,飞快地钻进黑暗里消失不见。她却不介意,照样笑眯眯收拾好地上的垃圾。
他指指另一个还未打开的袋子,问:“这些要留到下次再喂吗?”
小夜子摇头,说不啊,“是我自己要吃的。”
公园附近有栋很旧的公寓房子,小夜子就住在里面。门口挂一只桃木牌,稚气的毛笔字写着“青山の部屋”。空间只有十五叠榻榻米大小,和式纸拉门隔出卧室,东西都摆放很整齐。一看就是长久独居的日常,内里五脏俱全。
她烧水泡茶,又备下一碟焦糖烤布丁招待他,特意细心地解释:“这个不是便利店里剩下的。”
沈望本来对甜食兴趣寥寥,听她这么一说,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吃掉,怕她误会他嫌弃。
小夜子跪坐在蒲团上,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地摊开他的手,又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放进去。掌心微凉,他觉出是那两枚掉在店里的硬币。本来不值什么的玩意,她却很欣慰,终于物归原主。
沈望垂眼一看,调侃道:“的士费?”
她讶然,听不出这是个玩笑,立即慌张地摆手。急起来说话也是柔柔细细的,认真得有点好笑。真是个凡事一丝不苟的性子,但人生里很多事,其实没必要深究。
那个冬天,他们在一起,后来才知两人竟然是校友。她比沈望还低两届,算是师妹,只是晚间会到便利店打工。沈望读商学部,小夜子修一门印象人类学。这么云里雾里的学科,搞不懂是要研究些什么,专拍一些自编自导的蹩脚实验短片,毕业了怕是申请企业实习都困难。他原以为她家境尚可,才随性念了这么散漫的学科。看她总是从便利店里拿过期食物回家,除了喂猫还要喂自己,又不像那么回事。
他们于是保留了在便利店碰头的习惯,他有时会半夜来买点东西,顺道送她回家,成为一种没有约定的默契。这件事他做起来丝毫不显殷勤,会不带商量地要求她坐到后座去。
局促的空间里,即使不靠近,也能感觉到彼此气息的融合。小夜子的姿势很拘谨,态度也过于郑重。有时让她递个什么,她都会双手捧着递过去,又抽回得十分迅速。很多次把东西直接掉在地上,更加手忙脚乱。
日语其实是很适合撒娇的一种语言,但她说话贯常用敬语,每一句的末尾都会有“好吧,那就这样吧。”迁就到毫无脾气。
车子从哪条路线走,沈望总是自己做决定,不会过问她的意见。经常宁可绕远,也要开过一条海旁道,停下看一会儿漆黑的海面。猛烈的海风从窗口灌进来,时间长了吹得小夜子嘴唇发青,她也不言声,就静静地陪着他。
沈望打开车载电台,边看海边放怀旧的英文歌来听。有时也聊会儿天。他说话的时候她从不插嘴,听没听懂他也不问。
她偶尔说起自己的事。故乡在奈良,有一家老旧的手工纸伞店,世代相传,到她父亲手里已渐渐衰败。母亲原来是银座的吧女,嫁了人以后便定居下来。纸伞店生意不景气,总是入不敷出。母亲生下她后继续做回老本行养家,又常莫名挨打,终于有天夜里带着满身鞭痕跑掉,再没出现过。
说完她抿嘴笑了,眼睛里全是泪。很安静地,不让它们掉下来,生怕打扰了什么。
日本女子的笑容非常容易分辨,标准且程式化,有种过分乖觉的讨好意味。他之前从来没觉得小夜子会和别的女孩有什么不同——都爱化一样的妆,从头到脚收拾得一丝不苟,似橱窗里艳丽然而缺乏灵魂的人偶,却动辄笑得花枝乱颤,最爱掩口作惊讶状。
那些染成不同颜色的发丝,糟糕的香水味道,揉皱成一团的蕾丝内衣……就像她们的名字一样乏味。一概是什么理恵、久美、容子,连个叫时央的都没。他懒得去记,这些女人的来或去,连浅浅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但他记得第一次亲吻时她的样子。
小夜子眼睛睁得很大,吃惊又无措,但没有丝毫抗拒。直到他轻声命令:“把眼睛闭上。”
贴近的那刻,他眼中有一霎惊疑,忙退出,却被她紧紧环住。看得出她很痛,仍皱着眉微笑,热情而慷慨地打开自己。
小夜子的身体年轻而馥郁,有一种三桠木、楮木和竹子混合的味道,带一点点苦,像梅雨天的青色空气。楮木用来造纸,大概是纸伞店长久浸淫留下的气息。
临走时他没有付钱,但留给她一张银行卡,也没说别的,只道:“你拿着这个,以后不要从便利店带过期东西回来吃。”分明是关切的话,偏说得生冷硬气。
他和她在一起,就像收留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也许是心血来潮。
相处久了,彼此也了解一些对方的习性。小夜子是喜欢浓烈滋味的人,早起便泡浓茶,做很酸的青梅蜜酿,还要往里面加一片青柠檬。煮豚骨拉面,会把汤汁熬得白厚浓稠,放很多辣椒和红姜。爱憎无端便非常强烈,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随和。
究竟算不算是在谈恋爱呢,他也不确定。那么大抵是不算吧,终究他也不清楚正常的恋爱应该是怎样。有时把功课拿到她住处来做,她就在一旁拿电脑打游戏,互不干扰。两人固定每周五晚上见次面,一起喂流浪猫,在小房子里吃宵夜,看雪,做爱,当成周末运动。
沈望印象中,从没见过白天的小夜子是什么模样。他不把她带在身边,甚至不会留下过夜,习惯了一个人,身边有任何一点动静都睡不着。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他也从来没对她说过爱或者喜欢。
偶尔会想,这对她是否是一种伤害,然而慢慢也就习惯。无论是谁,他都没想过非留在身边不可,要走也随意。
小夜子对他的称呼很中规中矩,一直和初次认识的时候一样,叫“沈桑”。沈先生。即使肌肤相亲的那刻,他也是“沈桑”。然而视线里的温情太浓太重,密密织成一张网,兜头寸量下来,几乎是无法承担的。在剧烈过后的放空跟乏力中,他会忍不住用暖厚手掌轻轻盖住那双眼睛。害怕被捕获吗?或许。
有天晚上,沈望倦极眯过去一会儿。连睡着了也皱着眉,脸掉过一边。雪后白亮的月光从窗缝里照在眼睛上,他一激灵便醒转,见她拈着一根又细又长的头发丝,正跪坐在旁边悄悄比划。
他讶然,半抬起身:“你在干什么?”
小夜子吓了一跳,像个恶作剧被抓住的孩子,怯怯地红着脸解释,只是想把这根头发系在他左手的尾指上。
“可以吗?”
这或许她家乡奈良的一种古老习惯,有牵绊不断的意味。沈望觉得这种事无可不可,相当无聊。世人都对长久有不切实际的渴望,一种虚幻的执念。
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于是她就系上了,还仔细打了两个死结,傻里傻气笑得很开心。
就这么一起晃荡到早春。淡薄的阳光像从冰水里淘出来,晒不融久积的冰雪。杨絮混在脆弱的樱花瓣里到处飞,凋成一地红白。
放完春假,沈望变得更忙,留给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回美国也被提上日程。但彼此都对这件事避而不谈,他认为一切理应顺其自然,她是自觉没资格过问。
这是个别离的季节。人人各自寻找去处,求职、实习,或者申请国际交换留学。校园说到底也没多大,他有时在本部外的教楼看到小夜子的身影,不曾打过招呼,也不会刻意装作不识,但她很惊怯,犯了错似地匆匆跑远,留他在原地怔忡片晌。
原来到了白天,他们不过是陌生人。他不曾把她介绍给任何朋友,两人压根没有共同认识的同学圈子。
除了那一晚。
想来也是寻常不过的一天吧。刚有转暖迹象,就猝不及防地下了一场薄薄春雪。还未落地便融了,到处都是一滩滩潮湿的水渍子,雾浓得看不清路。
沈望开始跟着导师做最后的答辩,辗转到福冈又待了三天,时间赶得匆匆忙忙。回来那天晚上已是后半夜,她突然打电话给他,话筒里时有烟花爆开的声响,十分喧嚣热闹。
对面仿佛在庆祝什么,他很累,欠缺兴致,也不关心她在干什么,同什么人在一起,只问她有什么事。
小夜子小心翼翼地提了个要求,用询问的语气。这应该是她头一回主动请求他为她做点什么,其实不过是很简单的事,希望他能开车过去到她和朋友聚会的地方接她回来。
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叹一口气,用不耐烦地语调匆匆拒绝。
她安静数秒,好像吸了吸鼻子,竭力制住哭过的痕迹,才故作轻松地说:“抱歉给你添了麻烦。那么,再见了。”
然后咔哒挂断。
以往打电话,她总是坚持要让他先挂断。说是如果对方先收线了,另一个人听到忙音会有失落感,她选择做那个留在原地目送的人,把伤感留给自己。
大抵是从那一刻起,彻底断绝了在他身上的念头。
可他当时不晓得。他不知道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到了独自无法承担的地步。
放下电话,沈望过了半晌才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平时她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么郑重的“再见”。
他累极了,想不了那么多。虽然有点不过意,也觉得不是多严重的事。等过两天抽出空来,挑几样可心的礼物送去也就罢了,甚至都不需要哄。女孩子难免有点小脾气,她已经算很体谅的那种。
然而从那天起,青山小夜子不再出现。消失得彻底而干净,无论校园、便利店,还是小公寓,都不见踪影。挂在木牌旁的卡通拍纸簿蒙了尘,敲门也无人应,只荡出空空回音。他不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她,想这或许是她做的决定。就像所有事情和关系一样,总有结束的那天,或早或晚,无论以哪种方式。
临回美国的前一个礼拜,警局联系到沈望,让他到警局一趟。
后来的事他不太愿意回想。
报纸上刊出一则不太起眼的社会新闻,缩在求人志和大堆花花绿绿的广告中间。报道里写的是,一名变态的士司机因屡屡性侵女乘客罗网。该犯罪嫌疑人随后交待,并不是初次作案。自称十天前曾在午夜搭载一名年轻女性前往夜间新干线抵运站,中途起了色心,不料女子反抗异常激烈,遂怒而将人掐至昏迷。见对方毫无知觉,疑心错手杀人,又狠心抛尸浅海道内。的士座椅底下,搜检出受害者被重拳砸落的三颗牙齿,DNA对比无误。
确认从海里打捞出来的女尸身份后,警方联系不上青山小夜子的家人,只从最后的通讯记录里找到沈望的电话。其父青山淳一在三年前酗酒过世,纸伞店早就另盘他人,原来她在世上是无亲无故的孑然一身。
表情节俭的警务人士,用冰冷嗓音反复确认,重复着相同的内容:你们是否认识?最后一次见面是哪天?最后一次通话内容?你们是什么关系?
……
尸检结果显示,青山小夜子遇害时,已有两月的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