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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折戏 孽缘的洗礼

身为一个空手道练到三段的缂丝女郎,与这世间万物相处的态度,自是别有一番天地。

可绿萝总爱半真半假地调侃:“欢喜你简直像穿越来的怪胎。”

欢喜对此很不以为然,“你懂啥,这叫矛盾美。”

良爷爷和郭奶奶,岁数加一块再四舍五入,差不多能有两个世纪。在这两位耄耋老艺术家的审美熏陶下,欢喜从小就没培养出什么现代化的爱好。

她能用天然染料给丝线染出上千种颜色,却分不清口红色号。能背下来全本昆曲《牡丹亭》,流行歌一唱就跑调。不会化妆,常年穿手工缝的棉麻布衣,脑袋上扣一顶起了球的手织毛线帽。围巾上全是洞,裹起来像半张渔网,整个是个过时的人。

而她身处的这个时代,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好看得不得了。美不美另说,极其容易引起矛盾是真的。

所以欢喜完全弄不明白,张老怎么就从一大群仙袂飘飘的女学生里把自己给挑出来。

张让听她这一问,屈起手指把讲桌敲得笃笃响:“从来没人敢在我的课上比武招亲,想装看不见都难。”

其实那是个误会,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

欢喜硬生生收回思绪,里面已经唱到:“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她歪起脑袋琢磨,奶奶现还病着,听这么悲情的桥段实在不利于身心健康。于是把濡目染过的所有唱词都过了一遍,翘起兰花指就冲进房门:“咚咕隆咚锵锵——当空雁儿飞来了!”

踮起脚尖碎步绕床转过半圈,自觉姿势唱腔都揣摩得很到位,结果老太太嘟着嘴不乐意了:“《长生殿》里可没有高力士。”

欢喜嬉皮笑脸:“不要太在意这种细节。”

人年纪大了就爱较真,奶奶皱着眉不依:“这不是细节,是唱戏的规矩。好好的蓬莱相会多出个太监,成什么?荒腔走板。”

“话不是这么说。”欢喜用尽平生智慧开始瞎掰:“奶奶你想啊,杨贵妃原来还是唐明皇的儿媳呢,他俩在一块儿也不怎么合规矩,还不是成了千古绝唱?所以说,只要感情深,规矩一边扔。”

最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总结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说完开始佩服自己胡说八道的功力,简直忍不住想鼓掌。

良爷爷坐在窗前的小马扎上扶了扶眼镜,淡定道:“欢喜啊,你不是说今天有个重要面试?怎么还有闲功夫在这儿贫嘴,不会是忘了吧?”

欢喜心里一咯噔,强作镇定地说:“哪能呢……就、就今天上午十一点嘛,我约了绿萝公司门口见,她这会儿估计都还没出门。”

边说边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咙:“才不到十点,来得及哈哈哈。”

“墙上那钟没电池了,什么时候看都是十点。”良爷爷从唐装兜里拎出怀表,眯起眼分辨半天:“现在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三十五分。”

她一口水猛喷出来,说:“这狗屁命运到底怎么安排的啊!”

飞奔而出的瞬间,还听见奶奶在病房里抱怨:“这孩子怎么说脏话呢!到底跟谁学的……”

当欢喜困在高架桥中间足足二十分钟以后才想明白,狗屁的命运残酷就残酷在,不仅安排她路上堵车,还会安排她手机没电。

早高峰时段早就过去,可拥堵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据说是因为前面连着出了两起车祸。欢喜在出租车里听着交通广播,实在心急如焚。忍不住结了账,在车流里见缝插针地钻行。最笨的方法往往最管用,关键时刻还得靠腿。

摸约钻出两百多米,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排气管的轰隆声。还没反应过来,左肩就被拍了一记,“麻烦让一让。”

这声音真耳熟,欢喜回过头。

“是……你啊?”

骑手明显也是一愣,没说话。她又指了指自己鼻尖:“是我啊!认出来没?就昨天,咱俩还一块儿追贼来着,我揍他揍得可帅了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

骑手沉默了两秒,说:“不记得。你能不能让一下。”

欢喜哭丧着脸:“不记得就算了,再请你帮个忙好不啦,载我一段?我跑得腿都要断了,拜托拜托……”

他仿佛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冷道:“这是高架桥,不是人行道。”

“我知道啊,可是路堵成这样,交警想逮我都上不来。那什么,我有一特重要的面试就快迟到了,真挺急的。”

骑手还是不说话,低头调了调后视镜,就等着她把路让开。欢喜这才明白过来,看意思他这回不打算搭理,怪自己太没眼色。

高架桥上堵得像锅粥,车头连着车尾,空间很有限,其实无处可让。

欢喜看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开始做心理建设。跟自己说,这萍水相逢的,人家也不欠咱,没理由有求必应。他已经帮过一次忙,强人所难是不道德的。万一他也赶时间,有可能不顺路,又或者赶上心情不好不想继续发扬美德……你看,这路现在崎岖成这样,重机车也不一定能开得比跑着快,求人不如求己啊沈欢喜。

然后就淡定了,不知哪儿来的气势,扭头继续往前奔。

骑手没想到她还有这种操作,也饶有兴致地慢慢跟在后面开着。车流的缝隙越来越窄,果然不利于机车穿梭。欢喜瘦伶伶的小身板,倒是三两下就钻了过去。他发现这个蹿得比兔子还快的姑娘,跑起来姿势有点奇怪。不知道是因为穿了裙子的缘故,还是昨天撞车时受的伤。

天气很闷热,一丝风也没有。高架桥上烟尘滚滚,浓重的尾气熏人欲呕。

欢喜靠在栏杆边把帆布包翻了个底朝天,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就因为换了个包,面试要用的资料居然忘了放进去。

更要命的是,这台年代不详功能单一的山寨旧手机,偏赶在节骨眼上彻底没电。

她弯着腰喘了几口气,一时进退两难。想了想,要是能借到手机给绿萝打个电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连着拍了十几辆车的窗户,大多被视而不见。其中三辆把车窗按下一条缝,都没听她说什么就从缝里扔出来一块钱纸钞。

能在地表温度高达60℃的大中午跑到高架桥上拍车窗,连发传单的都不敢这么干。除了要钱不要命的公路乞丐,很难有别的可能。

欢喜手里捏着皱巴巴的三块钱,狼狈地杵在路中间,简直欲哭无泪。

骑手慢悠悠开着机车在缝隙里穿梭,过了没多会儿,发现她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回跑。

错身而过的瞬间,他鬼使神差伸手拦了一下:“你怎么回事?”

欢喜已经当这人不存在,正打算视而不见地跑过去。被冷不丁一拦,又在心里激起几簇侥幸的小火花。万一他心情突然变好,又想见义勇为了呢。顿时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边拿手在脸旁扇风边说:“我东西忘带了,能不能借你手机用一下给我朋友打个电话?”还把那三块钱举到面前,“当话费行不行?”

说完也没报什么希望,再被拒绝一次是理所应当。

想了想,又补一句:“你要是嫌不够——”

骑手打断她的话,“我不要乞讨来的钱。”迟疑片刻,竟然掏出了手机,说:“三分钟之内。”

欢喜双手接过,就像在沙漠里捧着橄榄枝:“保证速战速决。”

等一下,乞讨?猛地反应过来,刚才拍车窗的过程,想必全都被他看到了。

浓浓的尴尬令人窒息,突然很懊恼脑袋上罩着头盔的为什么不是自己。但她一向很会自我开导,用绿萝的话来说,就是特放得开,从不知丢脸两个字怎么写。欢喜在心里默默嘀咕,反正面子是身外之物,大家又都不认识,高架桥一别,从此山高水长后会无期,挺好。

开导完了,打起精神开始拨绿萝的号码。

这是台很旧的黑莓 Curve 8310,屏幕小得可怜,按键都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在智能手机遍地的上海,确实很另类。欢喜想,他可真是个怪人。

电话终于接通,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事儿说明白,交待绿萝先顺路到她家把资料拿上,在公司门口碰头的原计划不变。

绝处逢生的兴奋劲还没过去,也就没顾上身周的拥堵已经开始松动。

欢喜讲着电话,完全忘了自己正站在车流如织的高架桥中央。喇叭声此起彼伏,耳边乱糟糟。她捂住一边耳朵,边说边往前挪。

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辆路虎庞大的车身从鼻尖前飞速擦过。骑手眼明手快,拽住她的胳膊用力往后拉扯,才堪堪避过一劫。欢喜惊魂未定,手机从汗泠泠的手心甩出,摔在路面滑出老远。

想扑出去捡已经来不及,只能目瞪口呆看着它被一辆接一辆飞驰而过的车轮碾得稀碎,零件散得到处都是。

骑手奋不顾身地钻进车流,企图抢救那堆残骸,好几次差点被撞飞。急踩刹车的司机摇下车窗破口大骂,他却充耳不闻。那种义无反顾,就像明知道失火的屋子马上就要到倒塌,也要冲进去抢回最重要的东西。

太危险了,她用尽浑身力气才把骑手拦腰拖回路边,注意到他还是没戴手套,右手被擦伤处缠着纱布。握拳攥得太用力,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殷红的血。

自从瞒着奶奶退学后,霉运是一桩接一桩。就算不应证在车祸上,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发生。

欢喜眼睛瞪得溜圆,语无伦次地开始道歉:“我我我……对不起!你别这么激动,我一定赔给你……”

骑手扭头正对着她的脸,一字一字道,“你打算,拿什么赔?”

欢喜整个人都愣住了,结结巴巴说:“钱啊。这手机……多、多少钱?我真不是故意的,这是个意外……

她从包里翻出纸和笔,飞快地写下一串号码:“你别这样,手机就算捡回来也修不好了……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绝不赖账。”

骑手紧盯着地面,对欢喜递来的纸片视而不见。手机残骸四分五裂,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不知在想什么。片刻,推开她跨上机车,再次绝尘而去。

欢喜被困在如织的车流中间,沮丧地扶额。方才那辆出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小姑娘,还坐不坐啦?我就说嘛,再等等就好,你看你非得下来折腾。”

她把自己整个扔进后座,有气无力说:“您英明。”

一辆粉得惊心动魄的玛莎拉蒂在骑手的重机车后面被堵得动弹不得,此时才终于活动开来。缓缓向前滑了三十多米,见她钻进出租,也掉过车头开走。

绿萝在明唐门口翘首以盼,等得脖子都僵了。顺利会师后,对欢喜的崭新形象赞不绝口:“跟刚跑完五千米拉练似的,还是穿裙子跑的那种,厉害了我的宝宝。”

欢喜臊眉耷眼地摆摆手:“……差不多吧。”

然后把路上发生的事儿给说了,绿萝听得一愣一愣:“我去不会吧,这得是什么样的孽缘啊!”

欢喜对着门上的玻璃捋了捋头发,又把身上皱巴巴的裙子抻平。

这是她长那么大,拥有的唯一一条裙子,本来还打算留在毕业舞会上穿。甚至为此花了三个月时间,跟着那首曲子反复练习的慢狐步,暗暗发誓一定不会再狂踩张老的脚……结果也没用上。

绿萝叹口气,拿出菠萝包塞进欢喜手里:“你说你何必呢?硬背上这么大口锅,连毕业都毕不了。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也没好意思问……张老一向那么护着你,怎么能忍心同意,就眼睁睁看着你退学?”

欢喜叼着面包:“他没同意来着。我非要这么干,先斩后奏了他也没辙。”

绿萝犹豫了一下,小心问:“你们……后来还见过面?”

“见过一次,在他家。”

“那他怎么说,没再给你想想办法?”

欢喜把最后一口面包咕咚咽下肚,“他挺感动的,让我滚出去。”

绿萝:“……”

后来呢,她就麻溜儿滚了,从S大消失得干干净净,留下许多流言众说纷纭。

张让的第一堂课,欢喜记忆犹新。没有常见的开场白,却念起拜伦的诗句:“If I should see you after long years.How should I greet,with tears,with silence.”一口硬得硌死人的纯正伦敦腔,嗓音低哑温柔。

若他日重逢,事隔经年。我该何以贺你?以沉默,以眼泪。

张让说,古老的织物里,有时间留下的秘辛。千百年后的今人,与之蓦然重逢,既捺不住期许,又害怕无所适从。太过惊动艳乍,令人无端心折。欢喜想,这简直就是自己刚学织缂丝时的感觉,被他形容得丝丝入扣,多一个字少一个字都不合宜。

最后的告别,却是两人大吵一架。他用手直戳上她脑门:“不要跟别人说你是我的学生。你以后腾达也好沦落也罢,我都不要知道。”

临出门前,欢喜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张让颓然坐在窗前,忍冬藤爬上红砖墙,疏疏密密。黑色的鸟群掠翅飞过,有浓雾未散。

是从那一刻起,她觉得他真的开始老了。就像从黄昏坠入夜,不过一瞬间的事。

明唐总部的大楼直插云霄,两人手拉着手匆匆进了电梯,按下27层。休息室挤得水泼不进,面试的长龙已经快排到走廊上。

一个穿套装的漂亮妞儿甩出两张表格,朝人堆努了努嘴,说:“甄总在吃午饭。你俩填完登记表拿到前台来给我,然后找个地方等着吧。”

“谢谢啊,您怎么称呼?”

漂亮妞抬起半边眼皮,懒洋洋说:“林佩。你们也可以叫我Patty。”

说完扭着细腰走了,烫成梨花卷的栗子色头发堆在肩上,十一厘米高跟鞋戳得地面笃笃作响。

绿萝没见过世面似地捂着嘴小声说:“大公司就是不一样,连前台都这么漂亮。”

欢喜有点惴惴不安,摸了摸包里的假证,“这玩意……到底行不行啊,会不会被看出来?咱俩真应该早点来,面试的人那么多,说不定人家都找着合适的了。”

“不会的。”绿萝安慰她:“咱俩应聘的是实习助理,又不是资深设计师,谁会查那么严。来早了也没用,狗熊掰棒子知道吧?在有很多选择的情况下,狗熊总是忍不住惦记后面还没有更好的,反而会挑剔最先看到的棒子。”

一番分析有理有据逻辑分明,欢喜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趴在桌子上开始填表,安安心心等着做被狗熊垂青的天选之棒。

填完后拿去前台,林佩正在涂指甲。撅起嘴对着纤纤玉笋吹了老半天,才伸出两根猩红的手指拈起登记表。飞快地扫几眼,撇嘴说:“你俩都是S大的,还有一个专升本?”

欢喜和绿萝对望一眼,没明白她什么意思。林佩接着说,“不是我打击你们,这种资历,在明唐压根儿不够看的。刚出来那混血妹子,瞧见没?还没毕业就拿过国外的好几种设计大奖,照样被刷。”

绿萝踮起脚,队伍还是一眼望不到头,黑压压全是脑袋。不可思议地说:“至于吗?这是招实习助理还是皇上选妃啊!”

林佩翻个白眼,唏嘘道:“你知道我们老板有多挑剔吗?给唐总做助理,能待两个月不被炒的就算打破纪录。要么说在女上司手底下干活不容易,在大龄未婚的女上司手下干活,更不容易。”

信息量太大,欢喜一下子有点消化不良。八卦之火正熊熊燃烧,一个覆着海藻面膜的男人像猫一样无声地探出来半边身子,压低嗓子说:“这话要是被唐总听见,我看你的鱿鱼也快炒熟了。”

三人面面相觑,林佩先反应过来:“你……你谁啊?不是,你找谁?”

那男人轻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珠光甲油看了看,曼声道:“对了,这种颜色的指甲油不适合你,不抬肤色显手黑。”说着转过身,大摇大摆朝办公室走去。

惊鸿一瞥可惜看不清脸,听声音却很年轻,面膜孔里露出的眼睛很漂亮。一般人穿白衣白裤,多少显得矫情。要么像夜店骄子,要么就成了理发店小弟。可穿在他身上,丝毫没有用力过猛的痕迹。很少有男人能把丝绸衬衫穿得那么倜傥,举手投足说种不出的潇洒态度。略显娘气,或者说,恰到好处的风韵。

林佩急了,蹬蹬蹬追出去拦他:“你到底找谁,没登记不能进去!”

男人一手抄兜,媚态横生地半回过头睨她一眼:“你不知道我是谁?”然后自问自答:“我是连越。”

林佩好像有点吃惊,顿时不敢再拦。

绿萝捂着嘴啧啧称奇:“我没看错吧……敷着面膜来面试?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真不愧武装到每一根毛孔。”

“你知道什么呀!”林佩冷哼一声:“他是新部门的主设计,大股东顾秀谦的人。听说刚从英国留学回来……有什么了不起!头天报道就这么拽,以后和甄总有得掐——”

突然自悔失言,掐住了话头,坐回椅子上开始愤愤地洗掉刚吹干的指甲油。

欢喜好奇地追过去多看了两眼,白色背影已经消失在玻璃门后。他说话时的语气,就好像这个名字,总有一天会被所有人知道。 USTZYICJocr2YU6nk+iRh/p5TjEtD/H++sMTjTlOULg4amNjVnSZIfsNaSe1lz2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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