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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折戏 谁与话长庚

接这个电话的过程仿佛很漫长,其实也不过两三分钟。

甄真从来不放肆情绪,连越想都没想过她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竭力平静然而藏不住绝望,斩钉截铁地,“这是他的命,自己挑的,就得自己受着。以后和蓝绍纶有关的事,不用再来找我。”到了最后,几乎是锐声喊出:“我不会管!绝不!”

然后是一片死寂。

连越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打扰。

又过了大概十几秒,甄真从窗帘后走出来。浑身绷紧得又直又硬,单薄得像一根强弩之末的箭,硬戳戳钉在地上。

她嘴唇发白,眼神很空洞。用手掌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梦游般晃到连越跟前,说:“给我一支烟。”

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甄真平素没有这种嗜好,自律得非比常人,加班再晚也只靠咖啡提神。但今晚不同,她突然非常地渴望一支烟。渴望焦苦的呛人滋味,渴望有害气体在肺部烧灼,如同渴望一切的松弛、堕落和毁灭。

连越指了指墙上贴着的“禁止吸烟”标识,“……我这几天都没出病房,身上没有烟。”

甄真反应了好半天才理解完这个句子,执拗道:“雪茄也行。随便什么都好。”

连越为难地表示凭空变不出来,只能像所有直男那样,试探着递过玻璃杯,说:“你喝点热水。”

她没去接,只固执地伸出手,摊开苍白的掌心在他面前。一个注定落空的等待,迟迟不肯收回。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太吓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掀开被子试着站起身。

甄真提着的一口气却陡然松弛下来,摇摇晃晃地蹲下,把脸深埋入膝头。人在太痛的时候没有尊严,像野兽。喉中发出模糊混乱的音节,不是在哭,但比哭更怆然。

就连隔岸观火的连越也能感觉到,她此刻非常痛苦。这种痛是有形的,水泥一样结结实实没顶坍塌下来,却摸不着推不开。四周有一股庞大沉实的力量,拽着她不住地往下拉扯,下坠。她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抗拒,然而没有用。

生之虚无,从来都是摧枯拉朽般暴虐,如此危险沉重。要如何原谅?《圣经》上说,以爱,以静默,以温柔,恒久忍耐。如果爱就是劫难本身……她只是,再不能负担那个男人带来的真实与幻觉,不能再为这原罪背负更多。

连越蹲下去,把她剧烈颤抖的肩拨入怀中。这是受了多糟糕的刺激,才会崩溃成这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亦不打算追问。此时此刻,什么分歧和矛盾都不重要。穷鸟入怀,猎师也不忍杀。

连越的胳膊略动了动,她立即说,“别开灯。”

借着电视那一点光,他捧起她的脸。眼角又红又炽,皮肤触手冰凉。明明瞳仁里都是他的影子,却不像在看他,没有聚焦,都是铺天盖地的黑色潮水。

他扶她坐在床上,动作轻软如云,像在呵护幼小孩童。甄真微微松懈了肩头,不再抗拒,顺从地坐稳。

连越说,“烟呢我是找不出来,不过有样东西想送给你。”

她怔了怔,把头抬起一点,“……什么?”

他把外套拿过来,在内兜里掏摸半天,然后握拳平伸到她面前,神秘地眨眨眼。像变魔术一样,手指一根根打开,掌心里藏着一颗糖。

“吃点甜的,心里就没那么苦。”

甄真拈起那枚精致糖果,小心地剥开,忽然在糖纸背面发现一串手写电话号码。连越凑上前一看,脸色顿时有点尴尬。

她像是有点明白过来,呵,多情美丽的空乘妹子。原来这颗糖他一直留着,却始终没来得及发现这个暧昧的小秘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老桥段,就是这么来的。

连越掏了掏耳朵皱眉,“你看,我这可是下了血本,连空中奇缘都牺牲了。”

甄真把糖含进嘴里,糖纸递还给他:“现在打过去,还来得及。”

他笑一下,接过来揉成一团,顺手扔进墙角的纸篓。甜腻的奶香在舌尖化开,渐渐把神思拉回现实。甄真这才想起连越身上还带着伤,忙去拉他起来,“别老蹲在地上。”

连越慢吞吞挪回床上半躺着,默然望住她哀致的侧影。很多同事私底下议论,都说甄真长得很像帝凡尼早餐里的赫本,只是太过缺乏柔婉,白浪费了这么漂亮的脸蛋。可这正是她神韵里最不可替代的一部分,即使被巨大的悲伤压得无法动弹,仍有着狂风浪涛不可撼动的一种韧,像地中海的悬崖,峻峭且孤美。

他觉得嗓子有点干涩,良久,说:“你知道唐舜华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因为你最像她。不是长相,是——”他停顿片刻,“一种态度。”

“唔?骂人时的态度吗……可能是有点像。”

她整个人还是又凉又麻,脸如青瓷,几乎全凭本能在回应,总是慢半拍。

“Uncle顾说,她是个精神上的波西米亚人。早年失婚后,过了段居无定所的日子。从德国流浪到奥地利,单枪匹马闯遍整个南欧,后来才去的法国。”

甄真偏着头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顾秀谦。坊间传闻里,连越和顾大股东私人关系非比寻常,很可能是什么血缘亲戚之类。一群靠设计为生的人,八卦起来想象力简直无边无垠,甚至揣测他是老顾和葡萄牙脱衣舞娘的私生子,赌桌上一夜风流的产物。

连越进入明唐很突然,且一空降就担当要职,她一直为此很不忿,现在却看开了许多。只要德配其位,就算有背景又如何?他的实力已经有目共睹。

生命如此幽微曲折,每个人都有秘密,实在不必深究。

他放缓了声线,带一丝戏谑:“不停地搬家,生活总有很多艰难。Uncle顾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你猜她在干嘛?”

甄真果然感兴趣,问:“她在干什么?”

她一直将唐舜华视作精神偶像,很愿意多了解一点。这么些年,除了知道孙维光是她的前夫,其余基本空白。

唐舜华不是个惯于和人分享心事、倾吐秘密的人。哪怕亲近如甄真,也不过偶然听到些细枝末节。她好像有着永不衰竭的能量,做任何事之前默认没有外援,敢于和一切苦难波折正面刚。一个地母式的女人,冶艳又强盛,杀伐果决起来简直令人心悸。话锋过处见血封喉,分分钟把一干实习生噎得面无人色。过五关斩六将,最终留下来一个甄真。

说是从属关系,情分和母女也无甚差别。想想也快七年了,够得叹一声山河岁月。

连越笑道:“她那时候穷得叮当响,在尼斯和一群波兰人混住在一起。身上穿的衣服都是问房东借的,还欠下好多房租。学了一口不太标准的西语,全是骂人的话。Uncle顾第一次看见她,她在跟当地人吵架,竖起中指气势汹汹。对方可能听不太懂她在骂什么,两边鸡同鸭讲,最后动起手来。尼斯的冬天很冷,那帮混蛋就为了找点乐子,从地上抓起雪团塞进……塞进她的领子里。”

“像《悲惨世界》里的芳汀?”甄真睁大了眼睛,这太超出她的想象范围,“那……后来呢?”

“她可比芳汀猛多了。”连越摇头,“后来Uncle顾上去解围,给那帮小混混钱。小混混拿了钱一哄而散,可是她不肯干休,疯了一样追着厮打,拉都拉不住,直到把钱全部抢回来。和Uncle顾说,‘这些钱你给他们,不如给我。’然后蹲在街边继续吃冷掉的盒饭,脸上都是伤。”

连越用回忆的口吻,讲一个近乎荒诞离奇的故事,比办公室流传的所有版本都更夸张,“Uncle顾觉得她很劲,浑身都烧着一团火似的。不肯哭也不叫痛,连一点点难过都看不出,只顾着狼吞虎咽吃东西。那条街区的华人不多,难得遇到会讲中文的人。他就坐在旁边跟她聊天,问她你不觉得委屈吗,一个女人被生活逼成这么副狰狞样子。她说不,打赢了很开心,能抢回这么多钱就更开心。如果这次认了怂,以后会一直被那些混混欺负,但不可能每次都遇到心血来潮愿意给钱的路人。”

甄真默默地点头却说不出话,嘴角痉挛般抽一下。她能想象那个故事里的唐舜华是什么模样,悍美、浓烈、又硬又瘦,像只挥舞的拳头。如今她已经把那些晦暗往事埋藏得足够严实,只剩劫后余生的优雅与从容,神态里有一种“我只属于我自己,绝不会为任何人心痛”的超脱感。

灵魂或躯壳,总要埋葬一部分,剩下的才好继续披着皮囊行走在人世间。无论内里多么千疮百孔,表面看上去仍是光鲜的。小说里怎么形容芳汀?“她死后的坟,就像她生前的床。”芳汀病死后,尸体被扔在乱葬岗。

心头突然涌上一阵疲惫。只有她还禁锢在烂泥沼泽里,越挣扎陷落越深。

甄真喝了口水,用沙哑的嗓音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那么反感沈欢喜?”

连越就夸张地叹气,“总之不会是因为她在还不认识你的时候,背过一个好姐妹借给她的假包吧?这种理由太扯了。”

甄真说:“因为她像我本来的模样。心无旁骛的迟钝,一点聪明都舍不得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又倔又坦率,认真但不咄咄逼人。那么长的头发,笑起来和我初中毕业照里的样子差不多。从那以后啊……我整个人就活得里出外进七扭八歪。”

“你还不如说就是因为那个包更可信。”连越开她玩笑,“我觉得你可能对我徒弟有点误解,她真要损起人来比你还狠,留那么长头发不剪是为了省钱。”

暴雨滂沱,潮闷的夜冗长至难以打发。

甄真没出声,也没动,似脱了线的木偶,目光又静又暗。

雷鸣再次滚过,她受惊似地抚了抚手臂,那片海娜膏画出的彼岸花纹身已经褪淡得很斑驳。

连越以为她是怕冷,坐起来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动作很轻很小心。

甄真偏过头,蓝光蜘蛛网似地织上眉目,似落满积年的尘埃。

“吃了你的糖,也没什么好回谢的……反正都睡不着,不如,讲个故事给你听。”

有些事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带来沉重与艰难,是一个悲剧;而被打上黥印的人,往后余生都折堕在这罪孽里,是另一个悲剧;已经过去的过不去,被无常摧毁的信望又不能重建,是第三个悲剧。

这三个悲剧贯穿了她二十几年的全部人生。在绵延无绝期的罪与罚里,谈论爱情就变得很荒唐。

追溯前尘,像一只鬼魂不甘地徘徊在最暗不见光的角落,却发现处处物是人非。甄真从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以为连启齿都是种折磨,原来真的回忆起来,竟然也可以很平静。

因为这雷声这雨水,还是那一颗糖的甘暖与温存?心里有很多很多苦的人,给她一点甜就够了。

甄真出生在一个东南沿海城市,受海洋气候影响,每年会有暴雨和台风。

温州的靴鞋自古就有盛名,有着悠久的手工业传统。早在明朝成化年间,甚至作为贡品送入皇室。改革开放后,各种家庭作坊雨后春笋般冒出头,借助沿海运输的发达,形成皮革产业大本营。

很多有眼光有胆识的商人,下海捞出了第一桶金。甄真的父亲甄永嘉就是其中之一。

80年代的温州皮鞋毁誉参半,曾被戏称为“晨昏鞋”,意思是只能穿一天就会坏。当时皮鞋脱胶、断底、裂面现象非常普遍,因为小作坊太多,生产力一度也蛮扩张,再加上还没形成规范的行业约束,这些作坊主便把偷工减料的成本控制做到了极致。

连越留学时主攻首饰和鞋履设计,对国内的皮革业发展史也有一定了解。早期皮鞋的加工制作,确实有这么道流程,需要在鞋底加一层纸板。但温州的小作坊往往在表层的薄薄皮质之下,填塞满满的马粪纸。温州自古有纸张加工的传统,称为蠲纸,用独特的打蜡工艺使其平整、硬挺而光滑。小作坊中出现的纸皮鞋,却把温州历史上那些精湛的造纸术和现代制鞋业来了个大手笔的“跨界混搭”。

“温州鞋”很快就成了“假冒伪劣”的代名词,激起消费市场巨大不满,遭到各地执法部门针对性的质检、清理。

1987年8月8日,杭州武林门广场前被查抄的伪劣温州鞋堆积成山,大火将五千多双皮鞋付之一炬,浓烟冲天,刺鼻的气味笼罩在广场上空久久不散。

连越听到此处却笑了,应道:“原来你跟假冒伪劣的不解之缘,梁子结得那么早啊……失敬失敬。”

“当然不。”甄真自负地扬起下巴,“我爸才不是那种鼠目寸光唯利是图的小奸商,他有他的坚持和底线。”

甄永嘉眼光同魄力都非比寻常,有着天生的商业头脑和对市场的敏锐直觉。这个男人是甄真绝无仅有的信仰和骄傲。即使他后来被命运捉弄,沦为身陷牢狱的阶下囚,这一点永不会改变。

价格低廉加上品质低劣,当然不是长远的生存之道。武林门广场焚烧事件,是温州鞋业的一次历史性重大转折,打破了行业乱象的怪圈,也让甄永嘉等来了苦候多年的机会。

始终坚持走品质路线的代价是高昂的,一旦陷入劣币驱逐良币的死循环里,这种沉没成本没几个人支撑得起。

漫长的消耗,早就在看似圆满的表面埋下裂痕。

坚持不做纸板货滥竽充数,就要付出高昂的原材料和人力成本,价格战上没有任何优势,订单只会越来越少。甄家的皮革工厂苦苦坚持,多年来一直挣扎在吃不饱饿不死的尴尬局面里。说起来也是有厂有地的商人家庭,实际上日子过得只比普通工人好那么一点。

眼看着那些做廉价伪劣的同行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甄永嘉的合伙人兼最好兄弟蓝亚飞早就已经捺不住性子。旁敲侧击无数次,明话暗话摊开来谈,做生意本就是为了赚钱,这种落伍的道义毫无价值……好赖话说尽,却无法劝动固执的甄永嘉。日积月累的矛盾,让甄真妈妈邱月茹对丈夫的不满也与日俱增。

大量劣质皮革被集中焚烧过后,温州许多鞋企纷纷应声倒闭。那些勉强生存下来的,则改换门庭贴牌销售。无数粗陋的家庭工厂开始试图向现代公司转型,却摸索不出一条切实可行的稳妥道路。

而甄永嘉为这一刻,已经默默准备了很多年,所做的前期规划和口碑积累,远不是那些手忙脚乱抢着上岸的小作坊主可比。他最先带头开始做股份制改革,也越发重视质量和品牌,甚至大胆向银行贷款扩建工厂,把业务从鞋履扩展到箱包和皮革家具。

甄永嘉从小对女儿说,不可以觊觎不义之财,更不可以违背道德做伤害别人的事,让自己和父母蒙羞。她铭记这些教诲,一直都做得很好。那时候的甄真双目炯炯,额头明亮饱满,像个勤奋自律的女童子军。

每个人的少年时期里,几乎都会有这么一个女同学,通常是学习委员或班长,永远态度端正积极向上,严于律己且绝不宽以待人。挑不出明显缺点,但肯定不会让除了长辈以外的大多数同龄人喜欢。

学校里的老师们都觉得,甄真就像蓝绍纶的白雪修正液。他俩的要好令人侧目,也常有人奇怪,顽劣的蓝绍纶何以偏偏对这个寡言少语的小女生言听计从。 CobaDFhT6qKXhw4JYT5W7QYhf1oKdXl8ldYbVdgjHNt2sPI5Tafdbh/EYG2TAf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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