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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折戏 唯世间与你,变幻莫测

树叶摇晃的声音像海浪,撩起散开来的长发,吹在脖子上痒痒的。没有人说话,这么安静,真不像她。

他忽然抬头,刚碰上她的视线,她立即把眼神调转开,落入远山重叠的黑影里。

“你在看什么?”他顺着望过去,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欢喜挑了下眉毛,“看风景啊。想起一首古诗来着,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说我也这么觉得。”

他手上顿了顿,表情扑朔迷离。半晌,说:“连越说得没错,你一紧张就爱胡说八道。”

“我……为什么要紧张?”

“你刚才答应天天的话,我都听见了。”他答非所问地说,“等天气好点,我想办法联系陆童安排一下,让她和外婆见一面。”

“哎轻一点……疼。”欢喜龇着牙吸气,“我其实不太会哄小孩子……要不等脚好了,翻个跟斗给她看你觉得怎么样?”

他抬起头,嘴边浮出清浅的笑意,“我觉得你像刚才那样就很好。疼了知道叫,难过了会掉眼泪,不用时时刻刻都逞强。”

“你是不是觉得,我大多数时候都挺粗鲁的。”她下头,大概感到羞愧,声音也越来越低,“比如白天在学校,张嘴就骂人,动不动抄家伙要和人干架。其实……”

他以为她会说,“我也不是老这样”诸如此类的话。结果她说,“其实吧,我从小就这样。”

欢喜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装作若无其事地续道:“从我记事起,奶奶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能长成那种脆弱的,时刻需要人好好呵护着不能受一点伤害的女孩子。相反,只要能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

他看着她,表情认真地说:“是有点粗鲁,不过凶巴巴的样子,也挺可爱。”

欢喜简直不能更吃惊,“你刚才夸我可爱啊?”她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晃啊晃,“两回诶,你今天夸了我两回。太阳简直打西边——不对,是从天上掉下来了。”

“被夸一下就这么开心?”

她闭上眼睛作晕眩状,“知足常乐懂不懂?不行了,我得好好陶醉一下。”

有过那样一个突兀的拥抱,她绝不敢再主动过界。怕他讨厌,也怕把他给吓跑。嘴上越是插科打诨,越显得方才只是无足轻重的插曲。人嘛,都吃五谷杂粮,谁还没个脆弱的时候。

结果她想错了。

直到他的唇离开眉心,她还是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敢睁开眼睛。他的唇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冰冷。鼻息近在咫尺,能闻见他身上几丝若有若无的檀木味道,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青涩。

欢喜懵了,完全晕头转向。这是她第一次被亲吻,除了心惊肉跳没有别的感悟,甚至不能确认是否真实。忽远忽近的温存,像蜻蜓在荷叶尖上短暂地停留然后飞走,荡起空落落的涟漪。

灯油快要耗尽,光线忽明忽暗地跳了几下。见惯了她那些眉飞色舞的表情,逞强的,嬉皮笑脸的,装傻充愣的,还会故作正经,愤怒起来像头小狮子……很少呈现出这么柔静安宁的神态。素净的面庞在光晕下朦朦胧胧,有种未经雕琢的鲜焕,恰到好处的动人。

他突然冒出个把自己吓一跳的想法。其实这个念头盘踞在心里很久了,总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制住。此刻脑子有点混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或许是逃避太久,实在太疲累了吧。

于是他意犹未尽地,重又俯身过来。用手揽住她的腰,胳膊收紧,唇沿着额角向下滑,最终落在嘴角的位置。那样浅浅的摩挲,带来难以言喻的悸动。每一次的辗转和停留,都有缠绵意味。

很慢很慢地,唇瓣紧贴在一起,就这么停住了,没有更深入的延续。

真奇怪,原来他也可以这么温柔。又过了好几秒,她仿佛刚刚适应过来,顺着他的方向贴过去,微仰起脸,是个接纳的姿势。一切都是最自然的发生。

可他突然放开她,转瞬之间拉远了距离。他被一些事给困住了,整个人如同浸泡在黑暗里,努力想挣脱却无能为力。每次想斩断前尘,总有根看不见的丝线牵扯在心口,一动就隐隐作痛。

欢喜很茫然,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睁开了眸子。她的眼神很迷惑,带着惊讶和疑问,还有一点难以置信。

他来不及想清楚这个戛然而止的动作究竟意味着什么,欢喜已经勇敢地做了决定,再次倾身向前,咬住了他漂亮的唇。

酝酿起勇气的那一刻,失神和犹疑都一扫而空,整张面孔都在闪闪发光。于是他什么都不去想了,低下头吻了她。

他手上还握着她受伤的脚踝,因为紧张,不自觉地越来越用力。她觉得很痛,却不想因此打断难以割舍的悱恻。

呼吸不稳,愈发贪恋这触手可及的柔软和湿润。他知道该停下了,不能再这样下去,可是真要做起来,前所未有地难。她温驯地靠在怀里,胳膊环抱住他的腰,比贪恋糖果的小孩还甜蜜,让人不忍拒绝。

天天忽然在睡袋里发出一声短促尖叫,两人都受了惊。他睁开眼,手臂紧绷得发僵,带着无比大的决心狼狈地往后退开。

欢喜忙爬过去看天天,发现她还没醒,只是睡不安稳。不知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四肢时不时轻微抽搐。

积攒的温度很快消散,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经过一场激烈又艰难的战争,整个人都虚脱了。

欢喜却很满足,一桩悬而未决的心事终于落定,不必再有辗转反复的猜测、回避和压抑。你暗恋许久的人其实也早就爱上你,这种概率在茫茫人海里有多低?她只觉得一切都很好,比想象的还要好。被爱情冲昏了头就是这样,甚至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几乎是刻意地忽略了他举动里呼之欲出的纠结和犹豫,也不去想为什么他中途会故意把她推开。

他握住她的手,“欢喜……”

她支起身子嗯了声,笑着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表情带一点羞怯,眼睛里含着明亮的光。

他有点心虚,调开了视线不去看她,匆促地丢下一句:“你早点休息。”

说着站起身朝自己的帐篷走去,冷淡得像彻底变了个人。她很无措,笑容僵在脸上,一直望着他的背影,可他连头也没回。

经过这一连串的心情起伏,欢喜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心烦意乱地在天天身边躺下,心却静不下来。又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声响,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他应该是睡了吧,帐篷里黑沉沉,一点光都不见。

她叹一口气,翻来覆去许久,终于闭上酸涩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甄真突然回来,还给天天带了两套新买的干净衣裳,说陆童把情况都跟她反馈过了。原来县医院的住院部不在同一个地方,分东区和西区,离得还有点远。连越在东区,天天的外婆却住在西区。他们连夜把人找到,又仔细地询问了主治医师治疗情况。老人家除了血压还有点高,目前病情基本稳定,就只心心念念地记挂着小外孙女。

江知白做好早饭给她俩端过来,欢喜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一起,不料他飞快地往回抽,险些把饭盒打翻在地。

她愣住了,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之前那样亲密过,过了一晚上却把她当成洪水猛兽般避之唯恐不及。是后悔了吗?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没有人告诉过她。欢喜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好不容易心动一次,完全不懂要如何去经营。

或许像原来那样,不远不近地默默在心里体味就很好。可他突然打破了屏障,主动得让人猝不及防,紧接着又马上抽身而退。昨晚的一切,比迷乱的梦还短暂,天亮以后,只留下她在巨大的落差里无所适从。

当着甄真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欢喜低着头用指甲去撕土豆上的皮。稀里糊涂剥了半天,还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谁都不说话,沉默有点奇怪。他咳嗽一声,问她:“昨晚睡得好吗?”

欢喜看他一眼,说:“不好。”

本以为他起码会问一句怎么了,即使是出于礼貌的关心。可是没有,他连眼神都吝啬。

江知白不再开口,她也没有继续搭腔。气氛讪讪的,连甄真都觉出不对劲了,视线在他俩身上反复流连。

甄真是个聪明人,很快察觉了什么。一男一女之间,若关系不同以往,连周遭的空气都会发生微妙的质变,根本瞒不了旁人的眼睛。

趁江知白去河边洗炊具,甄真坐过来一点,低声问她:“你们……怎么回事,又吵架了吗?”

欢喜被问得哑口无言,半晌,闷声说:“没有。”

确实没吵过架,反而做了一些之前从来没想过的亲密举动,然后就变成这个样子。她没法解释,连对自己都交待不清。

甄真于是不再追问,温和道:“你俩总是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八字犯冲,头回见面就掐。”

欢喜勉强提了提嘴角,露出个含义不明的微笑。下定决心似地,突然提了个特别胆大的问题,“他有没有女朋友?”

甄真有点惊讶,立即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更证实了之前的猜想。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不隐瞒她,“我们认识也好几年了,江回国以后,转行转得很突然。自从开始做角色扮演,签的第一个大Case就是我找的。”

欢喜把手撑在膝上,安静地听她接着往下说。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有个义父,是江氏酒业的——”

“江敬川,我知道他。那次年会……蓬莱会馆就是江氏的产业。”

甄真点头,“江老先生的夫人早年还在的时候,收养了一个亲戚的女儿。那女孩的父母家人都在一场航空事故中遇难,江夫人觉得那么小的孩子成了孤儿很可怜,就抱回来养在身边,也没让她改姓。名字好像叫楚……”她偏着头回忆片刻,“对,楚光云。江和她一起长大,后来两人出国留学,一个在沃韦念摄影,一个在苏黎世艺术学院学舞蹈。据说是个很优秀的舞者,小小年纪就在世界各地演出,拿过不少奖。”

从甄真口里听到这些,感觉很奇特,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欢喜垂下眼睛,神色萧萧然。原来是这样,他有青梅竹马的恋人,还是个光芒万丈的少年天才。两人都有共同的艺术追求,一起走过漫长的岁月,从童年开始就有那么深的渊源。

果然甄真续道,“他一直说他是有女朋友的,就是那位楚光云小姐,而且感情很好。可那么长时间以来,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不认识楚小姐,也从来没见过他身边出现任何关系亲密的女孩。当然这是不正常的,我觉得很奇怪,但也不好过问。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搜个什么资料,无意中看到楚光云名字,才知道她很早就已经去世。”

“去……去世了?你是说,她早就已经……”转折太突然,欢喜一时消化不过来这么庞大的信息量。

“好像是潜水出了意外,时间是他回国的前一年。在泰国的沙美岛洞,那是全球最危险的潜水区域之一,当时还上了新闻。江氏的掌上明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失踪,连尸骨都打捞不出来。”甄真口气略带遗憾,“江老先生花费很大的人力物力,聘请私人专业团队,联合泰国警方搜救了三个多月,闹得沸沸扬扬。楚小姐的葬礼在一个私人海岛举行,操办得低调隆重。国内的社交圈子内也发了讣告,应该是没有人对她的生还再抱任何希望。”

欢喜喃喃道:“除了他。”

甄真望向她的眼神很复杂,“他一直觉得,没找到尸体,就说明人还活着。”

“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找他?如果不能相见,想念也只是徒劳。”

甄真显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下来。

欢喜苦笑一下,“我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你明白了什么?”

这下轮到欢喜哑口无言。

“或许你并不需要我的意见,我也没立场去干涉你们的私事。不过我还是觉得,珍惜眼前拥有的,比缅怀失去的更重要。”甄真把视线落在远方一个虚无的点上,不知想起什么,神色很是怅惘。良久,说:“死了的人已经不在,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而活着,本来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可惜这么简单道理,很多人都看不明白。”

风从河边吹来,带起一阵阵腥凉的水气。

欢喜托着腮,面容很沉静。有些事,她需要时间去想一想。于是换过话题,“我师父怎么样了?”

甄真缓缓扭过头看她,一脸生无可恋的沉痛。

欢喜眼神逐渐惊恐,莫非伤重不治?不会吧……

却见她扶额长长呻吟一声,“从来没见过这么娇气的人,比百岁老人还难伺候。打针也得哄,没有巧克力就闹着不肯吃药,认认真真要憋出眼泪给我看。这是川西小县城,距离最近的市区也有三十多公里,我上哪去给他找纳帕谷的白芙葡萄酒?”

甄真说话向来实事求是,不会有半点夸张的成分。欢喜听得瞠目结舌,倒也不难想象。连越好不容易逮住这么个恃病生骄的机会,必然会把他的矫情发挥到极致。

“那你这样跑回来……”

“神仙也要松口气啊!不会有事的,你师父魅力无边,这才一天一夜,所有未婚小护士都对他青眼有加,抢着换班去亲自照顾病榻。”

没有人在真正抱怨的时候,嘴角还带着淡淡笑意。有一点纵容,一点认命的无奈。于是欢喜很放心。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有点凉爽。银灰色的云团清晰又静止,堆叠在天际线上,像缓缓流动的丝绸。

黄历上写着,宜动土、移徙、修造、栽种。

天天换好衣裳,落落大方地走到欢喜身后,扯一下她的衣角。消瘦的小脸仰起来,抿着唇,一边一个酒窝,不笑也若隐若现。

欢喜弯腰抚一下她的头发,“甄真姐姐今天也会和我们一起。”

天天小大人似地点头,挣开她的手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我带你们去。”

江知白收拾好东西,默默跟在最后。甄真刻意落后几步,像是有话要同他讲。反复地迂回,最终也不过只聊了几句连越的伤势和天天外婆的情况。每次试着把话头引到欢喜身上,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甄真在心里面叹气,末了低低说一句,“人人都说你没有心,除了拍片和睡觉什么都不想也懒得做。可我知道你只是咬紧了牙关在跟自己拔河,连睡着的时候都不忘睁着一只眼看前面的路,想避开所有暗流和漩涡。江,不是所有事都能提前准备充分,按你设想地那样去发生。我没别的意思,只是不想你像我一样。”

他沉吟数秒,很多话涌到唇边,末了化作一声沉默的叹息。

时间蛮横不讲道理,非得熬到人人都有了个疲惫的灵魂,才惊觉失去了清白相拥的可能。

甄真没打算和他继续讨论这么沉重的话题,加快步子赶上前去。当事人想不开,旁人怎么劝解都没用。当局者迷,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GFrgXNhXvWSORM4s12zAwE01nN8pyl//BuRXozkW0eDucZxzuMifVfybbDHaaW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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