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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折戏 尘埃里开出一朵花

齐伯说,这女孩儿名叫许天天,只有七岁,爸爸曾在清江小学任教,妈妈是当地人。这所学校是附近几个村子唯一的小学,从一年级到初中,一共才六个班。村里太穷,根本留不住人,这么些年,外面来的老师就没有能待长的。

天天爸爸原是外地来支教的大学生,因为爱上了天天的妈妈,也舍不得村里的孩子,毅然放弃了城里的优渥条件,在山里娶妻生子一教就是十几年。因为户籍关系复杂,连个正式编制都没有。

他指指面前的小河:“以前周蓉总上这儿来洗衣裳。有回刚下完雨发大水,不晓得啷个搞的掉河里去喽。差点儿淹死嘛,亏得许老师送学生回家撞见,跳下河把人救起来,还嘴对嘴做啥子人工呼吸。后来村里人就老开玩笑,都亲过嘴了,咋子还不结婚咧?他两个是自由恋爱,感情好得很。”

周蓉是天天妈妈的名字,据说当年也是村里有名的美人,虽没读过多少书,却勤快知礼。待人总和和气气的,织出的蜀锦最扎实漂亮。

要改变现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家里负担重的孩子,连小学都念不完就要出去打工。许老师没有编制,工资少得可怜,还总拿出来修缮教室,买文具、课桌椅,帮上不起学的娃儿出书本费。挨家挨户地走访,劝说家长让孩子回到学校,是他能为这些村里娃做的最大的努力。

当时很多孩子从山那头过来走读,都在他家搭伙吃饭,又是笔不小的支出。周蓉从不反对丈夫拿那点微薄的薪资出来补贴,还帮着他一起照管学生,十里八乡都很敬重许老师一家。

因为生活太拮据,他俩结婚好些年都没敢要孩子。许老师一心扑在学校,直到三十多岁才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天天出生后,两口子都疼得跟心头肉似的。村民常看见他带着女儿到河边散步,天天小时候特别聪明,三岁上就能背好多唐诗。

“人太好咯,连老天爷都要嫉妒。”齐伯摇摇头,闭着眼吧嗒抽一口烟。

天崩地裂的灾难面前,所有美好都像那些土夯房子一样,脆弱得不堪一击。

地震来得很突然,许老师夫妇为了让孩子们先跑出去,被埋在倒塌的房梁下,不幸罹难。天天父母双失,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年老的外婆。这件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当成典型在报纸上反复宣扬。

外婆年纪大了,受不了家破人亡的打击,目前还在县医院接受治疗,天天只得托给村民轮流照料。村子毁得差不多,事乱且杂,人人自顾不暇。虽心疼这娃儿命苦,却都有心也无力。天天晚上睡在刘阿婆帐篷里,白天就成了无人看管的野孩子,饥一顿饱一顿,衣服脏了也来不及换洗。

村里的小孩说,自从许老师出事后,天天再也不跟他们任何人玩。每天就知道蹲在老教室的墙根底下看她的旧荷包,谁叫她都一副呆呆的样子。

更荒诞的是,许老师夫妇舍身救学生的事迹被大肆报道后,引得各路记者蜂拥而至,争相采访这个凄惨的地震遗孤。为了新闻效果,他们甚至要求小姑娘抱着父母的遗照合影,还让她反复描述当时的场景,无所不用其极地渲染悲情故事。

这无异于强行往伤口上撒盐。或许是受刺激过度,天天再也不肯开口说话,见到陌生人和镜头靠近,立即捡起石头一通乱砸。被逼急了,就会发出刚才那种机械的喊叫,很久都停不下来。江知白猜得没错,这确实是一种创伤后应激反应,如果不能及时得到心理治疗和疏导,继续发展下去,很可能毁了她一生。

蜀锦荷包成了天天仅剩的安慰。

当地有个古老的传统,说是小孩子的魂儿轻,生下来怕养不活,就把婴儿的胎发剪下来缝进荷包里,随身带着。那个旧荷包,是老外婆亲手为女儿缝制的,周蓉保存了几十年,又留给自己的孩子。

荷包承载着两代人的爱,是天天妈妈的遗物,阴阳永隔的牵念。

欢喜听完了,鼻子一翕一翕说不出话,闷闷地踢着脚下的石头。

齐伯抽完一袋烟,对江知白道:“村头连兽医都莫得,上哪儿去找啥子心理医生嘛。你们城里来的年轻人,有文化又能说会道的,有空就多和娃娃讲几句道理,给她开解开解。天天听得懂,她小时候好聪明哦,课文读几遍就会背。好好的幺妹儿弄成这个样子,我们看到也糟心。”

江知白点点头,刚要说话,却见一个细瘦的身影从帐篷里冲出来,跌跌撞撞往树林子里钻。

刘阿婆上了年纪追不动,急得在后面大喊:“你又乱跑啥子!快回来!”

天天只顾着往后看,生怕被刘阿婆追上,没留意前面有个大泥坑,一脚踩空下去非摔出毛病不可。欢喜来不及想太多,一个箭步上前把人抱住,顺着惯性往旁边一滚,结结实实仰倒在地上,胸口撞得生疼。

天天被她护在怀里,整个僵住了,抿着嘴一声不吭,眼睛瞪得极大,像失了魂的木偶娃娃。

“疼不疼?摔着哪里没有?”欢喜紧张地捞起她的袖管,检查完了见没什么磕碰,才稍稍放下心。

一切发生得太快,江知白反应了两秒立马跑上前扶她:“没事吧?”

欢喜拍拍天天身上的灰,左右端详,“还好,小孩身子骨软,应该没伤着。”

“……我是在问你。”

她还来不及回答,刘阿婆颠着步子赶上来,气喘吁吁直拍大腿,半天才把话说明白。天天之所以跑掉,是因为不想让人碰她的头发。

像所有小女孩一样,她原本有一头特别乌黑柔顺的头发,到肩膀那么长,妈妈每天早上都会给她梳漂亮的小辫儿。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外婆又病倒了,这孩子没人照料,女孩子家成天披头散发也不是回事。为了方便,刘阿婆只得拿剪刀把她的头发全剪掉。

天天就这么接连地失去一样又一样。

刚才刘阿婆兑好热水要给她洗头,她从水里照见自己邋里邋遢的短发模样,一下子受不了,才会突然把水盆踢翻往外跑。

天天木然坐在地上,生了根似的再也不肯挪动。左手仍紧攥着荷包,右手时不时往头上挠一把。弓着背,两腿并拢缩起来,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江知白眼尖,飞快地握住她的手掌翻开:“血?”

天天的手指和掌心,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新鲜斑驳,看着很瘆人。

欢喜一个激灵:“磕着脑袋了?”她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一眼,“不会吧,平是平了一点,有这么硬?!”

这话他没法接,咳嗽一声,轻轻拨开天天的头发:“不是磕出来的血。是……虱子。”

欢喜发了会儿愣,突然问:“齐伯,有醋吗?白醋陈醋都行。”

齐伯搓搓手,“有,灶台边还剩点,我去找来。”

那天傍晚,江知白驮着天天,胳膊上挂着一瘸一拐的欢喜慢慢朝山坡走去,因为她很没出息地把脚给崴了。

刘阿婆在后面看着,抹了把眼角对齐伯念叨,“许老师和他婆娘还在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唉……好人不长命。”

回到营地,欢喜打发江知白去烧了盆开水,把从灶台找出来的半罐白醋全倒进去,热腾腾的酸气直冲鼻子。

他有点不放心,探出头来问:“确定不用帮忙?”

“哎呀你别管了,去那边烧水。多烧一点啊,这些不够的。”

欢喜盘腿坐在地上,示意天天躺进怀里:“姐姐有个独门秘方,把醋放进热水洗头发,会很快长出来哦。”

天天起初没什么反应,过了很久才偷眼望她,有点犹豫。欢喜只好把皮筋摘了,马尾松散开,一大把捞在手里给她看,“是真的,你看我头发多长。”

天天又用手指挠了挠脑袋,实在痒得很难受,终于半信半疑地挪步过去。

欢喜以前常给奶奶洗头,轻重力度都拿捏得很好。先用热水浸湿了,再拿梳子一点点把头发篦开,头皮上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虱虫漂在水面,很快就积满一层。

足足洗了四遍,才彻底清理干净。

江知白守着炭炉烧水,听见欢喜在对天天说话。声音从来没这么甜软,带着柔和的暖意,内容却让人心恻。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和奶奶生活在一块儿。不过有点不一样,我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妈妈。孙悟空你知道吧?就那个特别厉害的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她停了几秒,天天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便自顾继续说下去:“我不知道他们是谁,长什么样子,活着还是死了,又为什么把我丢下。是奶奶把我从医院捡回家,当亲孙女一样养大。”

静默片刻,天天果然开口,声音有点颤抖:“那你想不想他们?”

“说实话,不怎么想。”欢喜语气很平淡,“因为我不确定……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爱我。如果不爱,存不存在都没有任何区别,想来做什么?”

“没有区别……”女孩喃喃地重复,很轻却笃定地说:“爸爸妈妈说过,我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所以你是个幸运的孩子,被两个那么好的人爱着。”欢喜循循善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肯定他们最爱你。那即使爸爸妈妈现在不能每天陪着你,又有什么关系?就像花儿一样,开完了会落,然后结出果子。等果子成熟了,来年还会开出新的花。你就是爸爸妈妈留下的果子,有责任带着他们的爱好好长大,努力地开花。”

他拎着最后一壶开水站在帐篷外,尽量不发出声音,也不想打扰她们。

欢喜和天天的交谈,完全是成年人之间对话的方式,确实很出乎意料。也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大道理,倒是符合她一贯化繁为简的风格。只是他没想到,这么活泼开朗又才华过人的女孩子,竟然是个被遗弃在襁褓里的孤儿。

江知白放下暖水瓶,在帐篷背面坐下,心里揪扯一下。有点明白为什么她刚才说,“我恢复力特别棒,受过更厉害的伤都看不出了,一点都看不出。”

她经常会让他莫名紧张,眼睛像小孩子那么执拗,能把人望穿到底似的。聪明的地方太聪明,笨起来又吓死人。反射弧长得可以,尤其对痛感迟钝。就这么抱着天天摔进坑里,把脚给崴了,肿起一大片,居然要走十几米才能发现,差点又绊个跟斗。

问她痛不痛,怎么会受伤了自己都不知道,结果她看了眼脚踝,样子特别吃惊地说,“哎呀,刚才真的没注意。从小练空手道嘛,摔摔打打是家常便饭,时间长了就对痛不痛反应特别慢。”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不金贵自己的女孩子,更没想过他会为一个女孩子的左脚踝心慌。

“努力地……开花。”天天在思索她的话,“你都不难过吗?他们不要你了。”

“奶奶要我啊。和难过比起来,还是幸运更多一点,我觉得赚了。”

“可是……学校没有了。我很想外婆……他们不让我去看她。”

欢喜想了想,坚定地说:“新的学校还会再盖起来,比原来的更大,更漂亮。”

天天不信,“那些叔叔阿姨都这么说……骗人的。他们就喜欢拍照片。齐伯伯说,他们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

“那我们拉钩好不好?我向天天保证,爸爸的学校一定能盖好。你不是想看外婆吗,外婆在县里的医院,路有点远,等过几天不下雨了,我带你去。”

又过了很久,天天轻轻地“嗯”一声。

“等你长大了,还会遇到更多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目的地,所以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对你好的要记得,不开心的就忘掉。即使这样,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因为路很长,你也不会一直留在同一个地方。”

她并不确定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会怎么理解这些话,或许只是有感而发。

江知白在外面坐了半个多小时,直到里面再也听不到动静,才试着叫了声:“欢喜?”

天很就快黑了,悠悠的晚风带着一点凉意,轻柔的雨雾漫天漫地笼罩了夜幕。

欢喜双手撑着地,费劲地从帐篷里钻出半个身子。马灯朦胧的光照亮眼角一点绯红,脸上还有横七竖八干涸的泪痕。察觉他的目光,她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扭过头去胡乱擦了两把。

他从来没见过她哭。欢喜人如其名,总是欢天喜地不知愁的样子。即使现在,依然竭力在平复情绪,生怕影响到他。

挖开身世的疮疤,对谁来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就算痛觉迟钝,伤害依然存在。她平时应该从没对旁人提过这些,也不需要任何同情、怜悯,轻飘飘的叹惋,或一切不痛不痒的安慰。

可她确实在难过,尽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天天。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俯身往帐篷里看了一眼,发现天天已经睡着,身上还盖着暖和的羊毛毯子,保温杯就放在枕边。

欢喜对自己粗心大意,却很会照顾别人,什么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你的脚……”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伸出胳膊攀住他的脖子,把头深埋进他的颈窝里。呼吸灼热,脸颊上的皮肤却很凉,还带着点湿润的触感。

他听见她低而含混的声音,“让我靠会儿好吗……就一小会儿。”

江知白迟疑片刻,右手还握着要给她热敷的毛巾,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放在她单薄的背上,觉出阵阵轻微的颤抖。

这个拥抱远不止一小会儿。时间如同静止。潮湿的风从他们身边吹过,雨丝落在帐篷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在抖。江知白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安静地由着她抱了一阵,才把她落在颊边的头发捋到耳后,模糊道:“你冷吗?”

欢喜愣一下,如梦初醒般赶紧松开。发现他肩头的衬衫被揉皱成一团,慌里慌张地抻了抻,还是皱得没法看。

他按住她的手:“先别管这些,让我看看你的脚。”

欢喜怔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果然觉得脚踝肿痛得厉害。

他捡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的毛巾,然后盘坐在地,把她的左脚放在自己腿上,用热水拧了把子敷在红肿处。

摸约过了五六分钟,毛巾变凉,他开始试着给她按摩活血。在红肿的边沿很轻地按了按,问:“这样疼吗?”

她忙说不疼,想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点儿,脸还是忍不住热起来,从颊边烧到耳根,像一朵渐次打开的红山茶。

春山夜雨,暗云苍茫。谁也没听到砰地一声,有花苞在寂静里涨裂,迎风伸展开柔软的花瓣,有点克制,又带着竭尽全力的快乐和纵情。

这朵废墟里开出的花,是她藏在心底守了好久的,独一无二的秘密。 rANuCgTmL4kBbM7dkKVfhE3PxV7SmOZx4jApa5E9RwZ5RY31X2tK5s95w5U4DLZ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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