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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折戏 如果埋,请深埋

说完那句话,甄真重新蜷起身子,再也没有动静。或许是怕影响到她,又或许是虚弱到已经没力气动弹。

欢喜钻出睡袋,打着手电在背包里翻找。鼓捣一阵,递了个巴掌大的暖水袋过去,

“喏,你抱着这个,把肚子捂暖和了看能不能好些。”

甄真很慢地扭过头,汗湿的碎发一缕缕粘在前额,“……哪来的热水?”转瞬明白过来,欢喜把自己保温瓶里的开水全都倒出来给她用。

“那你——”

他们带的矿泉水有限,统共就那么几瓶四个人分,根本就不够用。每个保温杯里只倒了不足二分之一,这下全拿来灌暖水袋,欢喜明天就只能喝村里又苦又腥的井水。

可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们习武之人,身体倍儿棒,喝什么都一样。”

甄真连做个表情都很费劲,还是被她逗笑。抱着暖水袋捂了一会儿,疼痛果然减轻不少。一看欢喜还没睡,轻声道:“你赶紧休息,不用管我。”

欢喜摇头说不困,“过会儿吧,等你不疼了再说。”将目光移回去,又道:“在山里生了病不是闹着玩的,到最近的县医院都得翻过一座山。万一情况不对,你可别瞒着。连越说你特嘴硬——”

话出口才觉得不对,赶紧打住。人一尴尬就得找点事来做,顺手拧开保温瓶喝一口,才想起来水早就倒空了,顿时更加尴尬。

甄真把枕头垫高一点,找个舒服的姿势重新躺好,看起来并不介意。顿了两秒,她说:“我知道连越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了,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子。”

欢喜琢磨了半晌,没明白“很有意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你想说我不太像正常人吧?总是咋咋呼呼特来劲。其实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那么开心……不过,笑总比哭要好对不对?”

她重新躺下,把双手枕在脑后,“我奶奶常说,人可以自嘲,但不要自怜。”

甄真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浓长的眼睫垂下,在苍白的脸庞投下一圈浅淡的影。

沉默片刻,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保温杯递给欢喜:“还有一点儿,你喝了吧。”

“我不渴,你留着吃药啊。”欢喜侧过身用胳膊撑住脑袋,决定把话说开:“出门在外,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不用觉得欠了人情还是怎样。我没别的意思,这次事要是办砸了,我回去照样辞职,不会让你和师父为难。”

甄真愣一下,“你想多了。你们平时是不是都觉得我特别凶,很难打交道?”

欢喜没说话,仿佛在考虑措辞。半晌,道:“……其实,你也压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吧。”

“也是。”她倒不否认,语气轻松地换过了话题:“除了嘴硬,连越他还说了我什么?”

欢喜很犯愁,心想这问题怎么一个比一个难,只得打个哈哈:“他这个人呀,爱自己还来不及,哪有余力去评价别人。”

甄真也知道她不会在背后议论旁人是非。本就是一时兴起,没打算再继续追问下去,笑道:“头回听到有人能把‘自恋成狂’形容得这么小清新。”

“除了自恋,师父其实还挺有爱心的。”欢喜在睡袋里打个滚,灵机一动,说:“他养的鹦鹉只会一句话,你猜是什么?”

雨已经彻底停了,营地下面就是条小河,蛙声连片。月亮从乌云后露出一点,洒下柔和的光晕。

两人调侃着连越的鹦鹉、孔雀和大白鹅,还有一只名叫“乌拉圭”的野生小王八,边说边笑。像回到大学时候的女生宿舍,气氛愉快轻松。欢喜手机里还有照片,主动翻出来给她看。

不知不觉就越聊越多了,甄真谈起和江知白认识的过往,欢喜听得很认真,那些履历资料上干巴巴的描述也变得更加生动贴切。

她这才知道原来江知白是大鳄江敬川的义子,和江氏酒业关系匪浅。难怪那次年会晚宴,他会突然出现在蓬莱会馆。可自从雨夜过后,欢喜总觉得彼此间结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冰壳。他的提醒是对的,沈望身份特殊,在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确实不太合适被人看到她和手望的少董交谈过密。更何况后来又出了合作方被半道截胡的事,万一被有心人拿来指摘,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他还在因为那件事生气吗?又似乎不全是这样。

欢喜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索性丢过一旁,支着下巴继续问:“对了……他用的是什么牌子香水啊?飞机上闻到一点,觉得味道好奇怪,挺少见的。”

甄真想了一下,“阿蒂仙的‘冥府之路’。法国一个总理也爱用这款,有安息香和白麝,后调是檀香。确实很像寺庙里焚烧祭品的气味,少有人能接受。”

“哦……这个吊诡的品味,是很独特哈。”

“他还专门拍过一期‘地狱通道’为主题的COS。比较小众,感兴趣的人也不多,不过网上还能搜到。”

“我找找看。”欢喜打开搜索引擎,信号还是卡得不行,一直在反复刷新。

甄真翻身打个呵欠,“你师父也蛮喜欢这个牌子,他那款好像是……对,叫‘小偷玫瑰’。”

小偷玫瑰,听起来恁地风流,午夜巴黎的情挑意味。她望着帐篷顶,嘴角懒洋洋地勾起,“真是什么人用什么香,连名字都合衬。”

月过中天了,隔壁的帐篷很安静,整个村庄都在熟睡。

甄真的呼吸渐渐平稳,欢喜眼皮也有点发沉,手机屏幕却突然一亮。网页终于刷出来了,她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那期COS在梵蒂冈拍摄,背景是万骨之窟圣彼得大教堂。照片不多,一共只有九张。色调构图幽深而冷淡,一个白衣赤足的苦行僧,行走在铺满百合的荒野小径上,前方是一大片密林。百合在摩罗古梵语里的意思,是指环。承诺、禁锢和轮回,都在一念之间,宗教隐喻极其强烈。

天际翻滚的黑云如同大海掀起怒浪,月光下穿行于迷雾森林中的僧侣,却仿佛独自置身深渊。四周黑暗的宁静阴冷又朦胧,有种万念俱灰的厌世感。

在此之前,欢喜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死亡究竟是怎样的一件事。直到他剃光头发,披上僧袍,把这种意象毫无回避地展现出来。无穷无尽的孤独、萧索和平静,是太过直击人心的震撼。

欢喜把照片放大了看日期,照片拍摄于五年前,也就是江知白彻底放弃摄影的那一年。

她想起那个尘封已久的冲印暗房,这两件事必然存在着某种连甄真也一无所知的联系。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整个人,就像一团幽独的谜。

那天夜里欢喜做了个梦。她走在一个潮湿茂密的热带雨林里,像误入了世外桃源。苍苔积得很厚,古老的榕树垂落许多枝条,万千蝴蝶静静地栖息在树干上。

灌木丛后有动静,钻出一头轻巧的幼鹿,瞪着无辜地大眼睛望着她,模样非常无邪。那鹿似乎不怕人,看见她也不躲远。欢喜试着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耳畔忽然响起掀动快门的喀嚓声。

她逗弄着那头鹿,心里平静喜乐,配合地面朝镜头笑起来。拍照的人姿势专业,效率也高,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交流。他的脸一直挡在相机后面,可她能感觉出那是江知白,不会认作别人。

等拍完了,欢喜兴致勃勃地跑过去要先睹为快。他仍旧不说话,把相机递出。她看了半天,才发现相机连镜头盖都没打开过。

一股森凉的寒意爬上背脊。欢喜望着他寂然低垂的眉目,什么都问不出来。

幼鹿灵巧地一纵,跃进灌木深处消失不见,蝴蝶突然受了惊吓,成片地振翅飞远。他看不见她,他的镜头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清晨伴随着连越的尖叫把欢喜从纷杂的乱梦中拉扯出来,比公鸡打鸣还惯用。

她从帐篷里探出脑袋,看见连越在地上疯狂打转,不停地朝身上拍拍打打,“跳蚤!有跳蚤!”

欢喜很惊讶,忙在身上摸索了一遍,并不见有什么异样。她松口气,提醒他道:“你小点声,让甄真多睡会儿,她昨晚胃疼。”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没事,只有连越浑身瘙痒难忍,胳膊腿上还冒出十几个红点。如果是跳蚤,没理由光盯着他一个人祸害。莫非悟空师父的肉真的比较香?江知白把他拉回帐篷里仔细检查一遍,得出结论应该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小虫子给咬了。

甄真也被吵醒,难得地没再开口挤兑,还从随身带的急救包里找出膏药给他抹。几个人潦草吃过早饭,是用红薯藤煮的粥,嚼在嘴里有种干涩的味道,像吃草。江知白得知甄真昨晚犯病,关切地询问了很久。欢喜在一旁默默看着,发现他其实很会照顾人。

难以忍受的艰苦让连越整个焉了,吃不好睡不好,漂亮的眉眼变得无精打采,但没有开口叫一句苦。褪去城市生活浮华的光环,他也只是个心肠柔软大男孩,更真实可亲。

这种生活,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漫长而严酷的考验,糟糕的消息再次传来。陆童打通了甄真的电话,告诉她因为公路正在抢修,物资可能要晚几天才能运进来。至于具体晚到什么时候,说不准。甄真还想再多了解一点情况,电话里全是杂音,很快就什么也听不见。

江知白单手揉了揉太阳穴,作出决定,“我得出去一趟想想办法,能运多少是多少,这么干等着不行。”

连越抬头看他,“咱俩一块儿去。”

这趟活绝对不轻松,光想想要把来时的山路再走一遍,就不是件容易的事。甄真也想一起去帮把手,被集体否决了。

山间晨雾缭绕,偶尔传来鸟叫。空气湿润而新鲜,植物都被一场夜雨洗出青翠欲滴的春意。

他俩没走出多远,就发现身后有人跟着。雾太重,视线内的一切都很模糊,连越回头好几次也没看清究竟是谁。江知白停下脚步,“你那个徒弟啊,就不能好好管管?真不让人省心。让她老老实实留在村里,非跟着添乱。”

连越苦着脸:“说得轻巧,你管一个试试?我这小身板,能打得过她才见鬼了。”忽一拍脑门,“哎不对,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是欢喜?别装啊,还没怎么着呢就惦记上我徒弟了,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江知白没搭理他,朝身后大喊:“出来,别躲了!”

过了十几秒,一个小小的身影才从树后面钻出来,在晨雾里看去愈显单薄。连越很惊讶,认出是昨天和他说话的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妹妹。

小妹妹踏着被又湿又滑的草地,艰难地朝他们走近。江知白发现她路上很可能摔倒了不止一次,膝盖上沾满湿泥巴。他蹲下身,拿出纸替她擦掉,问:“你为什么跟着我们?你家大人呢?”

小妹妹扭捏地低着头不说话,他又问了一遍,她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把一直背着的右手从背后伸出来。她手里握着的是一大把野花,刚从地里摘出来,还挂着晨露。

小妹妹认认真真地把花分成两束,又举起其中的一束递到江知白面前,“哥哥,花花送你嘛。”

江知白当时就愣住了,小妹妹踮起脚,把剩下的另一束塞进连越手里,“叔叔,也送你花。”

谁知道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他们还有点懵,但总算搞清楚了一件事,这个小妹妹,一大早从哪个村里溜出来,费劲巴拉地在山路上跟了快半个小时,就为把摘来的花送给他们。

连越接过花,也跟着蹲下来,捏了捏她消瘦的小脸蛋,问:“为什么你叫他哥哥,把我叫叔叔?”

“因为……”小妹妹不好意地低了会儿头,突然转身就跑了,留下一句:“哥哥好看!”

连越望着小妹妹一蹦一跳远去的背影僵在原地,脸上表情相当耐人寻味。半晌,摸了摸下巴,自我安慰道:“可能是因为今早还没来得及刮胡子的缘故。”

“我就佩服你这种敢于直面惨淡的勇士精神。”

“少幸灾乐祸!”连越瞪他,眼睛里满是不怀好意的促狭,“她叫你哥,管我叫叔,你自己说,你应该叫我什么?”

江知白看他一眼,无比淡定:“叫大爷。”

“……你大爷!”

那天晚上七点多,他俩才拖着疲惫的步子赶回清江村。背囊全塞得满满当当,还拎着四袋大米。肩挑手提齐上阵,人肉运回来足够支撑两三天的食物和一些应急药品。

欢喜也过得不轻松。在齐伯的带领下,和村里的壮劳力一起干活,浑身筋骨都累散了架。甄真精神还是不太好,东西也吃得少,一整天都待在帐篷里琢磨色卡样品,想方设法和厂家联系。

江知白把物资运送到齐伯处,和欢喜一起帮忙登记整理,起码还需要一个小时,便让连越先回营地休息。

当晚起了山风,越刮越烈,灌木都被压弯了腰。

云朵被风吹散,黄昏的山峦重叠出深黯的黛青。晚霞薄金色,把人影拉得很长。连越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肩头,晃晃悠悠往回走,有种虚脱后的乏力。十几分钟的路,游荡了半个多钟头。

营地旁的树上开了一种不知名的粉白色花朵,花瓣很肥厚。被风吹得一地都是。从高高的树顶坠落,啪嗒掉在帐篷上。

帐篷内有人影绰绰,马灯从里面透出澄黄的光。旷野里一处暖煦的明亮,像个发光体。远远望去,有某种守候的意味,让人心生温柔的怅惘。

他知道帐篷里的人是甄真,这么晚还没休息,估计在等他们几个回来。

夜深了,家里还有人等候的感觉,多久没有过……他那所空荡华丽的大房子里,只有一只呼天抢地的赖皮鹦鹉和万年不开口的野生王八。虽然甄真也未必见得在等他,或许只是习惯了晚睡吧,连越还是觉得这一刻很脉脉,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朝营地一溜小跑。

猛烈的阵风平地掀起,仿佛有实体似地撞击在胸口,差点把他掀翻。呼啸里突然响起“咔嚓”声,连越抬头一看,那株花树斜伸出的粗壮枝干竟然折断了,粗糙的裂口被狂风撕扯开,只连着一点树皮,随时都有可能直接砸在甄真的帐篷上。

那么粗重的树干从高处坠落,足以把整顶帐篷压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事实上他什么也来不及想,稳了稳身形立马冲上前去,边跑边喊:“快出来,危险!”

风声把他的话音淹没,帐篷里毫无动静,甄真什么也听不见。

数秒之间,连越连滚带爬跑到帐篷前拼命拍打,大声叫她的名字:“快点出来啊!”

帐篷被他晃得地动天摇,里面的人受到惊扰,唬了一跳,又过了几秒才把拉链拉下一小条口子,“干什么一惊一乍,有事等会儿再说能死?我现在不方便——”

千钧一发之间,摇摇欲坠的树干终于不堪狂风摧折,彻底断落。甄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见连越徒手把帐篷门撕开,整个人扑进来把她压倒在身下。

甄真惊骇不已,“你疯了?!” vkSzBikzuXcLWAviJEovI7fF8OF75mhj99n2jDfTwirTmbiIajgmsoBs8Znlnv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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