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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折戏 客里无宾主,花开即故山

进了村,才发现受灾情况远比他们事先了解到的要严重得多,艰苦程度超乎想象。到处都是废墟,触目所及的一切全部摇摇欲坠。田地里灌满了浑浊泥水,看不见半根青苗。粗壮的树干拦腰折断,在地上砸出一个狰狞大坑。村里但凡能动弹的,无论老幼妇孺,都参与到灾后重建中来。十几个青壮劳力正合力搬开那棵残树,好让运送物资的驴车、牛车便于通行。

东南方向为平坦的空地上,深绿色的赈灾帐篷一字排开,地震中房屋倒塌以致无家可归的村民就暂且栖身在里面。这种帐篷是参与救灾的子弟兵留下的,很结实,基本都是大通铺结构,男女老少拖家带口外加锅碗瓢盆,全挤在一起。

许多骨瘦如柴的小孩子躲在帐篷后朝这边探头探脑,看见外来的城市人,都很好奇。有一两个胆大的走出来朝他们走几步,没敢继续靠近,神情有点怯生生。这两个男孩子也有十一、二岁模样,脚上踢踏着沾满泥浆的解放胶鞋,脚趾头从破洞里顶出来。

欢喜十分心酸,这么单薄的小娃娃,身上都穿着样式奇怪且明显尺寸不合的大人旧衣服,脸蛋干瘦黢黑,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城里街头乞讨的孩子,恐怕也比他们看着健康些。

齐伯拴好牛,从兜里掏出烟叶袋子,慢条斯理往烟斗里塞。看也没看他们,说:“情况就这么个情况,村头现在没得招待所,农家乐也莫想喽。等哈儿一起生火造饭,有啥子就吃啥子——”

连越忙说:“您不用麻烦,我们带了帐篷和罐头。”

齐伯看他一眼,语气极冷淡,夹杂着不耐烦:“话给你们摆到前头,这地方不是你们城里人待得住的。莫说还带着两个娇滴滴的女娃子。明天该拍照拍照,罐头吃完了,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甄真说:“您别误会,我们这次过来主要是为了帮忙,起码也要待半个月,不会那么快离开。”

齐伯眉头拧得滴出水来,“不得行!村头缺水又缺电,动不动又是打露水又是扯白头霜,听老汉儿一句劝,你们哪儿待得下去嗦!拍完了照片就算来过喽,回县里大宾馆住起多巴适?我们现在人手都不够,没得工夫照应,万一出点啥子事,啷个交待嘛!”

话说到这份上,再没眼力见也该咂摸出意思来了,村长并不欢迎他们,甚至把这次到访视作一种姿态高高在上的猎奇和……打扰。

这无疑给他们浇了一瓢冷水,却没有任何资格抱怨。在满目疮痍面前,所有关于田园山水的诗意想象都显得那么浅薄可笑。每个人心里,都装满了真实的苦难带来的震撼。

江知白对齐伯道:“谢谢您一路辛苦送我们过来。我会照顾好大家,保证不给村民再添麻烦。”

齐伯没再说什么,告诉他们开饭的地方,抽着烟袋锅子走远了。

江知白在地势较高的地方选了块宿营地,开始动手搭帐篷。

连越打开背包,给小孩子们发巧克力和随身带的各种零食,很快就成了最受欢迎的孩子王。发现欢喜还愣在原地,拉拉她的袖子:“你怎么了?赶紧过来搭把手。”

欢喜说没什么,“长这么大,头回有人用‘娇滴滴’来夸我,一下子不太适应。”

两男两女分住进两顶帐篷,间隔不超过五米,有事也方便互相照应。他们带的都是最好的专业户外装备,防潮气垫柔软蓬松,太空面料的睡袋能隔冷热。

收拾好住的地方,连越从装备箱里取出野营灶具,开始生火煮吃的。甄真惊讶地看着他一秒变身现代版哆啦A梦,源源不绝地从背囊里掏出各种方便食品。品类繁杂不说,还很讲究营养搭配,光是脱水蔬菜和自热盖饭就有二十几份,各类野战单兵口粮、荤素罐头、面包、风干牛肉等等,更是应有尽有。

她不可思议地扒拉面前这堆五花八门的东西,“你带那么多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吃的?”

“你也太小看我了,光这些怎么够?”连越得意地挑眉,变魔术一样从侧兜里掏出一个银质扁酒壶,“有备无患嘛,不瞒你说,我连面膜都没落下。”

甄真表示服气,作了个点赞的手势:“我果然没看错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连越假装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自顾道:“有个伟人说过,人呐,甭管多落魄,精气神儿不能塌。自己都料理不清爽,哪能干得好事情?”

甄真觉得这话有点耳熟,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敢问说这话的是哪个伟人?”

连越说:“我妈。”

欢喜没多少东西可拾掇,搭完帐篷以后在附近的水塘边洗了把手,说要去找村长了解情况,问问村里还有没有做蜀锦的纺织娘。赶回来的时候,江知白已经把帐篷附近的容易招蛇虫鼠蚁的杂草都拔干净了,连越灶上的水刚烧开。

选择太多也是种痛苦,他对着包装袋研究半天,终于决定先拆开午餐肉罐头和荤炒什锦罐头。欢喜按住他的手说等等,“先别拆这个。”

“你想吃别的?别客气啊,看上哪种自己挑。”

欢喜把江知白和甄真都叫过来,从兜里掏出个黑乎乎的玩意儿给他们看。

江知白凑近闻了闻,一股焦糊气直冲鼻子,纳罕道:“这什么玩意儿?”

“烤土豆,村里人就吃这个。”

大伙儿一时都沉默下来。

欢喜说,齐伯之所以态度冷淡,实在是被那些接二连三跑来做面子工程的各路人马给闹怕了。

地震的消息传遍全国后,整个震区都受到了八方支援。前来献爱心的民间机构络绎不绝,还有很多大学生跑来要搞什么义务支教。可过了不久,齐伯就发现这些人大多是抱着“体验生活”的想法来游山玩水。毕竟这种程度的天灾,普通人一辈子也很难遇上一回。

村里唯一的学校成了废墟,一时半会儿清理不完,学生都没地方上课。他们每天最爱干的事儿,就是跟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合影,再发到社交账号上博取关注。

企业组织的慰问团就更一言难尽。男男女女一大群人,拉着村民的手说几句安慰鼓励的话,就带着精心制作的条幅到处挂,扛起长枪短炮咔咔拍照。忙活完了还要赶回县城的大宾馆,生怕待在脏兮兮的地方,弄污了自己昂贵的名牌运动鞋。齐伯为了尽量保证外来人员的安全,得安排人全程接送,这一来一回又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

该发的新闻发完了,这些人轰然作鸟兽散,彻底把这个残破偏远的小村庄抛诸脑后。对他们而言,村民所遭遇的苦难只是摆拍的道具,彰显“爱心”和“慈善”的宣传背景。

就这么三番五次折腾下来,村里人的心也淡了,只觉不堪其扰。

二十分钟后,他们拉着那口装满食物的大箱子出现在齐伯的帐篷外。

大锅炉棚外面已经排了长长一队,挨个分取食物。大家都很自觉遵守秩序,小孩子在最前,接着是妇女。老人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吃得也少,主动把位置让给要干活的年轻壮劳力。

甄真凑上前看,情况和欢喜说的没差。

孩子们手里捧着铝制饭盒和搪瓷盆,里面只有几坨看不出形状的黑糊糊的食物。新蒸出的米饭很少,没几下就分完了。剩下的都是烤土豆、煮红薯,抹上盐巴和豆豉辣酱就是一餐,外加一瓢寡淡得能照见人影的梅菜豆子汤。要是谁家还有腌萝卜干和榨菜,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连越是个心软的人,眼圈霎时有点红。甄真看在眼里,嘴上还不忘揶揄他:“怎么突然良心发现啦,为自己的穷奢极欲感到惭愧?”

连越难得没反唇相讥,从侧兜里翻出一包火腿熏鱼和卤汁豆干,蹲在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妹妹面前,说:“哥哥没吃过山里的土豆,用这些跟你换好不好?你可以带回去,和爸爸妈妈一起吃。”

小妹妹张大眼睛,茫然地望了他半天,细声细气地说:“我妈说,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连越已经把她手里的饭盒拿过来,“老师不是也教过,要助人为乐嘛。”

甄真在一旁帮腔:“这个叔叔可馋了,吃不到新鲜土豆,晚上要饿得睡不着觉的,多可怜啊!”

小妹妹低头想了想,问了个很值得商榷的问题:“你到底是叔叔还是哥哥?”

连越正郁闷,齐伯掀起帐篷门冲他打招呼,“小伙子,进来喝杯热开水。”

这顶单人帐篷地方不大,甚至比很多村民住的还要破。里面也没什么东西,搭了张行军床,几个塑料桶和脸盆等杂物摆在角落,收拾得很整齐。欢喜说明来意,要把带来的食物都分给大家,以后就和村民搭伙,有什么吃什么。

水烧开了,齐伯给他们每人倒上一点。拿出来的有玻璃杯也有瓦缸,还问隔壁婶子借了个豁口的碗,好容易凑出四只能喝水的容器,他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找不出茶叶,招待不周喽。”

甄真喝了一口,和想象中的山泉不同。可能因为地震的影响了水源,烧开的水里也有股很重的土腥味。她咽了咽嗓子,还是诚心实意地说:“山里的水甜,什么都不放也好喝。”

齐伯又开始装烟叶,叹道:“大人没什么,少吃几顿饿不死,就数小娃儿遭罪。”

欢喜打开了行李箱,“我们来之前考虑不周,也没带太什么能用的东西。这些吃的虽然不多,有总比没有好,孩子们都在长身体,老吃没油水的干粮会营养不良。”

齐伯的火柴有点返潮,连着划了三根都划不着,连越赶忙里拿出雪茄火柴帮他点上,说:“您看这样行吗,我们先统计一下村里目前最缺什么,拉个单子,县里有合作公司可以帮忙采购,再想法子运进来。最多明天晚上就能到,就是可能要问村里借几辆板车。”

齐伯用力吸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拿着那盒火柴看来看去:“城里的火柴都这么长?”

连越说,“您留着用,我那儿还有,回头再给您带点。”

齐伯道了谢,把火柴小心地放进兜里,喃喃道:“点烟糟蹋喽,留给刘阿婆生火用。山里湿气重,柴火堆不好燃。”

江知白蹲在地上帮着分拣食物,开始一本正经地瞎掰,“您不用客气,把这些先发给大家。做我们这行的,最要紧是保持身材,胖了就得丢饭碗。”

连越笑着附和道:“对对对,现在流行骨感美,我们都在减肥。”

齐伯有点懵,往鞋底磕了磕烟灰,“……搞不懂你们年轻人。好好的大小伙子,长得比女娃儿还乖,瘦成麻杆就好看喽?”

话虽如此,心里也明白他们真正的用意,开始招呼锅炉棚前排队的村民过来领取。包装袋上很多都是英文,齐伯看不懂,就根据大小来分配。老弱病残多拿一些,肉干这类高热量管饱的留给劳动力,小孩子最中意巧克力、面包和饼干,大家都觉得很公平。

箱子都倒腾干净了,他们只好拿自己的乐扣保鲜盒到灶台前扒拉几个土豆凑合一顿。

上海人都不太能吃辣子,连越一口开水就一口土豆,勉强吃了一个半就撑到不行,躺在帐篷里累得直哼哼。填饱了肚子,甄真和欢喜拿着本子去统计所缺物资,江知白独自收拾完营地,跟几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起到附近山坳里采草药。

山那头还有个村子,据说受灾情况稍好些。市里组织了医疗队下乡活动,就驻扎在隔壁村的卫生所。医疗队也来清江村给老人小孩做过体检和基本治疗,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地方多雨潮湿,常年生活在此地的村民患风湿的特别多,犯起病来床都下不了,只能就近挖点草药敷一敷。什么头疼脑热伤风感冒,扛得过就扛,实在不行挖点植物回来煮水自己治。村里的孩子从小便懂得识别各种草药,采药挖松茸都是一把好手,还能卖掉换钱。

山里没有网络,信号也时灵时不灵,跟外界沟通全靠天意。他们带来的电脑和手机都只剩下最简单的基本功能,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没有任何娱乐可言。

甄真找了个地势稍高的土坡,举着手机晃来晃去找信号。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才联系上陆童,用邮件把村里急需的物资清单发过去,敲定了次日运送的具体事宜。

连越在营地附近溜达,看见她在一块大青石上举着双手蹦来蹦去,像在跳一种奇怪的非洲土著舞,忍不住笑出声。拢着手放在嘴边喊道:“喂,你要不要试试爬到树上?”

甄真气鼓鼓叉着腰回瞪他,“你在树底下,我怕雷劈下来的时候被连累!”

连越缩假装没听见,回帐篷躺了一会儿,觉得肚子饿。辗转反侧老半天,终于明白为什么陆童会说,践行的那顿饭就是他们享受现代文明的最后一晚,竟然有点想念又麻又辣的重口牛油锅。

八点不到,天早就黑透了。春天是雨季,刚放晴没多久,又淅淅沥沥下起来。

江知白还没回来,欢喜有点担心。电话拨不通,想出去找又不认识路,只能站在树下打着手电一直等。

甄真出来给她递伞,安慰道:“山里人靠山吃山,什么路都熟,不会有事的。”

欢喜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些,有点不好意思,讪讪说:“我就出来随便透透气,太早了睡不着。”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甄真笑了笑,也没反驳她,猫腰钻进了帐篷。

江知白快九点才摸黑找回营地,更让人振奋的是,还带了一小兜松茸。其实也不全是松茸,毕竟这东西是稀罕的山货,运到城里能卖出高价。他带回来的布兜子里,除了几朵六、七厘米长的小松茸,更多的是各类野蘑菇。

连越激动得下巴都要掉了,一骨碌爬起来生火。松茸娇嫩,不能用水洗,要清理掉上面沾带的泥土,得拿干枯的草轻轻搓干净。甄真随身带了瑞士军刀,把蘑菇和松茸切成薄片,架在钢丝网上烤至两面金黄。没油没盐,什么调料都不放,滋味却极鲜美。

欢喜意犹未尽地舔舔手指头,觉得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蘑菇。连越把他珍藏的小酒壶贡献出来,这环境也没那么多讲究了,直接对着壶嘴一人一口,轮流喝点驱寒。

蹲在伞下吃完宵夜,趁篝火还没灭,又在上面坐了一锅开水,准备灌进保温壶,留着明早洗漱用。等水开的时候,几个人随意聊了会儿天,很有点患难与共的情怀。

雨下得越发瓢泼,帐篷前挂着的马灯只能照出一小片亮光,雨线密织如网。

三月的天说变就变,早晚温差还是有点大。为避免着凉生病,他们互道过晚安便准备休息。

折腾一整天,大家都累了。甄真带了个夜视阅读灯,趟进睡袋里看书。欢喜还在回味白天发生的事,这趟行程对她来说,都是很新奇的经历。冷雨噼里啪啦敲打在帐篷上,听起来相当催眠,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睡得太早,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帐篷里很黑,帐篷外的马灯漏进来一点微光,甄真背对着她,整个身体紧紧蜷缩,弓得像虾米,呼吸也很隐忍。

“你怎么了?”欢喜又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她没睡着,才凑过去低声问。

“没什么。”甄真动了动,“胃有点不舒服……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欢喜忙说没有,又问:“要不要紧,你带药了吗?”

她点点头,“吃过药了,疼过这阵就好。你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欢喜这才想起来,连越说过甄真有很严重的胃病,一直药不离身,饮食也需要特别注意。今天吃了那么些难以消化的土豆,还喝了点酒,再加上过于劳累,难怪胃又开始疼。

万一严重到像上次那样需要送医院抢救怎么办?她有点慌了。 fVjR22MBasMv2tO/3CPHNZy3W5YV68EF9+dJCT4iG3SPZh0h9xbW1LfX/doHfrX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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