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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折戏 偷天换日

因接下来还有参加面料展会、参观工厂等一系列安排,Lucas在2月25日就已经飞抵上海,一直住在公司安排的丽思卡尔顿酒店,期间还和甄真见过两次面,全程都有商务翻译陪同。Lucas的母语是拉丁罗曼语和法语,也会一点英语,对中文一窍不通。但文化隔阂并没有对这次的合作造成影响,在甄真的描述里,他性格平和思路敏捷,态度也很严谨,称得上完美合作对象。如果初步合作顺利,后续还有很多长期拓展业务的可能。

那天他被晾在南楼一间很少有人用到的会客室,连空调都莫名其妙坏掉,茶水怠慢这种琐碎自不必说。唐舜华带甄真去了南京短途出差,连越这边无人告知,连个能救场的都没有。庄采采手里没有这次合作的完整资料,欢喜人又找不到,她孤掌难鸣急得快哭了,只会不停鞠躬道歉。

这次的爽约错不在对方,Lucas的反应虽有些过分激烈,也在情理之中。现在人已经联系不上,态度很明确,他拒绝任何形式的道歉,也不想再和明唐有后续的牵搭。要如何转圜,实在不容易。

当一件糟糕的事发生了,如果没能在第一时间得到解决,意味着它大概率会变得更糟。

次日上午,甄真带来更令人沮丧的消息。Lucas的翻译主动联系了她,遗憾的告知这次合作终止。不过一天一夜,情况急转直下到这种地步,大伙都还沉浸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又接连受到重击。

这么大批量的订单,因为一次对接失误就彻底毁约,就算是甲方,底气未免也太足了些。做生意毕竟不是儿戏也不是赌气,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共同目标。Lucas的决绝不留一点余地,有没有可能,是有了更好的选择?甄真立即开始动用业内关系多方打听。

一方有心要查,一方故意把消息外放,结果很快水落石出。Lucas所代表的克莱恩公司,最新合作对象是手望集团。至于中途截胡的具体人物,也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他的名字叫孙维光。

情况变得更复杂了。

连越放下电话,眼底一片晦暗。世上没那么多巧合,孙维光既是有备而来,意味着这个闷亏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他退掉飞往瑞士的机票,背抵着墙壁略站一站,觉得有点乏力。大局已定了,解开死结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一些疏忽大意,一些人力不可控的巧合,再加上阴错阳差的寸劲儿,所有细枝末节的谬误全加起来,汇总成一个的糟糕透顶的结果。

以他对唐舜华的了解,这事本就很难大事化小,孙维光的搅局更是火上浇油。无论看起来多么强悍多么无懈可击的人,都有一个罩门。唐舜华不可触的逆鳞,就是孙维光。

但欢喜对这些统统一无所知。连越满怀担忧,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只能保持沉默。

整件事欢喜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不是她一个人造成的,后果总要有人来承担。这种时候谁说话都不好使,他的任何袒护和求情都只会起到反效果。

局面已整个陷入困境。

克莱恩公司独有的“真丝绸拔染彩色墨水印花”工艺,国内使用较少,多见于欧美市场,国产品牌服饰追求这种高端效果的至多不超过2%,能支撑量产损耗的机器只有瑞士有。

普通数码直喷较为廉价,用在浅色布料上,手感小但质感Low,不耐搓洗容易掉色;如果用打白墨印花工艺,或者普通胶浆丝印替代,确实能耐暴力搓洗,缺点是手感太厚重。

唯一能考虑的应急预案,只有用彩色拔染印花工艺来替代,勉强达到手感小又耐搓洗。

但这么大的变动,调整起来不是易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方方面面都会受影响。

已经定版的设计,突然工艺降级,首先意味着跟《V.G》的合作可能告吹;春夏系列的设计风格、面料全都跟着改动;新品所有宣传方案要全改,时间可能来不及;各区域市场人员的意见需要时间收集,各级代理商的意见还是未知数;最重要的一点,这次设计的大主题跟对手公司【手望】的春夏系列亮点撞车,一旦核心工艺比不过,等于完败。

这五个问题是当务之急,然而一个都没办法解决。

欢喜成了被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有再大的本事也很难力挽狂澜。甄真对此表现出十足的愤怒,一力主张开除。

当那两个字话音落地,在座的任何人都没有提出异议,集体默许了这样的处罚。唐舜华认为在这个时候追究是谁的责任更大,没有实际意义,也没精力考虑这种小事。那么甄真的处理意见,就等于代表了她。

欢喜像是让人狠狠抽下一鞭子,整个人都往后缩一下。但随即挺住了,不能躲,她一向是敢作敢当的,躲了就什么都不是了,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既然是最大的责任方,那么任何后果都理应承当。

至于眼前的麻烦要怎么解决,有人主张尽量保留原设计,生产工艺降级。至于连带产生的负面影响肯定会有,能弥补到什么程度尽人事则矣。也有人倾向于整版设计全换,根据现有的水平做调整。强行在原设计上工艺降级,就好比喝酒的杯子用来品茶,充满了欲盖弥彰的别扭感。

新品发布会迫在眉睫,无论哪一种补救措施成立,江知白之前抱病拍摄的春夏系列新品画册,也将全部作废。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他没有加入到讨伐追责的阵营里,却是唯一一个肯站出来为欢喜抱不平的人。江知白说,“所有人都知道日程安排提前有了改动,也都认为沈欢喜应该知道,但唯独只有她一个人蒙在鼓里。难道这件事里所有的负责人都跟她不认识吗?日常的工作往来都是零交流?”

矛头直指庄采采,她还在发懵状态,立即本能地否认,“我……我跟沈欢喜说过,我通知过她!是她自己忘记了,凭什么反过来把责任推到我头上?!”

江知白又说:“你不是邮件中转服务器,要做的不是通知,是跟自己的搭档进行确认,及时调整工作安排。”

庄采采跟林佩一向交好,和欢喜关系不洽是人尽皆知的事。两人互相都有联系方式,但除非必要情况,平时根本没有交集。她拿不出任何关于沟通过更改时间的证据,一口咬定是口头确认。

继续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庄采采抵死不认,对峙只是各说各话。

唐舜华还面临着更严重的危机,要争分夺秒地去设法解决,混乱的会议结束得很仓促。江知白却不肯放弃,坚持这种处理方式对欢喜不公平。

庄采采不可置信地张着嘴看他,眼神像受伤的小动物,“我平时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偏帮着她来冤枉我?明明就是沈欢喜一个人的错!我想方设法地帮她拖时间,跟Lucas鞠躬道歉把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可她人在哪儿?!电话打了几十个都不接,那么多人一起打的,大家都知道!我……”

她话音里都带着哽咽,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身体一抽一抽,新烫的卷发铺得满背都是。

为庄采采叫屈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欢喜整个人是木然而局促的,此时像是猛地惊醒,用力握了一下江知白的手,“……你不要说了,就这样吧。”

连越深深蹙眉,也上前低道:“你这样帮不了她。”

江知白终于收声,又恢复了一贯的面无表情。冬日淡薄的日光半明半昧照在他半边侧脸上,她想看又不敢看,这次竟觉得没有距离感。

甄真对江知白的反应很意外。但她的决定不会轻易改变,也不会被任何人左右。折中的处理方法是,可以把对欢喜的开除改为主动辞职,同时庄采采也受到降职和罚没奖金的惩处。

至此,整件事就算告一段落。

她一开始就不认同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做高端COS服,更何况缂丝这么曲高和寡的传统手工。成本就摆在那里无法压缩,熟练的手艺人比绣娘要稀缺得多。只有用别的工艺替代从而达到量产,才是占据市场最快的方式。因此欢喜的去留只对连越有意义,对甄真而言并不重要。

如今失去品质印花工艺,连中段价位的生产线都难以保障。连越根本自身都难保,哪里还有余力来顾别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给沈欢喜准备一封措辞完美的推荐信,好让她尽快找到下一份工作。

那年春天,川西突发大地震,一切都无序、混乱而低沉。

不幸中的万幸是,举国宣传赈灾,新品发布会的时间被合理延迟一个月。

大自然的暴虐惊天动地,造成无数人间惨剧。相比起来,个人的悲欢得失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欢喜决定三日后主动递交辞职信。这几天做好工作交接,结算工资,以后就跟明唐没什么关系了。一切都顺其自然的样子,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平和,索性顺从到底。不抵抗也不招架,什么都不再争。大约是知道没有用,不想让连越为难吧。毕竟朝夕相处师徒一场,以后没准还是同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碰面。

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上海那么大,人又那么多,一转身就泯入茫茫人海,从此江湖广阔,聚散都是随缘。

尽管不舍得,她也能接受。

欢喜的办公桌上干净利落,从来见不着那些女孩子心思的布置,什么桌面加湿器,贴画、玩偶、动漫摆件等等,一概没有。唯一算得上装饰的,是一盆不夜城芦荟。只长了五厘米高,半个巴掌大,叶片青脆可爱。

那天下午,她刚跑了趟人事部,回来就看见工位变得一塌糊涂。办公室里刮起台风,差不多就是这个效果。她最喜欢的红色阿狸靠垫被剪刀划了道长长的口子,棉花都露出来,一蓬蓬飞得到处都是。所有东西都乱七八糟丢在地上,文件夹上赫然踩了好几个三角形的高跟鞋印子。最无语的是,键盘上“S”和“B”两个键帽也被暴力抠掉,不知所踪。

欢喜蹲下来收拾,在桌角的旮旯里找到那棵盆栽。瓷盆摔裂成两半,小芦荟已经盆土分离,还折了一片叶子。

她心疼地把断掉的叶瓣摘掉,突然听见脑袋顶上响起连越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是谁蓄意毁坏公司财产,真以为查不出来吗?”

四周一霎变得极静。

他拎起那块键盘不肯放下,执意在所有人眼前展示一遍。谁会承认呢,大家只顾忙手头的事情,头都不曾抬一下。平日里哪有这么心无旁骛,专注得刻意了,倒像心虚似的。好在人多,都事不关己。

她仰起脸,在他裤腿上拽两下,“算了,没多大事,你不要这样。”

连越把那键盘用力甩进垃圾桶,也蹲下身帮着一起收拾,低道,“去填张耗材报损的单子,我签个字就行,不用你赔。”

欢喜点点头,把小芦荟托在手心里伸到他面前,小声说:“你看,根须都还在,带回去重新种上就能活。芦荟很皮实的,可好养了。”

说着用纸巾把这株可怜兮兮的植物小心包起来,里外裹了三层。连越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欢喜笑笑,反过来哄他高兴:“等养活了,拍照片发给你看啊。”

然后她躬着身子又蹲了两秒,重新站起来。起身的姿势有点奇怪,很慢,很用力,也只是一瞬间。连越后来看过一部有关野生动物纪录片,觉得其中某个场景异常熟悉。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应该就像那天的沈欢喜。

一匹刚成年的小母狼,在月下重新化身为人,无非就是这个样子。不同的是她的眼神,像两块漆黑的煤炭,表面冷寂,内里却蕴藏着滚烫的星火。一种灼灼的决然和沉静,没有退路反而一往无前的坦然,不再忧思重重患得患失,也没什么好瞻前顾后。

她究竟在酝酿和渴望些什么呢?他真想知道。

于是那天下班后,连越约了欢喜下班后在酒吧践行,也叫上绿萝一起。

整个下午都无事可做,所有的忙碌都已经与己无关。欢喜收拾好私人物品,抱着纸箱在公司楼下站了很久。大街上是行色匆匆的人群,身边随时有人进进出出,也有几个男职员三三两两站在花坛边抽烟。

有冷漠的目光远远扫过来,幸灾乐祸,带点好奇,或庆幸被炒的不是自己。这种三流电视剧里常见的落魄场景,欢喜以前总觉得是浮夸的表演。工作丢了再找就是,左右不过打一份工,哪里的米不养人?如今身临其境,才有了别样体会。如果曾在一个地方竭尽全力地生活和战斗过,每一点一滴的经历都很宝贵,怎么可能轻易说放弃就放弃。

为了表示跟这段不愉快的经历一刀两断,是不是该当众把纸箱往垃圾桶里扔完再踹上一只脚?当然不。她没有这种表演欲,发泄情绪不过是懦弱的行为。

被连根拔起的芦荟,还会重新长出叶片。即使天黑了,上海也将摇身变成一座辉煌的不夜城。

深深呼吸一口早春的空气,腔子里还是灌满了冬天的味道。嗓子又干又酸,肺部有针扎的刺痛。要记住这种冷,她想。

碰面的地方就近定在“Bule”,连越还是迟到了快半个小时,进门就把一只方方正正的大纸盒子塞进欢喜怀里。

拆开来看,是一只红色的趴趴阿狸公仔。欢喜开心地抱在怀里爱不释手,没心没肺地谢他:“知我者,师父也。”

连越似个温和长者,“白天的事,别放心上。”

她抬起眼,露出爽朗笑容,“他们是来上班的,不是来和同事做朋友。”

她一向如此,表面嘻嘻哈哈,遇事却想得通透,不会被无谓的人情困扰。连越便放了心,笑吟吟揉了揉那只阿狸的脑门,说:“和你一样脑袋大,装的全是鬼主意,凡事不愁”。

连越后来才想明白,这大概是连她自己都还没察觉到的悲观。因为不想失望,一开始就不对人情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一种“孤儿”才会有的自我保护,不管隐藏多深,人都会被相似的特质所吸引,这也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

绿萝看在眼里,替好姐妹感到惋惜。平心而论,连越是个很不错的约会对象,才貌双全还年轻有为,对欢喜的事也很上心。如果不是这场平地风波,他们以后相处日子长了,未必没有在一起的可能。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不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意味着很难再有交集。再说欢喜辞职之后没有收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现实问题,哪来多余的精力去琢磨风花雪月。

连越点一支雪茄,随口聊些工作中的闲话,很小心地避开了和这次危机相关的内容。没待上多长时间,就被一连串电话缠得脱不开身。唐舜华那边不知有什么急事,让他立即回公司一趟。

欢喜体谅道:“赶紧去吧,现在特殊时期,别再出岔子。”

他把账给结了匆匆离开,推开门的瞬间灌进来一阵冷风。

灯光一晃,欢喜就看见吧台柜转角歪靠着的硕大登山背包,摊下来,不成形状。旁边还放了双高帮靴子,又脏又结实,胡乱歪倒一只。鞋帮子上沾满了泥,有种凶神恶煞的野蛮。

新年过后不再有雪,却留下了雪后阴冷的天气,迟迟难以回温。时不时又下一场冻雨,地上都是污烂的泥水。

她心头一跳,视线扫过整个酒吧。周五的夜里全场满座,但无人高声喧哗,依旧很静。唱片机里的英文老歌低徊,沉浸其中的孤独动物们,不知今夕何夕。

靠窗的卡座内对坐着一双男女,男子浓黑的自然卷发有点长,刺刺挠挠钻进脖颈。他正为对面的女伴变戏法,袖口高高挽起,灵活有劲的手指在面前虚晃几下,节奏感极富韵律。响指轻轻一弹,“啪”一声,就从女孩鬓发后摘出一朵奥斯汀玫瑰,生动有趣。

那男子耳上新戴一枚细小的钻石耳钉,耳垂还有些红肿,眼角的细纹写满了戏谑和贪玩。欢喜突然意识到这人是谁,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浪荡子恰巧出现在“Bule”。

绿萝也看见了,吃惊地半掩住口,“那不是……” 0HztNEUYfVQgz/h7Px4YpdpFP2XKx94jTFlQJy70DZVjbhO2gQHVqO3NvjMRPU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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