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过后是元旦,街头张灯结彩,到处都是节日气息。
三天假期过完,甄真出院回公司继续上班。
茶水间里打过几次照面,欢喜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甄真消瘦得太厉害,变得比以前更畏寒,在空调开得很足的室内也要裹羊绒披肩,开会的时候偶尔捧着杯子出神。
蓝绍纶的事,她究竟知不知道,又或者知道多少?江知白有没有去添油加醋地胡说八道?都是一本糊涂账,没法问。说到底也与己无关,欢喜决定不再浪费精神去想,顺其自然。
那晚过后,蓝绍纶再次消声觅迹。酒吧不见踪影,也不在明唐出现,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从他们的生活里消失。
年关将近,连越的第三版设计样衣完工,但整个部门的士气都极其低落,认为被否的概率很大。
江知白这次试妆的时间前所未有地长,都进去一个半小时了,还是没动静。
他这人毛病多,病娇又矫情,换衣的时候连造型师都不让插手。欢喜是万万不敢冒失往里闯,万一再来个半裸相见,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
摩拳擦掌又等了十几分钟,欢喜急于看到他妆造完成后的效果,嘀嘀咕咕抱怨道:“能不能快一点儿,古时候的大小姐上花轿也用不了你那么长时间打扮。”
他没应声,就在大伙都等到绝望的时候,终于仪态万方地走出来。
这身衣裳虽是男装,穿在他身上却丝毫没有粗犷的感觉。江知白把头发全盘了起来收进假发套内,只在胸前留出两束垂坠的发丝,被他绕在手指上,似笑非笑地说:“又改回唐制了?穿上这个,是要我去漫展跳胡腾舞吗?”
设计师小古尬笑两声,上来打圆场,“已经按你的要求把多余的绣花图案去掉了,和你发来的庆阳古墓文物图差不多呀……”
他不是能轻易被说服的性子,低垂着眼睫,自岿然不动:“众泰Z70和奥迪A6看上去也差不多。这世上看上去差不多,事实上差的多的东西多了去了。”
说罢掸了掸了袖口,翩然不知转向何处。
喝完小古递来的一杯咖啡,连越还是木着脸没说话,欢喜也觉得江知白这么一而再地找麻烦实在过分。她拽拽连越的袖子,把他叫到消防楼梯处,又把那晚勇闯男厕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连越拧着眉,“你是说,蓝绍纶那家伙胡乱嚷嚷你是他女朋友,你没来得及解释,江知白很可能把这事告诉甄真了。他因为甄真才故意刁难?”
欢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不想用恶意揣测任何人,或许他还有别的理由,也可能就是不喜欢我们的设计……都怪我连累了大家。”
连越见她这么丧气,笑着在她脑袋上揉了揉,“这不关你的事,是我没协调好。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你也不用这么自责。我在想——”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似的,续道:“干脆及时止损,一拍两散。”
“你说什么?”纠结了那么久的难题,三言两语就被他从根源斩断了,简直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
“见一个爱一个,这个不行下一个啊,这不是我一贯作风么?有什么可吃惊的。”连越笑笑,看上去没心没肺。
“你意思是……”她艰难地咽一下,“换掉江知白?”
“你听说过夕乔吗?也是COS圈里的后起之秀。”
欢喜摇头,表示孤陋寡闻。
“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也试着跟夕乔的经纪人联系过。”他慢慢放松下来,说出自己的计划,“虽然江知白现在风头正盛,找别人也不见得全无胜算。他会参加这届的ChinaJoy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真选了别家公司的设计穿在身上,最后再拿个名次,不也是在打甄真的脸?”
“这不是两败俱伤吗?”欢喜叹了口气。
“时间不多了,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角落里突然响起几声闷笑,欢喜探头一望,江知白半倚在栏杆上,她瞪着眼气鼓鼓,“喂,偷听别人谈话很没礼貌。”
“我站在这儿很久了,比你俩来得还早,你一直没发现而已。”江知白风情万种地换个姿势,“换面料,换模特,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试一试自己助理的设计?”
这画风转变得太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欢喜做梦也没想到,江知白看上的竟是她素描本里的草图设计“子夜歌”。
连越额角连着蹦了好几下,眼神在欢喜和江知白身上来回打转。距嘉年华还有不到半个月,不能功亏一篑,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那就先试试再说吧。”
欢喜虽然是新人,毕竟是连越的重点培养对象。启用她的设计,总比重新换模特可操作性更强。真要换人,意味着公司要多花一笔长期签约的支出,打报告申请都不确定要多久才能批下来。唐舜华对此持什么态度还是未知之数,他也不想跟甄真闹得太僵。
秘密小笔记本就这样曝光,跑龙套的天选之女终于有机会正式参与到嘉年华设计中来。
没有任何一种面料,能在华丽重工的同时做到像缂丝那样轻薄飘逸。欢喜借用杨叔的制版间,用白坯布简单造型,对大伙阐述这款衣服款式、花纹和配色的灵感。
“子夜歌”的构想,来自一个古老而旖旎的传说。
《海内十渊记》有载,相传在公元前112年,也就是汉武帝时期,来自大月氏国的西域使节沿丝绸之路万里来朝。使者从极西之地走到极东,敬献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香料——“月氏神香”。
使者说,这是一种不可再得的珍宝,能驱散瘟疫,生死人肉白骨。一旦燃起,异香百里,足足月余不散。
然大汉国力强盛,傲慢的天子正当英年,天下奇珍异宝都唾手可得,不屑将这种敬献放在心上。武帝将使者斥之为怪力乱神,把他扣留在长安,也没有给予应得的礼遇。
使者备受冷落和嘲弄,无奈羁留长安多年,无比怀念故土的大漠孤烟。直到匈奴的军队再次阻断了天山,使者年华老去,珍贵的香料也几乎挥发殆尽,只残留指甲大小的一块。
时光流逝,开得最灿烂的花朵也有凋零之时。那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美丽女子,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病重不治而逝。武帝悲不胜言,沉溺在深切的怀念里,终日郁郁。
对心爱之人不可自拔的追思,让武帝愿意放弃偏见,令术士李少君燃起“神香”为李夫人召魂。
可惜这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短暂的相见,李夫人的魂魄已经难以聚拢,绝代风姿很快便随着缥缈香气散尽,只留下天子哀戚的追逐,徒劳地伸手,却无法挽留。
月氏使者傲然地说,时间过去太久了,最深切的羁绊也只能变成遗憾。仅剩的这一点香料,太少太少,只够让李夫人芳魂渺渺归来一面,不能改变生离死别。
世上哪有能永久保存东西呢?他带来的无双贡品,被遗弃在皇宫黑暗的府库里不见天日,寂寞中日复一日地消弭。当死亡的阴影带走了最心爱的妃子,骄傲的帝王才终于愿意相信这个荒诞不经的传说,得到的只有深深的悔恨。
经过漫长的等待,月氏使者终于用这种方式报复了武帝的高傲和轻视。
“月氏神香”因此在后世的野史笔记里广为流传,东方朔称之为“怀梦”,更多的人则唤它“返魂香”。
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式浪漫幻想,脱去神话的外衣,讲述了相爱之人阴阳永隔的悲情故事。欢喜放弃了前两版唐风的招摇和大宋的华丽,采用汉制的弋绨和革舄。花纹则以流云、葫芦、宝扇为主,每一件上面的点缀都只占很少一部分,可以用缂丝来完成。她主张利用面料的轻薄,让纹饰从底层往上透,虚虚实实,营造出蓬莱太虚的意境。
一口气说完了,她忐忑地咕咚喝下一大口水。连越摸着下巴点点头,小古对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偷竖起拇指。所有人都表现得很克制,耳边突然响起几下轻飘飘的击掌声,在一片静默里特别突兀。
江知白击掌完毕,重新抱起胳膊,一锤定音道:“就它了。”
欢喜不明就里,抬眼看过去,他盯着用别针和针线简单缝制白胚布样衣,脸上流露出她从没见过的表情。嘴角的笑淡而哀伤,有点痴迷,有点恍惚,还有一点抑制不住的渴望。分明很满足,又像弄丢了什么找不回来的东西。仿佛对面的不是一个毫无生命的木质人台,而是千年前错过的恋人。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她才明白,这大概就是连越所说的“执念”。
返魂香的故事,是一个无法追逐的绝望之梦。嘉年华演出服终于定版,取名“怀梦·子夜歌”。
原只是欢喜一时手痒画在素描本里的初稿设计,还担着实习助理的头衔,资历也很浅,从没想过有可能拿出来获得认可,甚至直接敲定为项目的终版设计。
她不知道这版设计究竟哪里打动了怪胎的心,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柳暗花明的进展。
欢喜不笨,很快琢磨过来,那天在洗手间可能真的是个误会。如果江知白一门心思要扔掉素描簿,完全没必要打开细看,也就不会发现这个设计,更不会在连越面前主动提出。她闯进门的时候,他的手正好悬在半空,有没有可能,是在捡起来?
这天难得下班早,连越让她回去把设计稿再完善一下,没什么问题就要马上开始制作样衣。
绿萝放弃和周宇凡共进晚餐,和欢喜一起把这事整个给捋了一遍,没她这么乐观,“万一是个坑呢?他只是装模作样表个态,等你衣服做出来了又挑出一堆理由说不行,弄砸了比赛责任可就全丢到你头上了。”
“是个坑也得咬牙往下跳啊。”欢喜耸了耸肩,怕绿萝担心,反过来安慰她:“不会的,我觉得……就是有种感觉,他真的很喜欢这版设计。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没机会真的参与进项目,再没有进展,整个部门都要担责任,我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对不对?”
绿萝被她弄得无话可说,气恼之余越发心疼,“你现在怎么回事,老向着他说话,还维护他,忘了他前前后后找过多少回麻烦?你是不是……喜欢他啊?我觉得,真要找男朋友的话,连越都比他好得多。花是花了一点,起码懂得心疼人。”
欢喜被问得打了个噎,随即咧嘴笑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哪能动不动就要人心疼。”
半夜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才开有点慌。旁观者清,莫非真像绿萝说的那样,她喜欢他?喜欢江知白?那老天爷这个玩笑可真是开得太大了。静下来回想,其实在她心里,被认可被信任的感觉,远比男女间的暧昧更可贵。
江知白跟连越,是公司妹子们茶余饭后最长盛不衰的话题。两人都长了一张惹人妒忌的英俊脸庞,然而一个有钱但花心,身边红粉从不断档;另一个不花的又完全不解风情,看起来除了狗以外既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
这段时间的相处,欢喜对连越已经很熟悉,然而称不上了解,只有尊重和欣赏。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人虽好,却不是她喜欢的。
那天在洗手间,也没给江知白一个解释的机会就把人骂得好惨,再加上蓝绍纶这根莫名其妙冲出来的搅屎棍,终究是自己理亏一点。于公于私,嘉年华之战都必须全力以赴。
欢喜在杨叔的制版间里搭起缂丝机,独自完成了所有关于缂丝拼接的部分。整个部门跟着加班加点,十二天后,“子夜歌”大功告成。
大伙都很忐忑,距嘉年华开展倒计时还有两天。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出任何意外,无论改版还是换模特统统来不及了。
揭开防尘纱罩,江知白眼中露出含蓄却惊艳的赞许。
这次的作品从配色、染织、都细节工艺,每一处都精雕细琢到极致。公元前104年,汉武帝决定改正朔,易服色,表示受命于天,于是把元封七年改为太初元年,以正月为岁首,服色尚黄。因此华服没有沿用汉代最常见的黑与红,主调是一种柔和灿烂的渐变明黄色。
COS服不必一丝不苟地遵照形制,可以对版型适当做些改良。曲裾外袍的后摆被做得很长,淡紫绫纱襜褕,佩绶上镶遍七宝,裈裤的面料同样轻而柔软,衬得人身姿优雅。
江知白做好试妆,头发简单束在脑后,长眉入鬓,很有股子桀骜风流的骄纵味道。一转身,华丽的大袖在空气中划出一个惊艳的弧度。
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赏心悦目的美男,让心情也变得飞扬。
欢喜兴奋得不行,用苍蝇搓手的姿势绕着圈追问试穿体验:“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丝般顺滑的感觉?”
江知白晲她一眼,伸出修长洁白的手按住领口,丝线镶滚的银辉在灯下粼粼跳跃。良久,说了声:“还行吧。”
欢喜对河神的脾气也算有一定了解,指望他张开金口夸一下显然是不现实的,这句“还行”就表示过关了。
她一激动,想就坡下驴给他道个歉,被江知白接连两个喷嚏给堵了回去。
他用力一揉鼻子,又隔着衣服在胳膊上挠几下,表情有点古怪。欢喜被他扭来扭去晃得眼睛都花了,想问又不敢问,眼睁睁看着他一阵风似地冲回试衣间。
连越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次高高悬起,“他怎么回事,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欢喜缩着脖子一脸茫然,就听试衣间里一声怒吼:“沈欢喜你故意的是不是?!”
江知白很快把那身衣服扒下来,胡乱套一件T恤再次推门而出。
整个部门的同事都惊呆了,连越手里的茶杯咣当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好远。小古憋笑憋出了内伤,捂着肚子抖啊抖,好半天直不起腰来。
江知白两条光致致的胳膊上,浮起好大一片红点,像烧饼上洒的芝麻粒子,有的深有的浅,沿着脖子很快就要蔓延到脸上。
短短几分钟,从偶像派变成抽象派,这么大落差,放谁身上都是一个大写的惨字。
“你你你……”欢喜指着他欲哭无泪,“怎么偏挑这个时候出疹子啊?会传染吗?”
问题严重了,围上前来的大伙齐刷刷往后退开两步,跟污染源保持不小于两米的安全距离。
“要是能传染,我保证第一个传染给你!”他眉心紧蹙,眼神像刀子一样把她戳得千疮百孔,“这是过敏!”
两人面对面眈眈互瞪。欢喜悸栗栗舔了下嘴唇,“你过敏了,然后呢?”
她好像还是没觉得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闹不清他的火气从哪里来。连越见势不对,跻身到中间拦住,“兄弟,冷静点,到底怎么回事?”
江知白脸色愈发难看了,“我只对一样东西过敏,生姜。”他顿了顿,盯着欢喜道:“所以你究竟在衣服里搞了什么鬼?”
这下连越也一头雾水,“你认真的?衣服里怎么会有姜?”
小古说,“是啊,谁会往衣服里塞生姜?这也太……没可能的,还是先把事情搞清楚,别冤枉了欢喜姐。”
众人小声议论纷纷,江知白十分笃定,一口咬定衣服里一定有这种过敏原,“你们让她自己说。”
欢喜愕着两眼,半晌,低低吐出两个字:“有的。”
连越也吃了一惊,“你什么意思?”
“有的。”欢喜重复了一遍,难过地垂下头,“缂丝纬线的颜色……是我用姜汁染的。”
衣服的主色调是明黄,用古法草木染从姜汁里提取姜黄素给丝线漂色,才能得到这种层次分明的晕染效果。
江知白冷冷抿上唇不再说话,等她继续坦白:“我以为……以为你只是不喜欢闻生姜的味道,还在染料里加了很多苏合香……”
欢喜声音越来越低,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上次江知白重感冒却宁死不喝姜水。他一脸果然不出所料的气恼,每听她说一句,就缓慢点一下头,让她的内疚和无措不断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