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音沙得比她还厉害,看起来虚弱憔悴,垂着眼,神情一点也不安详。
欢喜倒有几分意外,“你真的生病了?”原以为他不过恃宠而骄装装样子,结果还真是抱恙在身。刺激病号是不对的,她马上端正了一下心态,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江知白消瘦许多,身上披一张很大的深咖色羊毛毯子,长流苏直拖到木地板上。欢喜唤他一声,“请问拖鞋在哪儿?”他回过身,怒目瞪着她:“我让你进来了吗?”
经过她煞费苦心的一番渲染,“裸模”这个梗,将从此横亘在他的职业生涯里,成为一个难以磨灭的集体笑话。过不了多久,整个梅溪老巷都会传遍,老江家的儿子可以啊,居然还干上裸模了巴拉巴拉……这简直是一定的。
欢喜赶紧收回迈出的半条腿,照旧站在门边上,说:“那我还是在门口给你道歉吧,刚才说到哪儿了?”
看样子她是没玩够,还要继续接着往下瞎掰扯?刚才说到哪儿,说到他爱穿了条聊胜于无的平角小内裤,终究不能算全裸。江知白被她回得一愣,缓缓吸了口,哑声道:“进来把门关好,有话快说,说完快滚。”
气喘得急了,呛出几声咳嗽,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
欢喜赶紧把那一大兜中药西药中成药全拎进来放在茶几上,说:“是这样哈,甄真说你那天光着身子给冻感冒了,我——”
“你说谁光着身子,你再说一遍?”
江知白额角蹦了蹦,头疼得更厉害了。索性歪倒在沙发上,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自从高架桥上摔了那台手机,他对她一直成见颇深,怎么看都不顺眼。欢喜在他的敌意和冷淡面前,多少还是有点心虚。可不知为什么,看过他几乎不着寸缕的样子以后,就没法在脑海里维持住那种只可远观的距离感了。河神伊西斯不再是镜头里俊美无俦的画像,变成了眼前血肉俱丰的真实的人。会脸红,会生病,光鲜外表下,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潦草和脆弱。
一旦沉默下来,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尴尬仿佛会传染,淡淡的羞耻感在肆无忌惮弥漫。
那块厚实的毯子底下,到底有没有穿衣服?
她有点没来由地阵阵心慌,自己也弄不明白这种难以把持的无措是怎么回事。一紧张就胡言乱语,结果越描越黑,“没没没,绝对没光着,不是还穿了条裤衩吗……”
屋里没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半丝光也透不进来,冷得像冰窖一样。他紧了紧身上裹的羊毛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如果你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个,我不想听,你可以走了。”
欢喜忙摆手说不是,“我是来还东西的。”说着掏出那块表,轻轻放在扶手旁。
江知白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整个人突然从沙发上弹起来,“怎么在你这儿?”
“影棚捡的,掉在粉珊瑚底下。我记得好像见你戴过,就给拿过来了。”
他默了默,半天憋出一句,“谢谢。”
冰块有松动的迹象,欢喜抖擞起精神再接再厉,“这块女表挺适合你的,真的,你戴起来特别好看。”
尬吹生硬到是个人都听不下去的地步。江知白觉得有必要稍微解释一下,闷声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
原来如此,欢喜露出恍然神色,“我就说嘛,你果然没我想的那么变态。”
他脸色骤变,“你的看法与我无关。没别的事就走吧,我要休息。”
逐客令已经明着下了不止一两回,欢喜全当耳旁风。提起胆子往又前凑了两步,说:“再耽误你几分钟行不,我真是来道歉的。那天的事纯粹是个意外,我不是故意把衣服扯掉让你出丑的。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又不是色情狂对不对?”
江知白冷淡地把头转过一边,不为所动,“要是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呢?”
话还是这么不留余地,但态度明显比刚进门时和缓多了,大概是那块表的功劳。
一想到引咎辞职的军令状,欢喜顿觉肩头担子有千斤重。硬是放低了姿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子曾经曰过,大人不记小人过。子还曰过,河神肚里能撑船。再说摄影棚里都没外人,我是真的没看到多少——”
他眉头一蹙,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脸色越发难看了。即使光线黯淡,欢喜还是能从模糊的轮廓里感觉到呼之欲出的愤怒和傲慢。
如果他脑回路再丰富一点,很可能从这句话里引申出她还没看够的意思。
“你一个女孩子家,到底有没有一点羞耻心?你还想看到多少才算多,要不要我现在再给你脱一次?”
欢喜脑仁嗡地炸开,“天大的误会有没有!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破罐子破摔啊!”
他恨声道,“你说谁是破罐子!”
欢喜尝试站在他的立场上理解一下这种情绪,江知白是明唐花了大价钱签下的知名模特,身体发肤受之金主,都是商品来的,不该露的地方一寸都不能露。可现在竟然被她连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春光乍泄,怎么说都既伤颜面又伤钱。
河神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是破罐子行不行?总之我现在说什么都是错,那你说怎么办吧!”她实在没招了,两手一摊,“摸着良心说,我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了?不就是看到你的背吗,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只要你肯回去把新品画册拍了,让我做什么补偿你都行。你要非觉得吃了了不得的大亏,要不我现在脱一次让你看回去?!”
这招以退为进实属以毒攻毒,话赶话逼到这份上了,她就不信他好意思打蛇随棍上。
没想到他说行,“你不是说让我把你当成男人吗?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被看一下又不会死对不对?”
她啊一声,慌里慌张重复一遍,“什么叫被看一下又不会死,你在说什么?”
江知白抱臂靠在沙发上,微微眯着眼,“我说,既然你非要让我看回来,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欢喜脑子里一片空白,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你这么斤斤计较小肚鸡肠,那些粉丝们都知道吗?”
他眉毛微微拱起,做个无所谓的表情,“开始你的表演。”
她舌根一苦,垂死挣扎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这么快就要反悔?”
都是言多必失惹的祸。欢喜可怜巴巴光着脚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忍不住默默打个哆嗦,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不是说做什么补偿我都行吗,怎么还不脱。”
欢喜觉得他可能是气病交加,把脑子给烧糊涂了。平日再怎么不拘小节,也该知道眼前的是个女孩子,换成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真的让她在面前脱到只剩一条裤衩。
可他的道德水准显然跟正常人不大一样,且很有趁风驶尽帆的架势。欢喜终于体会到什么叫进退维谷,深深喘了两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发狠道;“脱就脱,连本带利赔给你行了吧!”
说完了把法兰绒外套脱掉甩手扔在地上,还作死怼他一句:“要不要把灯打开,看得清楚一点?”
他嘴角扬起个古怪的弧度,说不用这么麻烦,“灯坏了,我这儿也没有打光灯,就吃一点亏也没什么。”
欢喜咬牙道:“我谢谢你这么大方。”
“不客气,继续。”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一把冷冷淡淡嗓音,每说几个字都夹杂着压抑的咳嗽,分辨不出到底是恶作剧还是真的毫无人性。
冬天衣服穿得厚实,把这个让人欲哭无泪的过程延长了不少。欢喜脱完棉马甲又开始脱毛衣,胳膊上汗毛全竖起来了,背上却渗出密密的汗。
脱到最后一层羊绒开衫时,动作已经越来越慢,摆明给他留足了拒绝的机会,然而迟迟没听到任何阻止。
难道他真打算一丝不漏地看回来?这是个什么样的禽兽啊!万一这厮有什么图谋不轨的举动该怎么办?按说他现在病着,未必是她的对手。欢喜稍微估量一下双方实力,还是不太有把握。刚学空手道的时候,老师就告诫过,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尽量不要和身高远超过自己的男性硬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所谓技巧就是个笑话。
犹豫中,艰难地脱下了羊绒衫,只剩一层浅杏色的打底纱衣,再下面就是内衣。
腰肢被长发遮得影影绰绰,年轻的背脊白净纤细。欢喜揪着衣角的两只手掀到三分之一处,僵住了。猛地清醒过来,决定立马穿上衣服摔门走人。大不了就是丢工作,何必发这种神经。
这么想着,幽幽叹出一口长气。长达三秒的叹息酝酿得太惊悚,一般就是放大招的前奏。江知白理解为,这个傻妞脑子发昏真的要当场脱个半裸,赶忙出声制止:“沈欢喜你住手!你、你赢了。”
欢喜心头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咕咚落了地,前所未有地轻松。就赌他个天良未泯,竟然险胜。可是赢得未免太没尊严,折腾这一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她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硬邦邦问:“现在扯平了吗?”话出口才察觉,嗓子居然有点哽,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江知白语塞片刻,其实已经后悔了,又不想马上改口。难道再反过来道歉不成?明明是她自己提出来的糟心建议。
刚想说点什么,就看到她肩膀一抽一抽抖得厉害,居然蹲在地上大哭起来。他被她弄得措手不及,一张脸白得发凉,“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不说话,就只觉得委屈,把脸埋在膝头抽泣个没完,眼泪滴滴答答落在木地板上。
江知白对这种状况毫无经验,简直束手无策。扶了一下隐隐作痛的前额,“你说扯平就扯平了行吗?”
欢喜还是不吱声,一心一意地呜咽。听到他说话,更加悲从中来,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受的波折全都发泄掉。
“老房子隔音不好,你能不能不要哭了?让邻居听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回应他的,是更伤心的嚎啕。
他被她哭得晕头转向,自觉很无辜,“我刚才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看见,你别这样好不好?”
好言相劝了半天没反应,脾气上来决定甩手不管,“你想哭就哭吧,我看你能哭多久。”
可她哭得越来越投入,蹲在地上缩成一团连姿势也没变过。十分钟过去了,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天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或许这颗脑袋瓜构造真的异于常人。江知白无比头疼,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种绵绵无绝期的啼哭。他宁可她跳起来骂他,撒泼打滚砸东西,也好过这样什么也不做,只是掉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见过她把高傲的林佩怼得哑口无言,也见过她是怎么粗鲁不斯文地打发掉连越的各路情敌。印象中的沈欢喜,是个蛮不讲理粗枝大叶的假小子,从来只有她把别人气个半死,吃亏是不可能的。
假小子的悲伤如同滔滔江水,眼看哭得快要蹲不住了。身子开始有点摇晃,索性直接坐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散下来覆住上半身,像一枚黑色的茧。哭着哭着,忽然往边上一歪,靠在茶几腿上一动不动。
江知白心头一紧,忙过去扶她,“你怎么了?”
欢喜靠在他胳膊上,捂着脸抽抽搭搭,轻声说,“哭时间长了,缺氧,有点困。”语调十分虚弱,和往常的不让须眉判若两人。
他简直气结,皱眉看着她。一张秀气的小脸哭得发青,鼻尖却通红,眼泪鼻涕一塌糊涂,再漂亮的五官也架不住这么糟蹋,很有几分狼狈又动人的可怜。真奇怪,明明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又有点不甘心,嫌弃道,“赶紧起来把衣服穿上,这个样子,万一让人看见像什么?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谁知她压根无所谓,死皮赖脸地说,“看见就看见,无非是你比较丢脸,我又不是名人。”
他刷地站起来,“沈欢喜你不要得寸进尺——”
她长长吸进一口气,张开嘴又嗷嚎起来,“你怎么能真的让我脱光啊啊啊啊……”
欢喜落力地哭诉,声调抑扬有度一波三折,确保能让整层楼都听见。边哭边说,对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并未留意,心想这不都是被你逼的吗?生平头一回耍这么大赖皮,怎么也得善始善终。
他脑子嗡地炸裂,“不是真的,我真没这么想过,从来没有……我给你道歉行吗?”
江知白后悔方才玩得太过,额头全都是汗。顺手把身上裹的毯子扔过一边,又拎起羊毛衫抖了抖给她披在肩头,“你先起来,地上冷。”
欢喜揪起袖子擦一把泪,恍恍惚惚地抬起头问他:“那你还生气吗?”
真是风水轮流转。他气闷地弯下腰,把满地的衣裳一件件捡起来全丢进她怀里,“我怕了你了。赶紧把衣服穿好,再说别的。”
这下行了,之前结的梁子就算彻底翻片儿。欢喜哭得浮肿的脸突然露出笑容,就像乌云里渗出亮眼的阳光。她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三两下把衣服全部穿好,还余出些精力来抱怨:“不是我说,你这屋里也太阴冷了,不生病才怪。”
“托你吉言。”他跌进沙发,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欢喜没忘记此行的目的,厚着脸蹭过去,“那个,拍新品画册的事……甄总还挺着急的。你看你俩本来就挺熟,犯不着为了挤兑我耽误工作对吧?”
他调开视线,平心静气地告诉她:“跟挤兑你没关系。你也看见了,我是真的在生病,这个状态没法拍。”
她往他额头上探了探,果然烫得吓人。
“是不是退烧了就可以?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我没力气,哪儿也不去。你就让我自己待着好好休息行不行?”
“这个真不行。”欢喜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你是河神嘛,风华绝代万众瞩目,生病了不去治,拖久了变丑怎么办?”
这么变着法儿地夸出一朵花来,他依然没什么反应,脸上淡淡的,看样子是真乏了。
“江先生,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不难为我?”
他两手合十放在胸前,显得虔诚又无奈,“沈小姐,现在是你在难为我。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从我面前消失?”
欢喜默不作声看了他半天,“不想去医院是吧,也成。”
凭她那股子戆劲,这么快就放弃显然不太可能。
江知白照旧裹着毯子躺在沙发上闭目假寐,果然听见一阵叮叮咣咣的动静不绝于耳。打定了主意不再搭理,还是忍不住把眼皮挑开半道缝,见欢喜已经把刚穿上没多会儿的外套又给脱了,撸起袖子开始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