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弦的歌调愈发缠绵婉转。
欢喜品了品这句话,没咂摸出什么特别的意思,疑惑地望着他,“普通人过日子,又不是拍电影,哪来那么多狂风暴雨。我挺会照顾自己的,还能顺带把绿萝给呵护了。”
连越险些被水呛到,缓了缓,说:“绿萝是你的好姐妹,但她以后也会谈恋爱,会结婚,有自己的生活,这不一样。到时候剩你一个人,难道不觉得孤单吗?找一个有共同语言,有相同爱好的人,最好是同行,一起相亲相爱相互扶持地度过余生,享受生命的美好,每一天都充实又甜蜜。”
她低头想了想,体会不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充实和甜蜜,摆摆手说到时候再说,“我没什么要求,顺其自然好了。也不一定非要是同行,工作踏实认真就行。定那么多条条框框干嘛?按图索骥,可能找出个癞蛤蟆。”
她已经二十多岁了,还要到什么时候才开窍?顺其自然的结果,大概就是回乡下相亲,找个普普通通面目模糊的当地人,煮饭带娃裁衣裳?连越看着眼前鲜活动人的脸,实在无法想象,这年头的年轻女孩,感情审美居然还停留在男耕女织的时代。
“万一你找了个离家近的,但是长得难看也无法沟通,相对无言吃不下饭,万一他还不理解你,不支持你做喜欢的事,甚至强硬地要求你留在家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不许再做设计不许碰缂丝呢?”
这就有点危言耸听了。她是没经验,又不是傻,“怎么个强硬法?我觉得一般男的,应该都打不过我。”
连越头都要大了,“就算他打不过你吧,每天对着一张倒胃口的脸吵吵闹闹,难道很开心?”
“男人的相貌哪有那么要紧?对口工作又不在重金求子的富婆那里。”连越被噎了个倒抽气,却听她哈哈一笑,“遇到好看的,看看就行了,不能当饭吃。”
语气轻轻松松,就像讨论橱窗里一条漂亮的裙子。挂在那里赏心悦目未尝不好,也不是非得买下来穿在身上。
笑够了,忽认真起来,说:“我现在做的这些,可能在很多人眼里跟织布也没多大区别,可对我来说不是的。除了奶奶以外,我没有很爱很爱过什么人。小说和电影里那种要死要活的感情,我体会不到。只有这一件事,受多少辛苦都不舍得放弃,这种执念也是爱吧。如果只为了陪伴而选择和另一个人生活,反而会成为阻碍,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
连越听完,神色有点郁郁,“你也想变得像唐舜华一样?”
欢喜愣一下,完全摸不着头脑。半晌,说:“像她有什么不好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挺成功的。我觉得有坚持不是坏事,就算不被大多数人理解和认同。”
连越长眉微挑,做了个“So What”的表情。
“爱是很美好的感情,和‘执念’不是一回事。”
“做人执着一点不好么?”
“我只是不喜欢执念。”他拿起外套,示意她已经结过账了,“执念和执着不一样。它意味着,拿自己做赌,已经没办法冷静理智地去衡量得失利弊。”
他钻进车里,和她一起并排坐在后座。欢喜有点不自在,“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连越看一眼腕表,“我喝酒了,等代驾,差不多还要十几分钟吧。”
不长不短的沉默,在逼仄空间里特别奇突。
他觉得方才语气可能太严肃了点,找补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快乐。”
欢喜干笑一声,“我没不快乐啊,每天加班加成这样,哪有时间想七想八。”
说着默默地往车门边挪了一下。
她很少露出这种女孩子的神态,连越觉得好玩,笑起来更加别有深意,“今晚月色很好。你就没有什么,发自肺腑的话想对我说吗?”
欢喜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扭捏了半天,细声道:“说什么都行?”
他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说吧,我在听。”
“能涨点工资吗?”欢喜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连越嘴角扭曲了下,“我看你是想明天上财务那儿结工资。”
欢喜惶然地抬眼,“明明是你让我说的。”
他低头望住她,年轻的侧脸很柔和,通体散发着不解风情的傻气。酝酿了一会儿,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挺喜欢你的。”
欢喜木木地回望他一眼,“哦,我不信。你刚才还威胁我去找财务结工资。”
“我认真的。”
她简直惊得合不拢嘴,“有点同情心行吗,我今天已经饱受惊吓。”
他眨眨眼,表情一派霁月光风,“你对我,难道就没有过一点儿,特别的感觉?”
“有。我觉得你特别神经。”
这下子连越彻底郁闷了,自信从来没受到过这么沉重的打击。被她一双熬夜泛红的大眼睛看得心虚,不死心地说:“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喜欢呢,再说——”
欢喜顿时陷入恐慌,垮着脸打断他:“别再说了,我一直把你当师父来着……那什么,你能力排众议把我留在公司,带我入行,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但感激不是爱对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谈恋爱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
连越做个打住的手势,“都说了别叫师父,我也没那么老。终身为父什么鬼?我只比你大五岁,怎么就到了可以当你爹的程度?”
对连越的突然表白,欢喜只觉得有点恐怖。事情往看不懂的方向一路狂奔,刹车完全失灵。她开始撑着下巴思量,反省自己对他的态度,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他扶额苦笑,“不用那么紧张,我从来不勉强女孩子。我这个人呢,除了自恋一点,挑剔一点,其实并不坏。”
欢喜听得越发无措,“我现在应该说什么?说……你是一个好人?你们情圣界,不是向来对好人卡深恶痛绝的吗?”
情圣两个字划出一道灵光,这可能就是她拒绝的原因,但解释起来着实有点复杂。连越清了清嗓子,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如果你介意的是这个——”
手机适时响起,打断了气氛。他看了看,是个陌生号码,想也没想便皱眉摁掉,没想到那边锲而不舍继续打。
欢喜诚恳道:“要不还是接吧,别耽误了这么执着的桃花。”
在摁掉第六回的时候,车窗被拍得啪啪作响,“代驾是你叫的不啦!接电话啊!”
代驾小哥脾气暴躁,车倒开得很平稳。两人正襟危坐在两端,一路无话。到了九曲巷口,小哥表示巷弄太窄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外头。
路灯已经坏了有些日子,欢喜拒绝连越送她到家门口的提议,执意自己走回去。
连越点点头,不想一下子追太紧,免得吓到她。下来开了车门道晚安,“今天说这些,没有冒犯的意思,你要觉得一下子不能接受,就当个玩笑。以后有事跟我商量,要是看上谁了也记得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把关。”
她悠悠松一口气,果然没放在心上,说:“我就知道你跟我开玩笑呢。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得忙。”
连越欲言又止,温和地笑笑,说:“晚安,织女。”
欢喜打着呵欠往回走,迟迟没听到身后汽车发动的声音。明晃晃的车前灯一直开着,照亮了整条昏暗的小巷,脚下的路比白昼更清楚。
临睡前又织了几行《瑞鹤图》,这是她雷打不动的功课。可今晚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把经线给挑漏,索性放过一边,决定明天换几把新梭子。
乒乓球运动员每天练习接发两万个球是习惯,决定用反手拧拉打爆对方的反手,死活不换正手,才是执念。对欢喜来说,做好这门手艺,就是无可替代的坚持。
一万多根经线,并排细密成行,在眼前晃来晃去,化成一片纷乱的白色云雾。欢喜盘腿坐在床上,闷头跟自己较劲。连越的话究竟几分玩笑,几分是真?大概神功护体的缘故,她从来没被正儿八经地追求过,没法跟任何人求证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掐指一算,活了二十多年,身边只出现过一朵无疾而终的疑似桃花。还是上大学的时候,校运会有八千米长跑赛,欢喜每个傍晚都在操场上练习。突然有一天,隔壁院系高一年级的学霸师兄强势加入,非要陪跑。
欢喜不知道他想干嘛,觉得锻炼一下身体也挺好,就没管他。
奈何师兄平日缺乏锻炼,体力跟不上,手脚动作也不协调。操场边很多人看着他笑,他自岿然不动时走时小跑。
经常是欢喜跑完三圈,他还磨蹭在第一圈的三分之二处龟速慢行,擦个肩的工夫刚够打声招呼。
等欢喜跑完了,他就从包里递上一瓶准备好的矿泉水,也从来没多说过什么。推不过喝了他几瓶水,欢喜很过意不去,开始认真教他怎么调匀呼吸,怎么提升耐力。
也不知道师兄究竟是学不会还是没听进去,依旧每天呼哧带喘,然而异常执着。到了校运会开赛那天,他没报上名,却硬要下场跑在欢喜旁边说要给她打气。
没想到师兄在漫长的夜跑里积劳成疾,没能坚持到最后就脸色铁青晕倒在地。欢喜眼看要过终点线了,想着师兄是为了鼓励自己才跑晕在炎炎烈日下,咬牙折又回来,亲自把他扛去了校医务室。
放弃了临门一脚,相当于弃赛,欢喜就这么和长跑第一名失之交臂。万幸师兄没什么大碍,检查下来就是中暑加疲劳过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无论是自修室还是操场,欢喜常出现的地方再也没看到过他的影子。
后来经过绿萝一番分析才明白过来,师兄可能是打算追她来着,结果腿脚不好实在没追上,还当着全院系被扛去抢救,面子无可挽回,只能不了了之。
缘分的玄妙就是这么厚此薄彼,完全没有道理可讲。有人情路坎坷举步维艰,比如学霸师兄;有人穿拖鞋逛个街都有各种妹子生猛狂扑,比如连越。
他聪明,风趣,衣品得体容貌俊秀,做派有点放浪不羁却也算得上体贴善良,不管在哪里都很吸引女孩子关注。欢喜不讨厌他,可要说当成男朋友,又差点感觉。志同道合是很重要,总不能是个同行都能心意相通。远的不说,整个明唐数得出名字的大小设计师就有好几十号,她变成通心粉也通不过来。
究竟什么是他说的那种心意相通的爱,欢喜一时难以理解。但她很向往良爷爷和奶奶之间彼此理解,互相依靠的感觉,无论遇到什么艰难的坎儿,心里都很安定,也不怕孤单。
欢喜想象了一下,如果找个合心意的男朋友,可以尽情地打扮他,让他穿自己设计的衣服,好吃的都分给他一半。夏天的夜晚,两人一起躺在屋顶看星星,捉很多萤火虫在帐子里讲故事,似乎也不错。
胡思乱想到后半夜,决定赶紧睡觉。从包里拿手机出来充电,摸到一块冰凉的表,不由愣了下。
这是块女士机械表,牌子很扎眼,六、七成新的样子,颜色和花纹都相当浮夸。欢喜清理拍摄场地时,在珊瑚礁道具底下发现这块表,一眼就认出是江知白的东西。打卡摘手套那会儿,被迫用慢镜头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大男人戴什么女表?她当时没什么想法,只觉他果然是个变态。
离开公司太晚,前台早就下班了,她只能先把表带回家,打算第二天还给他。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江知白压根没出现。
欢喜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也不想去和甄真打交道,决定先找连越,把昨晚没聊完的事儿说明白。
江知白擅长COS的古风角色演出服,需要在传统版型和纸模的基础上进行改良。主攻现代设计的明唐,之前从未做过这类尝试,设计师们都缺乏相关经验。如果从网上找版现改,这种照猫画虎的作品肯定无法脱颖而出。
连越为难的点就在这里。
欢喜想告诉他的是,自己跟奶奶学过古典形制的打版裁衣,也就是传统旗袍和汉服的手工制作,有足够多的资料可以借鉴。她希望能真正参与到这次的设计里,而不仅仅是打下手或者提供绣样。
连慷慨激昂的措辞都想好了,结果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庄采采气急败坏地叫走。
甄真办公室里气压特别低,一看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她抿着唇没吭声,摆出一副兵来将挡的架势,听庄采采在耳朵边叽里呱啦控诉了一大堆有的没的。
把中心思想总结一下,大概就是江知白的大咖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号称衣服被拽掉冻感冒了,两周内都不能进行拍摄。如此一来,会严重影响春夏系列新品画册的制作。庄采采好几次以公司的名义跑去嘘寒问暖送煲汤,都被礼貌地拒之门外。
江知白说,谁惹的祸就该谁来承担。至于具体怎么承担,却没有更进一步的明示。甄真于是要求欢喜亲自登门道歉,务必请动他为止。只要跟江知白有关,准没好事。霉运一直走啊走的,也就习惯了。
欢喜咂了咂嘴说行吧,“我去试试,正好找他有点事。”
庄采采落井下石又补了一刀,“挽回不了就引咎辞职。”
甄真没说话,看表情是默认了,还特地准她半天假。
事不宜迟,只能硬着头皮上。究竟要从哪里开始上,着实令人苦费思量。
欢喜边琢磨边收拾东西往外走,路过茶水间时,闲得落灰的阿淳正在和助手侃大山。阿淳顺嘴聊了几句江知白当年在瑞士的传闻,对他指出的构图、光影问题都很认可,从专业角度完全挑不出毛病。就连抱怨满满的阿泽也表示服气,只说此人合作异常麻烦的名声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当真心有余悸。
无意入耳的八卦,证实了江知白的履历果然毫不掺假。病娇又挑剔的河神伊西斯,在做职业Coser之前,曾被业内认可为最有前途的年轻摄影师。欢喜有点动摇了,开始寻思他或许并不是因为刻意针对自己,才让整个拍摄过程各种不顺。
欢喜神农采百草一样买了各种感冒药,甚至包括额温枪、咽喉喷雾和鼻塞吸入剂,拎着这一大兜免为其难的关怀,去找河神负荆请罪。
江知白住的地方特别偏僻,在老南市一条叫梅溪巷的小弄堂尽头。老房子古色古香,就是条件不太好。守着祖屋不肯搬迁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当地土著,几乎看不到年轻人。低矮的两层小楼之间挨得很近,清一色红顶白墙,汽车也开不进来。
他的手机毫无悬念关了机,没法提前取得联系。欢喜杵在门口咚咚咚敲半天,惊动左邻右舍的大爷大妈都忍不住开门张望一眼。
她喊得嗓子都哑了,实在没招,只能靠着门往地上盘腿一坐,大声道:“我今天实心实意来道歉,你非不给开门我也没办法,该说的还是要说完啊。我知道你不是裸模,整个公司上上下下真的没人把你当裸模,你千万要想开一点啊。”
住东头的大妈把合上的门又拉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脸,跟住西头的大爷交换了个饱含深意的眼神,大概是世风日下啊现在的年轻人啧啧啧啧之类的意思。
欢喜视而不见,喝了口水继续,“再说你也没全裸,好歹还穿了条裤衩啊。不管是三角的还是平角的,这都不重要——”
“要”字还缠在舌尖没落地,身后那扇门突然被拉开。欢喜一下子失去重心,冷不丁向后仰倒。半躺在地板上仰头一看,正对上他铁青的脸,“沈欢喜你有完没完,赖在我门口胡说八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