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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折戏 破罐子干脆摔稀碎

欢喜打小性子就野,爬树攀墙掏鸟窝无所不干。在一群穿花裙子的乖顺小女生里,和假小子没什么两样。

然而学缂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终究是件枯燥又辛苦的事。

真正的手艺,从来没有速成这条路。无论刺绣还是剪裁,都需要扎实的绘画和书法功底。揣摩传统名画、碑帖和古诗词,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就得长年累月把头埋进故纸堆。

对普通人来说,颜色大概就是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区别。在缂丝匠人眼里,是藤黄、花青、朱膘、胭脂、银朱、荼白、月白、紫棠、黛螺……光是绿色系,就要按深浅渐变分为石青、艾草、青白、水绿、湖绿、苔色、若草等等。

她不耐烦去记这种温吞吞的东西,总爱仗着一点天分和小聪明投机取巧,自认已经学得很好。

良爷爷知道以后,也没过多责怪,就让欢喜来给打下手帮忙,按劳计酬,还能贴补家用。

良爷爷闲时也会自己做些缂丝的荷包、香囊之类的小玩意,晚上拿到中山公园门口摆地摊,一晚上能卖三四件。欢喜帮忙守小摊,也跟着赚了不少零花钱,动不动就溜进公园玩得满头是汗。

有天傍晚,一个国外留学的姑娘路过小摊,对这种工艺很感兴趣,声称迷恋东方传统文化,并提出想要订制一把复刻的故宫团扇。良爷爷年纪大了,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长时间进行复杂的织造。可那姑娘一再请求,表示不求一模一样,只要做得相似就行。禁不住软磨硬泡,良爷爷还是免为其难应承下来。

那是一把酱色佛手花鸟图团扇,芭蕉形扇骨,以竹为中轴左右对称,取“和合雅正”之意。

和常见的圆形团扇不同,竹子韧性虽大,盘成不偏不倚的正圆已经很不容易,要烤制出异形就更难,一个不小心就会全部报废。

一把团扇,做了足有小半年。欢喜不忍心看良爷爷在缂丝机前熬得腰酸背痛,主动提出让自己来缂收尾部分。良爷爷直言,以她现在的水平,还远远不到能复刻清宫团扇的程度,勉强上手只会适得其反。

她想来想去不服气,趁良爷爷外出时,自作主张对着图片开始折腾。

木已成舟,良爷爷也没再多说什么。

结果把做好的团扇交给那位姑娘时,就因为收尾处的细节做得不到位,姑娘说不满意不要了。

中间付出的无数心血,被一句简单的对不起轻轻打发,她觉得对不起良爷爷,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是在这次真正的实践里,才发现功底扎实的重要性。

奶奶对欢喜一再的胡作非为相当失望,甚至怀疑让她继承这门手艺的初衷是不是错了。

思来想去许久,终于和良爷爷一起,在欢喜十二岁生日那天,把身世的秘密坦白相告。

良爷爷说,奶奶已经这把年纪,能陪在你身边的时间注定有限。逼你上进,难道是指望你将来成龙成风,带来多少风光享受?不是的,她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想法。

一个人的出身、父母都无法选择,但未来的路怎么走,想要活成什么样,她希望你有能力自己去做决定。

从那时候起,欢喜真正开始心无旁骛关注手中的梭子。一经一纬交织的方寸天地,是她心甘情愿选择的未来。

一厘米的见方的经线,要穿插过24根纬线。手工熟练如良爷爷,一天只能织出一两寸素地缂丝面料。若在经线上绘制图案繁复、花色细腻的画稿,花一整天也不过织成几厘米。

从十二岁到二十二岁,她就是这么一寸一寸,去织缂梦中的花园。

织机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也像老巷的黄梅四月天,雨水敲打在青瓦檐。

十年了。樱桃几度红,芭蕉几回绿,流光不曾辜负,赐她一手精湛绝学。

水声变得越来越大,欢喜从梦中惊醒。抬起酸涩眼皮,愕然见面前搁了杯热腾腾清茶。

“醒啦?”

杨叔放下水壶,开始整理杂乱的工作台。他有个习惯,这些事向来亲力亲为,从不用保洁,也不允许旁人乱动桌上的东西。

杨叔全名杨定芳,年纪摸约五十上下。面容清瘦白净,可以想见年轻时的眉目端秀。泡一手好功夫茶,平素话很少。衣着朴素得有些过分,是那种八十年代国营工厂老师傅的打扮,戴蓝布袖套,鼻梁上架一副老式玳瑁镜,软皮尺挂住脖子晃晃悠悠。

但放眼整个明唐,没有任何人敢小瞧他。唐舜华身材高挑,再蹬上十厘米高跟鞋简直俯视众生,走路看人从来都习惯仰着下巴,唯独在跟杨叔说话时,会保持微微低头的姿势。

杨叔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资深制版师,讲究眼到手到,“打型”的手艺无人能及,在业内留下过许多传奇故事。流传最广的是当年力挽狂澜,把一家濒临倒闭的大型服装厂给救活。

据说他的手颇神奇,闭着眼也能靠触觉判断面料的年份和织造工艺。

这双手正在台面上灵活游走,手背皮肤略松弛,隐隐透出青蓝色的血管脉络。

欢喜赶紧站起来挪地方,一时有点蒙。

原木桌没有上清漆,经年累月的手工擦拭,台面泛出温润光泽,一圈圈木纹清晰可见。杨叔的手停在那杯新沏的茶水旁,没说话,等她自己反应过来,忙拿起茶杯捧在胸前。

欢喜有点紧张,这下被抓个正着,以后怕是没那么容易再溜进来。

杨叔收拾完,发现她还呆呆站在原地,问:“怎么不喝?给你泡的。”

欢喜受宠若惊,咕咚喝下一大口,说:“杨叔……那个……我没动过桌上的东西。”

他点头,“知道。如果动过,我看得出来。”

“茶很好喝。”欢喜有点紧张,决定老老实实道歉:“杨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在这儿睡着的。我知道我现在还只是实习助理,很多设计项目都不够格参与……我真的很想看看,设计师平时都是怎么工作。”

他听完了,嘴角慢慢浮起一点笑意,把又厚又重的黑色牛皮本递还给她,说:“笔记做得不错。”

难道他全都看过了?欢喜简直不知该怎么反应,有点忐忑又有点羞涩,甚至还有些隐隐的期待。本来没指望会得到夸赞,总觉得杨叔不是会愿意屈尊客套的人。但既然话说到这儿了,难免希望他能再多指点几句。

她再大条也是个女孩,女孩子大多有点小小的虚荣心。以前在家里学缂丝,除了试着复刻那些古画,也经常自己设计花纹图样。画出来的样稿,总被良爷爷批评有形无神,缺乏感情。

欢喜犯了轴,改来改去也没多大长进,眼巴巴追着问,究竟少了哪种感情?能不能具体形容一下?结果良爷爷念了句她完全听不懂的话,抬头入世,低眉出尘。

他说:“你还没真正经历过人世间,怎么会明白呢?兴许再长大些,自然就懂了吧。”

没有经历过人间?小小年纪的欢喜往院里搬个马扎,惆怅地盯着自己的影子想,难道活了这么多年都是在做鬼?这可真让人绝望。

欢喜考上大学那年,决心复刻沈安南被卖掉的那幅《瑞鹤图》。良爷爷盯着线稿看了许久,说:“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修行。”似乎还是不满意。

兴许杨叔只是夸她笔迹工整,字写得好看,欢喜已经觉得很高兴,起码说明他没有太生气。

她抿唇微笑,刚想说几句感谢的话,杨叔看了眼墙上的钟,说:“你不是要跟连越一起开会吗?”

欢喜猛地想起来,今天还没打卡。

前台已经排了好几个人,指纹机的一大特点就是关键时刻爱掉链子。反反复复识别不出,欢喜在队伍最末转圈圈,急得像热锅蚂蚁。

好不容易轮到她,刚要伸出虔诚的食指,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后边排队去,我比你先来。”

欢喜听见这个声音就烦,抬头一望果然是冤家江知白,质问他:“明明我在前面,你怎么乱加塞啊!”

他漠然转过身,把一杯热水放在前台上,“我比你早到五分钟。许源感冒了要吃药,这边抽不开身,我去帮他倒杯水。”

许源哑着嗓子乖巧地赔笑:“欢喜姐,他确实来得比你早那么一点点……”

欢喜捂住胸口,给自己顺了口气,说:“你不是坐班员工,用不着打卡。”

江知白嘴角微沉,脸上露出玩味的神情:“是从来没打过卡,所以想偶尔尝试一下。”

一句话堵得她发作不得。签约模特是不用受考勤约束,但确实没人规定过,他不能打卡。

欢喜瞪他一眼,嗓音里带着刀片:“那你倒是快点啊!”

他没有应她,垂着眼,开始慢条斯理摘摩托手套。解掉搭扣,把皮质束带松开,再一个一个手指往外抽,比闺秀梳妆还讲究,光摘左边那只就花了二十八秒半。轮到前一阵刚受过伤的右手,就更慢得让人绝望。

欢喜看得咬牙切齿,意识到是被耍了,偏偏拿他毫无办法。

度秒如年等这尊河神掐着点录完指纹,果然已经来不及。几秒之差,只能眼睁睁失去当月全勤,乐观估计损失也在六百块上下。

她心痛如绞地算了一下,压不住无名火起,指着他怒道:“你就是故意的!好歹也是个名人,怎么能这样呢?简直无耻到家!狗都比你讲道理!”

他对这种程度的人身攻击不以为然,只说:“我没有跟狗比谁更讲道理的习惯。你这么大吼大叫,万一影响了我待会儿试妆的状态,就不会有上次那么走运。”

丢下几句颇有分量的威胁,转身便扬长而去。

谁也帮不了她。欢喜看着他的背影,已经无力吐槽。名人不仅没有她想象中大度,人品也很成问题。她捧着脑袋想了许久,终于勉强完成自我开解,就当让他报了手机之仇,但愿从此井河不犯。

这个美好而脆弱的愿景,只维持到下午三点半。

秋末冬初,新部门迎来第一场硬仗,是江知白即将参加的ChinaJoy Cosplay嘉年华。

若能斩获大奖,连越带领的团队才能真正得到认可,这条生产线将更具备进行市场推广的价值。

欢喜第一次参与这么重要的会议讨论,坐在椅子三分之一处,把背挺得笔直,竖起耳朵听桌面上各路神仙吵架。

用吵架来形容可能不太合适,准确地说,更像是一个寸土不让的战场——关于目标群体定位。

欢喜佩服唐舜华的好涵养,即使在甄真和连越争得最剑拔弩张的时刻,她都能从始至终保持平静。看似漫不经心,然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小动作,全被尽收眼底。

甄真从市场占有份额考虑,认为走中低端路线是唯一可行之道。在衣料材质上压缩成本,才能让本就价格偏高的COS服在价格上取得优势,进而被更多消费者接受。

“连越这款设计里,要采用的这种超长纤亚麻,都是特定产区的高山雨露麻。只需要晾晒和蜕皮,染色是暴殄天物,也正因为如此,成本昂贵却反而失去了色彩视觉冲击。为什么不能用次一等的长纤维亚麻的来替代?第一次尝试,没必要砸这么多钱吧?”

她做了很详实的成本核算,用投影仪在大屏幕上逐条分析:“还有这款,跟日本流行的蕾丝雪纺COS服没什么区别,这是你的设计还是田山淳朗的?如果不能让人看到以前从没看过的东西,设计师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国内的服装工业现状已经如此恶劣,大部分品牌都在靠抄款生存,不能确保独家的风险多大你想过没有?”

欢喜不安地挪了挪了身子,甄真已经从对整个市场的分析变成直指连越:“这么重工然而缺乏特点的设计,手工钉珠要从印度找人工,每条蕾丝按长度算手工费,一旦大量投产,几个人消费得起?钱丢水里还能听个响。”

“你还指望龙王爷给你磕个响头谢恩不成?”连越停下指间翻飞转动的笔,嗓音柔和而冷静,“一件售价50元的快销品T恤,成本可以压缩在20元,也未必能保证每个人都消费得起。而成本不超过20元的东西,用不着独立设计。我就没想过要做每个人都能买来穿着玩的COS成衣。”

甄真还想反驳,被唐舜华抬手示意:“让他说完。”

连越喝一口苏打水,继续道:“你的那套理论,用在都市白领身上很合适,也有久经市场考验的数据支持。但你忽略了一点,COS服本质就不是普通衣服。不管日常、休闲还是通勤,都不大用得上,它只在特定场合出现,是代表着一种特殊文化符号的演出服。”

他在“演出”两个字上加重了音,“所以它的受众,就是一个相对小众的爱好圈子,即使做成白菜价也不能当成日常服饰来推广。比烂的结果只能更烂,那么不如追求高端精品。国外那些有着更长行业积累的COS服高端作品,一件售价高达数万甚至十几万,而国内根本没有能达到如此水准的专业COS服品牌。明明有实力精益求精,却为降低风险做抠门平价,和外面粗制滥造的小作坊厂家有什么区别?”

甄真忍无可忍:“保守折中和粗制滥造走极端不是一回事,你这是在偷换概念。”

连越摊摊手:“至于设计风格,我才是这个项目的主设计。审美和对流行元素的判断,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件很私人的事,也充满了不确定性,谁都不能凭借主观经验去妄加评断。所以,我并不强求自己的设计能得到本公司所有的设计师一致认同。”

话里意思已经很明白,他才是这个独立先锋部门的主设计,有权对风格方向全权把控,并且不需要甄真的认可。

这么争论下去,吵到明天早上也不会有结果。

所有人陷入沉默。一款主打演出服,从设计、挑花、打版、剪裁、调整样衣到成品,这一系列工序下来,成本最少也在二十几万,确实需要慎重考虑。

满室凝固的空气里,有个人的呼吸声特别安详均匀。欢喜朝角落的长沙发望去,江知白把连帽衫的大帽兜拉起来罩住整个脑袋,睡得旁若无人。

他抱着胳膊靠在垫子上,薄唇紧抿,浓黑的睫毛丝丝分明,即使睡着了也微皱着眉。

顾秀谦咳嗽一声,立马有识眼色的小吴打算去把他摇醒。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立即醒来。

唐舜华在转椅上流畅地转了半圈,对着江知白的方向问:“你对他俩的主张,怎么看?”

她其实未必需要他的意见,却不能容忍在自己主持的会议上,有人胆敢堂而皇之地大睡不醒。

有那么一瞬间,欢喜甚至有点幸灾乐祸,然而预想中的尴尬场面并没有发生。

江知白似乎睡得很浅,也有可能早就醒了,只是在闭目养神。他能在睁开眼的瞬间,立即恢复意识清醒,从容应对道:“样衣出来之前,我没有任何意见。我只是模特,对服装设计不在行。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就好。”

唐舜华站起来,双手打开撑在桌面上,眉目冷艳,红唇悍然。

这是个攻守兼备的姿势,从行为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意味着下意识作出这个动作的人,有很强的自我意识和把控能力,相当自信又不乏谨慎。

她问了所有人一个听起来平平无奇的问题:“你们觉得,时尚是什么?”

没谁想去当这只出头鸟,都默契地低着头盯住面前一方紫檀色桌面。 /EwbODaW0uddBgm3+6heOWMSK3/V7icAJ61W6eCBYX7claog0nUvurNJ7iZqgk9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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