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讨新艺术,主张艺术必须是新的之前,我想先说清楚何谓“新”。
仔细思考就会发现,“新”这个词有个很大的问题。首先,它的用法很混乱。一听到“新”,大家都会无条件地联想到纯真。它像氧气一样,它充满了光明和希望,给人活着的意义。
但大家也知道,“新”也有负面含义。在某些场合,它是不成熟、不坚定、轻佻浅薄的代名词。
一个字有着两种不同的面貌,被赋予了完全相反的价值。一方认为它越有魅力,越是好,另一方就越是排斥,敌意也越强烈。如果只被作为抽象词来用,那没什么问题,可一旦被用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被新老两代人分别用在相互对立的场合,含义就意外地复杂起来。这样的对立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又会在什么场合下出现呢?我们有必要把这些问题梳理清楚。
以“新”为荣,认为它有迷人魅力的往往是年轻一代。而代表过去的权威站在既有道德标准的立场上抱批判态度,想方设法要阻断它。
当然,今天的权威,也曾是通过否定过去的权威走到台前的“新生力量”。也就是说,每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想打倒旧有体系,取而代之。而老一代人为了保护自己,将上升势头的新生力量视作巨大的威胁,一心要将其扼杀在摇篮中。就算双方尚未意识到这样的敌意,也注定无法相互理解。
在年轻人相对幼稚,心绪不定的时候,矛盾不会特别明显。然而,当他们一旦认定了方向,要将想法付诸实践,想在工作中做出一番成绩的时候,必然会遇到意想不到的强大阻力。这堵墙,又高又厚。
年轻人为崭新的梦想燃烧着热情,然而就算梦想合乎逻辑,年轻人也有足够的实力,只要那是从未有过的新生事物,就会遭到旧权威的抵触,会被形容成“愣头青的美梦”和“不切实际”。
“道行不够”“人不错,就是太年轻了”……这些评价让人不快。如果年轻人还是坚持己见,毫不气馁地往前冲,就会被当头棒喝:“年纪轻轻还这么狂妄,真不像话!”
这样的对立永远存在,而新的价值就是在双方碰撞的过程中被创造出来的。在历史层面,我们可以通过分析双方力量的强弱,看到时代螺旋前进的轨迹。
在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人们会觉得新生事物充满了耀眼的光芒,会敞开胸怀接受,“年轻”也是希望的代名词,从而受到社会的关注。反之,要是在一个死气沉沉的时代,旧有权威就会仗着自己的势力压制新生力量,试图巩固己方阵地。
回顾历史,就能发现这样的攻防战不可避免。
二战刚结束时的日本摆脱沉重的过去,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朝气蓬勃,有了崭新的文化,跃上了世界的舞台。一切都是不稳定的,都在混乱中摸索,但同时也点燃了新活力的希望。这就是动荡时代的生机。
可没过多久,求稳的情绪弥漫,旧秩序卷土重来。
年轻人丧失了自信,沉迷于老虎机和麻将,终日无所事事,用虚无又没有意义的方式发泄长期压抑造成的郁闷,只是他们自己尚未意识到。干什么都没用,就算没有自己,社会也能照常运转,一切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心态。
社会萧条沉闷,惰性跟霉菌一样泛滥。年轻人不再对新事物跃跃欲试,开始投机取巧了。老气横秋的权威们反而放下心来,摆出一副很开明的过来人姿态。耻辱的年轻人,肮脏的老人。这感觉太让人难受了。
因为没有真正的实力,这些权威不想与年轻人正面相抗。与其动真格,不如拉他们下水。这是他们的战术。
年轻人也在这种社会氛围的影响下当起了乖孩子,听从权威指示,试图在既有规则里好好干。他们不再反抗,而是耐心排队,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轮到自己坐上如今权威的位置。
前些天看到一项调查。受访者都是精英——东京大学法学部的学生——货真价实的优等生。调查结果显示出他们有着匹敌老年人的心态,一心想在平静和美的小市民生活中寻求稳定,追求低风险、可实现的幸福。最崇拜的人是阿尔贝特·施韦泽 、林肯和父母。简直像小学生、初中生的答案。这样的回答的确保险,挑不出一点儿错,应聘时也许是比较理想的,可青年的精神振幅真是这么狭小吗?
在现实社会,尤其是政府机构和公司这样的组织里,大家都深谙这样的处世之道,遵循这样的道德观念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可是,人一旦迷失了自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新旧势力双方都在避免明确、真格的对立和冲突,狡猾地回避问题,却无法消除因此带来的空虚感。
这样的氛围同样弥漫在艺术界。因此我们看到的多是外表光鲜,却没有真正经过思维雕琢,具有鲜明特性的作品。老一代巧妙维护自己的权力、新一代安于现状的文化是没有希望的。
新一代必须洞悉这套机制,颠覆不合常理的惰性,高歌年轻的美好与人生的意义。两代人在文化层面的针锋相对,才能不断推动历史前进。
上了年纪的人貌似都有些坏心肠。单独看每一个人可能都不错,可是他们一旦聚集在一起,释放出“权威”的气场,就会变得跟墓碑一样死气沉沉。
“最近的年轻人真是……”他们总喜欢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仿佛一个悠久的传统。今天皱着眉头发这种牢骚的老人,当年肯定也被自己的父辈和祖辈用同样的话批评过。等轮到自己有了话语权,还是会用同样的话贬低新生代。他们以为自己作出判断的时候心怀善意,事实上是无法忍受新事物所带来的危险性。
问题就在这里。新事物与新一代自有新的价值标准,如果这套价值标准不会带来任何冲击,能原原本本地被旧的价值观念接受,那它也不算“新”,没有了时代意义与价值。所以那些能让你觉得“太夸张了”的东西——也就是自己无法判断,也无法理解的东西,才有可能成为充满活力的新价值。因此在做判断时,我们要充分斟酌,谨慎决定。
从生命的角度看,年轻就算不够成熟也是好的。嘴上嚷嚷“姜还是老的辣”,不把年轻人放在眼里,可一旦成为别人口中的“老人”,还是会不高兴;而要是被人夸“年轻”,即便知道不过是奉承话,心里也是美滋滋的(被艺伎称呼为“大哥”就更美了)。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年轻,就是无条件的好。
而且年轻是不可逆的。老一辈看年轻人的言行不顺眼,其实是一种绝望的嫉妒。要是“最近的年轻人真是……”这样的话快到嘴边,你就应该立刻意识到,这是衰老的征兆,小心克制,千万别真的说出口。
站在理应受到尊敬的老人家的立场上看,这些话可能有些残忍粗暴,但我评判一个人是不是“老人”的标准并不是生理年龄。年轻与否,全看对待青春是怎样的心志。要是一个人时刻都在蜕变,从不原地踏步,那他就能永葆青春。即便被视作“权威”,也能保持当初否定旧权威时的热情,不断前进,超越自己与时代,那他就属于年轻与新生力量的阵营,而不是终将被推翻的旧势力。反之,有些人年纪不大,却分外老成世故。虽然用历史的眼光看,年轻一代必然会超越老一代,但具体到每个个体就不一定成立了。请大家铭记,资历是没有意义的。同理,生理层面的年轻,也绝不是特权。
当然,欧洲也存在新旧两代的对立,也有跟“愣头青”“乳臭未干”意思差不多的说法。但是在欧洲文化中,年轻是值得骄傲的事,这一点与日本相反,所以这些词贬义不是很强。批评老朽的词更占优势。欧洲的老一代不会说“最近的年轻人真是……”,但会试图用“我年轻时怎么怎么厉害”赢得年轻人的艳羡。因为不需要为生活奔命,于是动不动就美化过去。躲进美好的回忆中,也是一种空虚的自欺欺人,是老人的车轱辘话。好在这种说辞不至于对现在的年轻人造成压迫,至少比“最近的年轻人真是……”要中听。
“新”还有一种更含糊的用法。例如我们在形容杰出的古典艺术作品时,常会用“历久弥新”这个词。意思是,艺术杰作能带来无穷的感动,无论什么时候去看它,都能收获新鲜的体验。
我参加过一场以“艺术之新”为主题的研讨会。那是法隆寺金堂的火灾 发生前的事了。会上,一位日本画大师冲我吼道:“法隆寺的壁画难道不‘新’吗?”这一出来得太莫名其妙,以至于有点滑稽了。我猜想,他之所以那么激动,可能是介怀自己从事的工作是不是“老旧”。也就是说,他是为了声明自己一点儿都不老,才狡猾地搬出了谁都无法反对的法隆寺壁画。
我不慌不忙地回答他:“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东西了,能不老吗?”大师顿时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直喘粗气。
话虽不中听,但我觉得自己的态度是端正的。为了防止大家像这位日本画家一样陷入思维的混乱,有必要仔细梳理一下“新”这个词的用法。
即便是在千年后的今天,法隆寺金堂壁画这等杰出的艺术作品依然能给我们带来新鲜的感动。人们说希腊雕塑有永恒的新意,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但这终究是一种修辞,是它的形容词用法。法隆寺的壁画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希腊雕塑则是两千年前的作品,作者、材料和作品经历过的漫长时间与岁月……一切的一切,都是“老”的。
而我们却觉得这些作品很“新”,生活在几个世纪之后的我们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我们的灵魂对新意怀有激情,天生愿意去接触体验。也就是说,艺术作品带来的感动具有现代性。当然,如果是古董商人看到,那职业习惯一定会促使他发出“啊,好老啊!不得了!”的感叹。
刚才提到的那位日本画家还有一些当代人的良心,所以才会觉得“新”是好事。但遗憾的是,明明活在当代,他的作品却还不如一千年前的壁画有新意——作品是否具有新意,才是首要问题。作为活在当下的艺术家,在新意这方面被一千年前的壁画比下去也太丢脸了。这样的话,还不如立刻掰断画笔,别再吃艺术这碗饭。
不去管自己有没有创新,反倒纠结法隆寺新不新,这简直是白费力气。无奈老一代常犯这个毛病,他们会反过来利用“新”这个词来否定新时代的东西。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无能,才会拿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古典名作当挡箭牌找年轻人的茬,好一个狐假虎威。老一代人对古典作品的鉴赏毫无新意可言,跟他们自己的创作如出一辙,往往建立在陈旧的模式上,只是在拿“新”当幌子。
比起不接受任何新生事物的顽固保守派,这种脚踏两条船,只会用“新”包装自己的家伙更让人头疼。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吹毛求疵,年轻人要是不提高警惕,也有可能被他们骗到。
看到这儿,想必大家也能清楚地认识到,“新”有着各种复杂,甚至相互矛盾的含义,从它的用法中我们能看到水火不容的立场与时代的断层。用同样的词语主张不同的观点,不乱才怪。
也许会有读者觉得,新旧两方没法分得这么清楚,我也太偏袒新一代艺术家了。对照历史就会发现,每一个时代都有残酷的新旧对立,而新势力总会否定、打倒上一个时代,实现自身的发展。
思考时只从自己所在的时代出发,目光难免会变得短浅。我们应该把视野放得更宽,看得更深,冷静地进行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