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约热内卢/游弗里奥岬北部/水汽大蒸发/奴隶制/博塔福古湾/陆地真涡虫/科尔科瓦多的云/暴雨/歌喉婉转的青蛙/磷光闪烁的昆虫/叩头虫的弹跳力/蓝霾/蝴蝶发声/昆虫学/蚂蚁/黄蜂杀蜘蛛/寄生蜘蛛/圆蜘蛛的技巧/群居蜘蛛/蜘蛛与不对称蛛网
里约热内卢鸟瞰图,1860年
里约热内卢,1832年4月4日至7月5日——到达几天后,我结识了一个英国人,他正要动身前往自己的庄园。庄园远离首都一百多英里,在弗里奥岬(Cape Frio)北部。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陪他同往。
4月8日——我们一行七人。第一程就非常有趣。今天酷热,走在树林里,四周纹丝不动,只有艳丽的大蝴蝶,懒洋洋地扇着翅膀飞来飞去。穿越大普拉亚海滩后面的丘陵时,景色至美。这里以深蓝为基调,色彩浓郁,海湾水面宁静如镜,与蓝天争辉。走过一些开垦的地区后,我们进入一片森林,其富丽堂皇,无与伦比。我们在正午时到达伊萨卡亚(Ithacaia)。这个小村庄坐落在一个平原上,村子的正中间是大房子,四周围绕着黑人的棚屋。这种很有规则的风格和布局,让我想起非洲南部的霍屯督人村庄的景象。由于月亮早早升起,我们决定当天傍晚接着走,赶到马里卡湖(Lagoa Marica)再歇下来。夜色渐深,我们路过一座光秃陡峭的花岗岩大山丘。此类山丘在这一带很多,这一座因下述事件而轰动一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里是逃奴的藏身之地。他们在山顶开垦了一小片地聊以为生,但最终还是被发现了。除了一位老妇人以外,其余的逃奴悉数被派遣来的士兵抓获。老妇人不愿再次为奴,从山巅纵身跳下,摔得粉身碎骨。如果一个罗马妇人这么做,就叫作对自由的挚爱;但放在一个可怜的女黑奴身上,则成了死心眼。我们又骑行了几个小时。最后数英里,在一片荒寂的沼泽和潟湖里穿来穿去,路径错综复杂。幽暗的月光下,景色犹显苍凉落寞。几只萤火虫掠过我们,孤鹬乍起,发出哀怨的叫声。远处传来大海愠怒的轰鸣,却打不破深夜的寂静。
4月9日——我们在日出前离开了极不舒服的夜宿处。途中经过了一个夹在大海和内陆咸水潟湖之间的狭长沙质平原。无数像白鹭和仙鹤那样美丽的鱼鸟,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多浆植物,使本来平淡无奇的景象蔚然生色。寥寥可数的几棵矮树上爬满了寄生植物,美丽无比、香气四溢的兰花最让人赞叹不已。太阳升高后,天气又转炎热,白沙反射回来的光与热尤其让人难受。我们在芒德替巴(Mandetiba)午餐,阴凉地方也有84度 。远处,树木繁茂的山丘倒映在潟湖宽广宁静的水面中,我们不由得精神一振。这里的“文达” 非常好,可口的晚餐给我留下了难得的愉快记忆。我心怀感激,借此描述一下这类客栈的特点。文达的房子都很大,是用粗圆柱子支起来的,柱子之间用树枝横向编织形成墙,然后抹上石灰。室内很少装地板,也没有玻璃窗,但屋顶很结实。房子前面总是敞开的,形成一个外廊似的格局,桌子和长凳就摆在那里。两边是睡房,木板上铺有薄薄一层草席就是软卧了。文达有后院,马匹留在那里喂养。每到一个文达,我们如常下马卸鞍,先给马喂一些印第安玉米,然后向主人深鞠一躬,请他施舍一点吃的。“随便挑吧,先生。”他总是这么回答。头几次,我赶紧地感谢上帝指点,让我们碰上了这么好的人。但接下来,情况却越来越糟。“能给我们几条鱼吗?”“那可不行啊,先生。”“汤呢?”“那也不行,先生。”“面包?”“那可不行啊,先生。”“腊肉?”“那可不行啊,先生。”如果我们运气好,等上几个小时,能得到一些野禽、大米和木薯粉。好多次我们不得不找石块杀鸡,为自己准备晚饭。有时候又累又饿,我们小心翼翼地暗示饭该做好了吧,主人就会傲慢且很不体谅地说,“该好的时候就好了”。这当然是实话。如果我们还敢抗议,就会被告知我们太无礼,请卷包走人。这些店主毫无风度,让人不愉快,而且人和房子都脏兮兮的,没有刀叉勺是很正常的事。我相信在英国找不到一间如此家徒四壁的茅舍。但在坎波斯诺沃斯(Campos Novos)的这个文达,我们却大快朵颐,主餐有大米、鸡肉、饼干、葡萄酒和烈酒,傍晚有咖啡,早上又有鱼和咖啡。所有这些,加上马也喂好喂饱了,每人才花了两先令六便士。意外的是,同伴找不到马鞭了,问店主人,他却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我哪儿知道啊?你干吗不把它放好啊?我看是被狗吃了。”
离开芒德替巴后,我们继续在湖泊间错综复杂的荒地里走。有的湖里生活的是淡水贝,有的湖里则是海贝。我发现有一条湖里椎实螺属( Limnaea )的一种淡水贝尤其多。但当地居民告诉我,海水每年倒灌入湖一次,有时还更频繁,因此湖水应该是很咸的。毫无疑问,在这一连串沿巴西海岸的潟湖里,可以观察到很多关于海洋和淡水动物的有趣现象。盖伊先生(M. Guy) 说,在里约热内卢一带,他见过海生的竹蛏属( solen )和贻贝属( mytilus )与淡水的苹果螺属( ampullariae )的贝类栖居在同一片淡咸水 中。植物园附近的一个潟湖里的水只比海水略淡,我经常在那里找到一种水龟虫科( hydrophilus )的虫子,与英国水沟里常见的水甲虫相似。同一条湖里,唯一的贝类则是常生活在入海口的那一属。
暂时离开海岸一段时间后,我们再次进入森林。这里的树非常高大,而且,与欧洲的树相比,树干皆呈白色。我的笔记本里记有“开花的寄生植物奇妙美丽”,这应当是这些壮观的景象中最新颖的一笔。接下来,我们穿过了大片大片的草地。草地满目疮痍,因为到处都是圆锥形的大蚂蚁窝,高达十二英尺。这些蚂蚁窝使整个平原酷似洪堡画笔下的荷鲁罗(Jorullo)泥火山。马不停蹄十个小时,天黑后,我们到达恩热纽多(Engenhodo)。整个旅途中,马儿显示出的耐力总让我暗暗称奇。跟英国马比,它们受伤后恢复得也更快。吸血蝙蝠是马匹受伤的主要原因。这种蝙蝠会咬马的肩背。一般来说,马的伤势不是因为失血太多造成的,而是因为马鞍压迫伤口酿成炎症。吸血蝙蝠一说近来在英国被质疑,但我碰巧目睹了一只多尔比尼蝙蝠( Desmodus d’orbignyi,Wat. )被人从马背上抓下来。那是在智利的时候,我们有天深夜在科金博(Coquimbo)附近宿营。我的仆人注意到有匹马躁动不安,就过去看个究竟,隐约看出有东西,突然把手往马肩背上一拍,抓住了那只吸血鬼。清晨时查看,马背上被咬处很明显,稍微有些肿胀带血。但三天之后再骑它,已无任何问题。
吸血蝙蝠
4月13日——旅行了三天以后,我们到达索塞古(Socego),住进曼努尔·菲格尔达先生的庄园。他是我们一个同伴的亲戚。房子很简单,看起来像谷仓,但很适合此地气候。客厅里镀金的椅子和沙发与粉刷的墙壁、茅草屋顶和没有玻璃的窗户在一起显得很不和谐。这座房子,连同粮仓、马厩和黑人的工作坊(他已学会了做各种手艺),大致形成一个四边形。正中间院里晒着一大堆咖啡豆。这些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俯瞰下面的耕地。四周环绕着暗绿色的繁茂森林。这个地区的主要作物是咖啡豆,据估计,平均每棵树每年可产两磅,但有些树产量高达八磅。这里也种植了大量的木薯(mandioca),或叫树薯(cassada)。这个植物的每个部位都很有用:叶和茎是马的饲料;根磨成浆,干燥烘烤后变成木薯粉,是巴西人的主食。一个众所周知但非常蹊跷的现象是,这种最有营养的植物的汁液居然有剧毒。几年前,就在这个庄园里,有头牛因为误饮了一点木薯汁死掉了。菲格尔达先生告诉我,去年他种了一袋豆子,收了八十袋;种了三袋谷子,收了三百二十袋。牧草地上养了一大群牛。森林里猎物更是多极了,最近三天,每天都杀到一头鹿。食品之丰盛在晚宴上也显出来,桌子倒没吭气抱怨,但客人们全都撑得叫苦连天,因为每人都必须品尝每一道菜。有一天,我本来以为计划周到,把每样菜都尝遍了,却沮丧地看见又端上来一盘烤火鸡和一头猪,还都是大家伙。开饭时,有专人负责把几条老狗和几十个黑孩子赶到屋外,但他们一有机会又一起爬回来。如能废除奴隶制,这种简单的大家庭生活有其迷人之处,跟世外桃源一般。
采集木薯根
每逢看到陌生人到来,一口大钟就敲响了,通常还会放几响小火炮,把消息传遍山林,因为除此之外再无他人。一天早晨,我在天亮前一小时出门,以欣赏这肃穆寂静的景致。最终,寂静被清晨的圣歌打破。这是全体黑人在朗朗高歌,他们以这种方式开始每天的工作。我并不怀疑,在这样的农场上,黑奴们过着快乐满足的生活。星期六和星期天他们是为自己干。在这个富得流油的地方,两天的劳动就足以支撑一个男人和全家人一周的生活。
4月14日——离开索塞古后,我们骑马前往里约马卡(Rio Macae),去另一个庄园,这是从这个方向走的最后一片开垦过的地段。庄园有2.5英里长,跨度是多少,主人自己都忘了。只有一小片地被清理出来,但在这个热带地区,任何一亩地里就可以盛产无数作物。巴西幅员之辽阔,已耕面积与未开垦的面积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遥想将来,这里可以养活多少人啊!在第二天的路途中,我们发现一条道路已完全被封死,不得不派一个人走在前面,用剑斩断爬藤开路。森林里长满美丽的植物,最值得一书的是树蕨。树蕨虽然不大,但枝叶鲜绿、曲线优雅。当晚下暴雨,虽然温度计指在65度,感觉却很冷。雨停的瞬间,可以观赏整个森林马上开始蒸腾的奇景。一百英尺上下,群山完全湮没在一片浓密雪白的雾气中。蒸气像烟柱一般从树木最茂密之处,尤其是山谷中升起。这种现象我见过好几次。我想这是因为整个森林树叶的表面积巨大,又先被阳光晒热了的缘故。
客居在这个庄园期间,我差点儿亲眼看见一个只可能发生在奴隶制国家的残忍行径。因为纠纷和打官司,庄园主人几乎决定要把所有男奴的妻儿带走,在里约热内卢的公开拍卖所一个个地卖掉。最终,因为利益关系,而不是怜悯,他才把此事放下。事实上,我怀疑庄园主从未想过把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三十多个家庭活活拆散有多么不人道。我也可以起誓,在人性和善良上,他已经比平均水平高出很多了。可以说,由于自私自利,人对太多东西是视而不见的。我还可以再举一个很小的事件为例。它当时给我的冲击超过任何残忍的实例。我当时跟一个黑人一起坐渡船过河。这人蠢笨到了极点。为了让他明白我的意思,我边大声说话,边打手势,结果巴掌差点碰到他的脸。我猜,他见我这么激动,就以为我想打他。他满脸惊恐,半闭上眼睛,赶紧把双手垂下来。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感受到的吃惊、厌恶和羞耻:这么高大强壮的一个人,竟然不敢抵挡他以为会冲他脸而去的一拳。这个男人已经被调教得比受驾驭的牲口都低贱了。
4月18日——在返回的路上,我们又在索塞古逗留了两天。我趁机在森林里采集昆虫标本。大多数的树虽然很高,但周长不超过三四英尺。当然也有大得多的。曼纽尔先生正用一结实的树干制作一艘七十英尺长的独木舟。树干本来长达一百一十英尺,而且非常粗。普通的分枝大树间,混杂了很多棕榈树,凸显热带森林的特征。这里的树林中点缀的是巨朱蕉(Cabbage Palm)。巨朱蕉是棕榈科里最漂亮的了。它树干纤细,双手就能合围,优雅的树冠却在远离地面四五十英尺高的地方摇曳。木本爬藤植物长得非常粗壮,有的周长达两英尺,上面还缠满别的爬藤。许多老树看起来怪怪的,因为它们的树枝上挂满了一种藤本植物,其枝条像一束束的干草。把视线从枝叶世界移到地面,就会被蕨类和含羞草属( mimosae )的植物极其优雅的叶子所吸引。在某些地区,后者与一种仅几英寸高的灌木丛一起覆盖地面。走过这些厚厚的含羞草坪,会留下很宽的足迹,这是它们敏感的叶柄闭合下垂造成的阴影变化所致。描述这些壮丽景观的精彩细节并不难,难的是表达出被这些景观激发的神奇、震撼和虔诚感。是这些感情使心灵充实升华。
4月19日——离开索塞古后的头两天,我们顺着来时的路径往回走,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因为这条路是沿着海边的一片被烧得滚烫的沙滩。我注意到每次马蹄踩上精细的硅砂,就会产生轻微的沙沙声。第三天,我们走了另外一条路,途中经过了美丽的马德雷德迪奥斯(Madre de Deos)小村庄。这条路是巴西的主干线之一,但路况极差,除了笨重的公牛车,什么车都过不去。整个旅程中,我们没有见过一座石桥,木桥则多年失修,有时候必须顺河岸继续走以绕过它们。所有距离都是大致估量的。有人洒血献身的地方常常放有十字架,它们也就被当作路标使用了。23日晚上,我们抵达里约,结束了这次愉快的小旅行。
在里约热内卢余下的日子里,我住在博塔福古(Botofogo)湾的一个小农舍里。没有比在这么富丽堂皇的地区待几个星期更美的事儿了。酷爱博物学的人在英国散步时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因为总有什么东西吸引他的注意力,使他不停地向前走;而在这个富饶肥沃之乡,处处生机盎然,他简直一步都迈不出去。
我做的有限观察几乎完全局限于无脊椎动物。我对真涡虫 这一属的一个分支、那些栖息于干旱地方的尤其感兴趣。这类动物的结构特别简单,居维叶把它们与肠寄生虫归到一类,虽然从未在其他动物的体内发现过。这一属包括很多种,有的生活在咸水里,有的生活在淡水里。但我提到的这些,在森林里非常干燥的地方也能找到,比如在腐烂的木头下面。我相信它们就是以腐木为生的。它们看起来像小蛞蝓,但相对而言身体更细长,有几种还有漂亮的纵条纹。其结构非常简单:靠近腹部或爬行那一面的中部有两条细小的横沟,更靠前端的那条可以伸出一个特别敏感的漏斗形口器。当动物的其余部分因为盐水或其他原因死亡后,口器尚能动弹一阵。
我在南半球的不同地区找到不下十二种陆栖的真涡虫。在范迪门地(VanDieman’s Land) 捉到的几只,我用腐木喂养,活了近两个月。我把一条虫横向切成几乎相等的两半。两周后,两半都长回到成虫的尺寸。但我把它切开时,一半包括了腹部那两个横沟,另一半自然一个也没有。切开二十五天后,有横沟那半个跟其他虫子就毫无区别了;另外那半个尺寸增加了,在其身体尾端的薄壁组织中,还形成了一个空隙,其间一个杯形口器的雏形清晰可见,但腹部尚未打开相应的横沟。若不是因为我们当时正在接近赤道,天气渐热,把所有的虫子都热死了,我敢肯定,它本来是能够完成其结构的最后一步的。虽然这样的实验众所周知,但得以观察每个重要器官逐渐从一个动物简单的身体末端长出来的过程仍然非常有意思。这些真涡虫特别难保存:生命刚一停止,自然变化的规律就开始起作用,整个身体立即软化成汁,我从未见过比这变得更快的。
我第一次去发现这些真涡虫的森林时,与一位老神父结伴而行。他带我去打猎。方法就是带几条狗,在树丛里藏起来,然后耐心地等待,一见动物就开火。邻居老农的儿子也一起去了。他是典型的野性十足的巴西青年。他穿着破烂的旧衬衫长裤,光着头,带了一杆老式的枪和一把大刀。这里大家都带刀,这几乎是穿越密林必备的,因为到处都有爬藤。此地谋杀率很高,可能也部分归咎于这种习惯。巴西人使刀技术娴熟,可以扔得很远很准,而且力道足以造成致命伤。我见过一些小男孩练习刀法当游戏,从他们击中一根直立棍子的水平判断,将来动真格的时候也不会差。头一天我的同伴射杀了两只很大的长须猴。这些动物可以用尾巴卷住树枝倒挂在树上,死后尾巴尖的力量仍能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其中一只猴子就这样挂在树枝上,需要砍倒大树才能取下来。砍树任务很快就结束了,大树和猴子一起轰然倒下。我们这一天的收获,除了猴子,还有几只绿色小鹦鹉和巨嘴鸟。但我还是赚了:因为跟葡萄牙神父混熟了,他后来送了我一个极好的细腰猫(Yagouaroundi)标本。
人人都听说过博图福古附近风景美丽。我住的房子就在著名的科尔科瓦多山(Corcovado)的山脚一带。一般认为,那些突兀而起的锥形山丘具有洪堡命名为片麻状花岗岩(gneiss-granite)地层的典型特征。看起来确实如此。这些光秃秃的、浑圆的巨大石丘从最繁茂的植被中拔地而起,震撼至极。
我常常兴致勃勃地观云。它们从海上滚滚而来,形成环绕科尔科瓦多峰尖下的云层。跟别的山峦一样,这样半遮半掩的科尔科瓦多山显得比其两千三百英尺的实际高度伟岸得多。丹尼尔先生在他的气象学文献中说,虽然有风习习吹过,但山顶的云看起来常常凝滞不变。这里的情形也差不多,只是形式略有不同。这里的云彩显然在不停地舒卷并绕过峰顶,但云块的大小并无变化。夕阳徐下,微微南风扫过南坡,气流与峰顶的冷空气相遇而凝结成云;而绕过山脊的轻云,遭遇北坡的暖流,瞬间又再蒸发散去。
五六月间冬季开始时,气候宜人。早晚九点时所测温度的平均值只有72度。常常下暴雨,但干燥的南风一吹,过不了一会儿又可以愉快地散步了。有天早晨六小时内的降雨量达1.6英寸。风暴经过科尔科瓦多四周的森林时,雨滴拍打在密集的树叶上,如同奔腾而来的洪流一般轰轰作响,在四分之一英里外也能听见。白天的炎热退去,坐在花园里静静地看黄昏没入黑夜,如饮甘饴。这里大自然遴选的歌手比欧洲的更卑微一些。一只雨蛙属( Hyla )的小家伙,坐在离水面一英寸的小草叶上,送来悦耳的叫声。几只在一起时,它们就来一个多部合唱。我颇费了一番工夫才逮住一个做标本。这一属的雨蛙脚趾端有小吸盘,我发现它能爬上完全竖立的玻璃板。各种蝉和蟋蟀也噪声不断,但因离得比较远,倒也不难听。每晚天一黑,它们的大型演唱会就开幕了。我经常坐在那里聆听,直到我的注意力被飞过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昆虫吸引去。
此时,可以看见萤火虫在篱笆间飞来飞去。漆黑的夜幕下,荧光在大约两百步以外都能看见。值得一提的是,所有我见过的萤火虫、发光的叩头虫以及各种海洋动物[比如甲壳纲、水母( medusae )、沙蚕科( nereidae )、美螅属( Clytia )的一种珊瑚及火体虫目( Pyrosma )],其荧光都是明显的绿色。我在这里捕获的萤火虫全都是夜萤科( Lampyridae )的(英国萤火虫也归此科),而且大部分都是夜萤科西方属的( Lampyris occidentalis ) 。我发现这种萤火虫被刺激时发出的光最亮,随后腹部的光环会黯淡下来。身上的两个光环几乎同时发光,但会先察觉到身体前部那个的亮度。发光物质是很黏稠的液体;撕裂的皮肤伤口处会有小亮点继续闪烁,而没有受伤的部位变暗。把头去掉,光环会继续发亮,但没有那么明亮;用针刺激局部会增加亮度。有一次昆虫死后,光亮持续了近二十四小时。这些观察说明,这种昆虫只能短暂地掩藏或灭掉光环,其他时候是不自主地发光。我在泥泞潮湿的沙砾路上找到大量这种萤火虫的幼虫。它们的体型大致类似英国萤火虫的雌虫。这些幼虫可以发出微弱的光。与成虫不同,轻轻一碰,它们就假死,停止发光;也不因刺激而发光。我把几个幼虫养了一段时间。它们的尾巴尤其奇特,可以当吸盘或附着器官用,也可以作为储藏唾液或类似功能的体液的器皿。我不断地喂它们生肉,这样就能看见它们不时地把尾尖放进嘴里,一滴液体就会滴在正要吃掉的肉上。虽然经常练习,它们的尾巴似乎仍不能直接找到嘴,总是先碰到脖子,再被导向嘴里。
巴伊亚最常见的夜光虫是一种叩头虫或甲虫( Pyrophorus luminosus,Illig. )。受到刺激后它的荧光也会变得更亮。有一天我兴致勃勃地观察这种昆虫的弹跳;这种能力好像还没有被准确地描述过 。把一个叩头虫面朝天放倒,它准备跳起时,头部和胸部会往后仰,胸部脊椎就从脊椎鞘里突出来。继续这个动作,由于肌肉的充分收缩,脊椎就被弯成弹簧一样。此时,昆虫只有头端和翅鞘端着地。它的身体突然放松,头部和胸部反弹,结果翅鞘底部撞上支撑的表面,其造成的冲撞力把虫子弹起一两英寸。胸腔凸出点和脊椎鞘则起到维持弹跳时整个身体稳定的作用。我所读到的描述,似乎都没有强调脊椎的弹力,但如此迅捷的突然一跳不可能仅靠简单的肌肉收缩,是需要某种机械窍门的。
我在周围地区做了几次非常愉快的短途旅行。有一天,我去了植物园。那里种植了很多极有利用价值的植物。樟脑、胡椒、桂皮和丁香的树叶香气怡人。面包果树、菠萝蜜和芒果争奇斗艳。巴伊亚一带的风景几乎就是由后两种树的特色决定的。见识这两种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树木可以在地面上投下如此黝黑的阴影。菠萝蜜和芒果之于这种气候条件下的常绿植被,如同英国的桂树和冬青代表了浅绿的落叶树木。很容易注意到,热带地区的住居总是掩映在最美丽的树丛中,那是因为它们中的许多树同时也是最有用的。谁会怀疑香蕉、椰子、各种棕榈树、橘子和面包果树都是“品色皆优”?
那一天我对洪堡的一句话感触尤深。他经常提到“薄雾并不改变空气的透明度,却使其色彩更为和谐,产生的效果更为柔和”。我在温带地区从未观察到过这种现象。在半英里或四分之三英里之内空气完全清晰,更远处,所有的颜色融合成一种至为柔美的雾霭,淡淡的法国灰中还糅进一点点蓝色。从清晨到接近中午时分,这个效果最为明显,这期间除了干燥程度,大气状态变化很小:露点和气温之差从7.5度增加到17度。
另有一次,我很早就出发走到加唯亚山(Gavia),也叫桅帆山。空气清凉芬芳,大百合叶上,露珠仍然晶莹剔透;树荫下,清溪潺潺。我坐在一块花岗岩上,开心地观看虫鸟飞过。蜂鸟似乎特别喜欢这样荫翳安静的地方。每次看到这些小家伙围着花朵嗡嗡作响,翅膀扇动之快几乎无形,我就想起天蛾来。事实上,它们的动作和习性在很多方面都非常相似。
顺着一条小径,我进入了一座宏伟的森林。在五六百英尺的高度,辉煌的景色尽收眼底。里约热内卢四周都是这样的美景。从这个高度上望过去,风景尤其绚丽夺目,每一种形态,每一种色调,都完全超过了我这个欧洲人在自己国家见过的任何美景。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其整体效果常让我想起歌剧院或大剧院内最华丽的装潢。每次外出我都不会空手而归。这次,我发现了一个很稀奇的膜叶厥属( Hymenophallus )真菌标本。一般人都知道秋天时会散发出难闻气味的英国鬼笔菌。但昆虫学家也知道,一些甲虫偏就喜欢那味儿。这里也如此,一只圆线虫( Strongylus )被气味吸引,降落到我手里拿着的真菌上。于是我们看到,在两个相距遥远的地区里,同一科的昆虫与同一科的植物之间存在相似的关系,虽然配对的物种不同。当人作为媒介把新物种引入一个地区时,这种关系往往就不复存在了。比如,在英国养活了大量蜗牛和毛毛虫的白菜叶和莴苣叶,在里约热内卢一带的花园里,根本没有虫子碰。
滞留巴西期间,我收集了大量的昆虫。我还对不同“目”的昆虫的相对重要性做了一些大致观察,英国的昆虫学家们可能会对此感兴趣。大个且色彩鲜艳的鳞翅目( Lepidoptera )比其他动物更能代表它们居住的这个区域。我在此仅指蝴蝶,因为飞蛾的情形正相反,相对于茂盛的植被,数量倒比咱们自己的温带地区少。衫凤蝶( Papilio feronia )的习性让我意外。这种蝴蝶并不少见,常常出现在橙树林里。虽然它能飞很高,却经常停在树干上,而且总是头朝下,翅膀水平地展开,而不是像通常那样垂直收拢。它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会跑的蝴蝶。最初我不知道这点,不止一次,当我拿着镊子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准备夹的时候,它突然就跑到了一边而逃之夭夭。但更为奇异的是这种蝶能发声 [1] 。有几次当一对蝴蝶(应该是一雄一雌)在离我数码之内上下翻飞,互相追逐嬉戏时,我清楚地听到咔嗒声,类似于齿轮在弹簧档上转动的声音,每隔一小会儿又重复一下,在二十码左右的距离都能听见。我很肯定这个观察无误。
鞘翅目( Coleoptera )的总体状况让我失望。小型暗晦色的甲虫数不胜数 [2] 。欧洲的收藏橱柜迄今为止却只有体型比较大的热带物种可以炫耀。只要想象一下将来整理出的完整的目录所涵盖的范围,昆虫学家就会被搅得心神不定了。肉食甲虫,或步甲科( Carabidae ),在热带地区极少。相对于热带地区肉食性四足动物之多,这一点显得尤其突出。我的这个印象在进入巴西时就有,后来在拉普拉塔的温带平原看到许多优雅活跃的地甲科( Harpalidae )的虫子再次出现时又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大量的蜘蛛和贪婪的膜翅目昆虫取代了肉食甲虫的位置?食腐甲虫和短鞘翅科( Brachelytra )的昆虫也非常少。另一方面,依赖植物为生的象甲目( Rhyncophora )和叶甲科( Chrysomelidae )却数目惊人。我不是指有多少物种,而是指昆虫的个体数目,因为后者才是不同地区昆虫群的最大特点。直翅目( Orthoptera )和半翅目( Hemiptera )的昆虫尤其多,膜翅目的针尾亚目也不少,可能除了蜂类之外。第一次进入热带森林的人,会惊叹蚂蚁的劳碌:被蚂蚁踏平的路径通向四面八方,到处都能看到这支所向无敌的“扛粮军”。它们来来往往,背负的绿叶片常常比自己的身体还大。
蝴蝶与飞蛾
一种小个的深色蚂蚁有时会大规模迁徙。在巴伊亚时有一天,我发现众多的蜘蛛、蟑螂及别的昆虫,还有蜥蜴,慌慌张张地冲过一块光秃秃的空地。紧随其后,每一片茎叶上都黑压压地聚满了这种小蚂蚁。蚁群越过空地后,兵分两路,从一垛老墙上扑下来。这样一来,很多昆虫基本上就被蚂蚁包围了。可怜的小家伙们试图从这个死亡圈突围的努力简直是惊心动魄。蚁群到了路旁后,又掉头回去。它们排成一行行的小纵队,重新爬墙。我在其中一队前面放了一块小石头以阻挡其前进,这一队的蚂蚁就一齐向石头进攻,不果,立即退下。不一会儿,另一队蚁群又来进攻,还是不成功,这条行军线路才被放弃了。其实只要偏离一英寸,部队完全可以绕开石头。如果石头本来就在那里,它们无疑会这么做。但现在被石头突然袭击,这些像狮子一样勇敢的小战士们就不屑于退避的想法了。
有种类似胡蜂的昆虫,在里约热内卢附近非常多。它们在长廊角落里用黏土做成蜂巢饲养幼虫。蜂巢里面放满半死不活的蜘蛛和毛毛虫。它们似乎完全知道如何蜇伤昆虫,使其瘫痪但活着,直到卵孵出来后,幼虫以这些惨不忍睹的半死不活的东西为食。一位非常投入的博物学家 曾把这个情景描述为稀奇且好玩儿!有一天我饶有兴致地观看一只蛛蜂属( Pepsis )的胡蜂与一只黑腹狼蛛属( Lycosa )的大蜘蛛之间的生死较量。胡蜂突然扑向它的猎物,旋即飞走。蜘蛛显然受了伤,为了逃跑,它滚下一个小斜坡,并支撑着爬进一簇厚厚的草丛中。胡蜂很快就回来了,没有马上找到受害者,似乎诧异了一下。然后它开始狩猎,就像猎狗追踪狐狸一样专业。它做了几个短距离的半圆形弧线飞行,同时快速地扇动翅膀和触角。蜘蛛隐蔽得不错,但很快就被发现了。胡蜂看样子还怕被对手咬,折腾一番后,在其胸部的下侧又扎了两下。最后,还用它的触角仔细地检查了已经一动不动的蜘蛛,才开始拖尸体。但我把暴君和它的猎物都拦截下来了 。
相对于英国,这里的蜘蛛与其他昆虫的数量之比高很多,可能比其他门的节肢动物所占比例都大。跳蛛的种类似乎无穷无尽。络新妇属(或络新妇科, Epeira )的特点是有许多独特的种类。有的披着带刺的革质外壳,有的长着粗大多刺的胫骨。树林中每条路都有坚韧的黄色蛛网设防。这种蜘蛛与法布里丘斯 命名的锁蜘蛛( Epeira clavipes of Fabricius )属同一类群。斯隆(Sloane)以前提到过,在西印度群岛上,锁蜘蛛织的网结实到能够捉住鸟。几乎每张黄色蛛网里都寄生了一种小蜘蛛,很漂亮,前腿细长。它这一属的蜘蛛似乎尚无记载。我想,小蜘蛛能够寄生,是因为它太微不足道了,不值得大蜘蛛留意,因此小蜘蛛被允许捕食被粘住的小昆虫,否则也就浪费掉了。受惊吓后,小蜘蛛会前腿一蹬装死,或者突然从蛛网上掉下去。还有一种与瘤蜘蛛( Epeira tuberculata )和锥蜘蛛( E. conica )同一类群的大蜘蛛极为常见,尤其在干燥的地方。它的网通常织在普通龙舌兰的大叶片之间。有时正中心还有一对(两条)或四条锯齿形丝带,将相邻的两根辐射状丝线连在一起,使蛛网更结实。每当大昆虫,如蝗虫或胡蜂落网时,蜘蛛会熟练地让猎物迅速地转动起来,同时从丝囊里分泌出一条蛛丝带,很快就把猎物裹入蚕茧一般的丝袋内。蜘蛛这才过来巡视已经无能为力的受害者,并在其后胸咬上致命的一口,然后退下,耐心地等待毒汁生效。我在半分钟后打开网袋,发现大胡蜂已经一动不动了,可见这种毒汁有多厉害。这种蜘蛛总是头部向下伏在网的正中心。受到打扰时会随机应变。如果下面有灌木丛,它就突然掉下去。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它还没行动时,从丝囊抽出来的丝线已经拉长,为其下跌做好了准备。如果下面是空地,该蜘蛛就很少下落,而是通过一个中央通道很快地从一侧逃到另一侧。如果继续被打扰,它还有最绝的一招:待在网中间使劲儿地晃动蛛网。蛛网织在有弹性的树枝上,晃动的结果,连网带树枝都开始快速地震荡起来,最后连蜘蛛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众所周知,一只大虫子掉进网中时,大多数英国蜘蛛会赶紧切断丝线,放出猎物,以免蛛网被完全毁掉。但有一次,我在什罗普郡(Shropshire)的一个温室里看见一只雌性大胡蜂落入一只小蜘蛛的织得不规则的网中。这只小蜘蛛不仅不割断蛛网,反而继续吐丝缠绕猎物的身体,尤其是翅膀。起初胡蜂还徒劳挣扎,不断地刺向自己的小敌人。我看不下去了,在胡蜂挣扎了一个多小时后,把它杀掉,再放回网中。小蜘蛛很快就回来了。又过了一小时,我惊讶地发现它把双颚埋在胡蜂的尾孔中。这可是胡蜂活着时蜂刺伸出来的地方。我把蜘蛛赶走了两三次,但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内,我发现它总是在同一个地方吸吮。最后,蜘蛛被猎物的体液撑得比自身大出许多倍。
我在这里顺带提一下,我在圣菲巴哈达(St. Fe Bajada)附近发现了许多背上有红宝石斑点的大黑蜘蛛。它们有群居的习性。所有的蛛网都是垂直的,这是络新妇属的特点。蛛网彼此相距大约两英尺左右,但被一些共有的长丝线连在一起。这些丝线非常长,延及整个蜘蛛群。这样一来,一些大灌木丛的顶部都被联网罩住了。阿扎拉(Azara) 描述了生活在巴拉圭的一种群居蜘蛛。沃尔康奈尔(Walckanaer)认定是球蛛属( Theridion )的一种,但也可能就是络新妇属的,甚至跟我发现的是同一种。但我不记得看到网中间有帽子大的巢。阿扎拉说,到秋天蜘蛛临死前会把卵生在巢里。我所看见的蜘蛛都一样大小,年龄应该也差不多 。所有的虫子里,络新妇属的蜘蛛尤以凶恶嗜血并好独居著称,即使雌雄之间也相互攻击,而这种蜘蛛却有群居的习性,也是稀奇事。
在门多萨(Mendoza)附近的科迪勒拉山脉的一个深谷里,我还发现了另一种蜘蛛。它的蛛网结构独特。蜘蛛伏在网正中,结实的丝线从中心向下发出,在一个垂直平面上辐射开来。但只在两条丝线之间编织了对称的网格子。因此,蛛网不是通常的圆形,而是楔形。这种蜘蛛的所有蛛网都如此。
[1] 道布尔迪(Doubleday)先生最近(1845年3月3日)在昆虫学学会上描述了这种蝴蝶翅膀上的一种特殊结构,该结构似乎是它可以发声的机制。他说:“奇特的是,在该蝴蝶的前翼的根部,在翅膀边缘的翅脉和下一行翅脉之间,有一个鼓一样的结构。而且,在这两层翅脉中还有一种特殊的螺纹状膜片或脉管。”朗斯多夫(Langsdorff)的《游记》(1803—1807年期间,第74页)里提到,巴西海岸的圣凯瑟琳(St. Catherine)岛上有一种叫 Februa Hoffmanseggi 的蝴蝶,飞走时会发出声响,像拨浪鼓似的。
[2] 我可以6月23日为例,作为普通一天所能收集的标本的参考。当时我并没有特别留意鞘翅目,却抓到了六十八种这一目的昆虫。其中步甲科只有两种,短鞘翅目四种,象甲虫十五种,金花虫科十四种。我还带回家三十七种蛛形纲( Arachnidae )昆虫,足以证明我并没有专门青睐最受人重视的鞘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