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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佛得角群岛的主岛圣地亚哥

普拉亚港/大里贝拉城/富含滴虫的大气粉尘/海蛞蝓和章鱼的习性/圣保罗岩:一个非火山岛/奇异水垢/海岛的第一批定居者:昆虫/费尔南多/迪诺罗尼亚群岛/巴伊亚/磨光的岩石/短刺鲀的习性/浮游水绵和滴虫/大海变色的原因

圣地亚哥岛上的普拉亚港

扬帆的小猎犬号,欧文·斯坦利,1841年

在被强劲的西南风阻退两次之后,女王陛下的十炮双桅军舰“小猎犬号”,在皇家海军菲茨罗伊船长的指挥下,终于在1831年12月27日从德文港(Devonport)启航。这次远航的目的是完成金船长(Captain King)于1826年至1830年开始的对巴塔哥尼亚(Patagonia)和火地岛(Tierra del Fuego)的考察工作;然后考察智利和秘鲁的海岸线及太平洋里的一些岛屿,并进行一系列环绕地球的精密时计测量

1月6日,我们到达特尼里弗(Teneriffe),但被禁止登陆,因为当地人怕我们将霍乱带上岸。第二天早上,我们看到太阳从大加那利岛(Grand CanaryIsland)崎岖不平的轮廓后面升起,一瞬间照亮了特尼里弗的顶峰,峰顶下仍然笼罩在又轻又白的云彩之中。这是行将经历的许多令人愉快的日子中的第一个,让人永远难忘。1832年1月16日,我们停泊在圣地亚哥岛(St. Jago)的普拉亚港(Porto Praya)。圣地亚哥是佛得角群岛(Cape de Verd Archipelago)的主岛。

从海上望过去,普拉亚港一带非常荒凉。远古火山的焚烧、热带阳光的灼烤,使得大多数地方的土壤都不利于植被生长。整个地区是阶梯似的一级级升高的台地,间或穿插一些断垣似的锥形山丘,地平线处有一系列更巍峨但高低不一的群山环绕。透过这种气候特有的雾状空气观看,景色十分迷人。当然,只有刚刚从海上来,第一次走进椰子树丛中,除了自己的快乐外一无所知的人才会这么讲。一般人认为该岛很乏味,但对任何只习惯英国风景的人而言,不毛之地蕴有一种独特的风采,有植被反而会破坏掉。一块块宽广的熔岩平原之上,几乎找不到一片绿叶,但成群的山羊,还有少许的牛,竟能赖以为生。降雨不多,但每年极短的时间内,会有瓢泼大雨,浅浅的植被旋即布满每一个缝隙之中,很快凋零后,就成为动物们赖以生存的牧草。但此时已经整整一年没下雨了。海岛最初被发现时,普拉亚港周围都是树木 。鲁莽的破坏使得这里如同圣赫勒拿岛(St. Helena)和一些加那利岛屿一样,几乎完全荒芜。宽阔平坦的山谷,除了每个雨季中有几天变成河道外,长满了光秃无叶的灌木树丛。这些山谷中没有什么动物。最常见的是翠鸟( Dacelo Iagoensis ),它温顺地停在蓖麻的枝杈上,时而箭一样地冲向蚱蜢或蜥蜴。翠鸟色彩鲜艳,但没有欧洲种那么漂亮,在飞行姿势、动作和栖居地(通常是在最干涸的山谷中)等方面,也有很大差异。

一天,两名军官和我骑马去了大里贝拉(Ribeira Grande),它是普拉亚港往东几英里的一个村子。一路都是同样的暗褐色景象。只有在圣马丁(St.Martin)山谷里,一条非常小的溪流滋养出一溜令人眼前一亮的繁茂植被。骑行一小时后,我们到达大里贝拉,意外地看见一个破败的大堡垒和教堂。这个小镇,在港口住满人之前,是海岛的中心;如今它看起来令人伤感但非常漂亮。我们找到一个黑人神父做导游,一个曾参加过半岛战争的西班牙人当翻译,跟随他们参观了一系列的建筑,重点是一座老教堂。岛上的总督和地方长官都埋在这里。有的墓碑上刻着16世纪的日期

纹饰是唯一让我们联想起欧洲的东西。方形庭院的一面是教堂或礼拜堂,院中间长了一大丛香蕉。另一面是医院,住了十来个可怜兮兮的病人。

我们回到小旅店吃午餐。一大群墨黑的男女老少赶来看我们。我们的这些新同伴快乐无比,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能引来开怀大笑。离开小镇前,我们参观了大教堂。它显得不如那个小一些的老教堂富裕,但拥有一架小管风琴,能发出些不和谐的怪声。我们给了黑人神父几个先令,西班牙翻译拍拍神父的头,爽朗地说,他相信肤色无关紧要。我们随即快马加鞭,赶回普拉亚港。

有一天,我们骑马去了靠近岛中心的圣多明戈村(St. Domingo)。在途经的一个小平原上,看见一些发育不良的金合欢树,树顶因为持续的信风吹打,弯成奇怪的形状,甚至与树干成直角。树枝的方位恰好是东北方和西南方:这些天然风标显然标记了信风风力的主要方向。行走在这么贫瘠的土壤上留不下脚印,道路不明显,结果我们迷了路,走到富恩特斯(Fuentes)去了。到那以后才发现走错了,但我们后来也很高兴。富恩特斯是一个美丽的村庄,有一条小溪。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生机勃勃的,除了按说最应该富足的居民们。赤身裸体、面容憔悴的黑孩子们,背着半人高的大捆木柴。

在富恩特斯附近,我们看到了一大群珍珠鸡,有五六十只。它们特别警觉,不让人接近。它们逃离我们时,像9月雨天里的鹧鸪,头翘得高高地跑;若被穷追不舍,就马上飞起来。

因为岛上其他地方都很惨淡,圣多明戈风景之美出乎意料。这个村庄坐落在一个山谷脚下,周围是分层熔岩形成的锯齿状峭壁。黑色的岩石与清澈见底的小溪两岸的亮绿色植被相映生辉。恰逢节日,村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返回的路上,我们追上了一群黑人女孩,大约二十多个,穿戴极有品位。彩色头巾和大披肩衬托出黑皮肤和雪白的长裙。当我们快接近时,她们突然都转过身来,把披肩铺在地上,唱起了热情奔放的歌,手在大腿上打拍子。我们扔给她们一些葡萄牙钱币,她们尖叫着、笑着收下了。马蹄绝尘处,歌声更响亮了。

一天早晨,景色格外清晰:远山在深蓝色的云层上轮廓分明。表面上看起来,也是根据在英国看到类似景色的经验,我以为空气中湿度已经饱和,但事实竟然完全相反。湿度计显示,气温与露点 的温差有29.6华氏度。这个差值比我前几天早晨观察到的几乎高了一倍。这种极度干燥的天气中闪电不断。这样的天气,能见度却如此高,应该是很罕见的吧?

大多数时候,这里天气朦胧,这是因为有不易觉察的微小尘埃降落所致。我们发现天文仪器都被轻微磨损了。停泊在普拉亚港的前一天早上,我收集了一小袋这种棕色粉尘。粉尘可能是被桅杆头的风标上的沙网从风中过滤下来的。莱尔先生 也给了我四包落在另一条船上的粉尘,该船当时在离这些岛屿往北几百英里处。埃伦伯格(Enrenberg)教授 发现,这种粉尘主要由有硅质外壳的滴虫 和植物的硅质组织构成。在我送给他的五个小包中,他已鉴定出不少于六十七种不同的生物!这些滴虫,除了两个海洋种类外,都是生活在淡水里的。我还找到了至少十五个关于粉尘落入大西洋远航船只的报道。根据粉尘下落时的风向和发生的时间,我们可以肯定这些落尘都来自非洲,因为落尘总是发生在刮哈麦丹风 的那几个月内,而且已知这种燥风会把尘土扬起卷入大气层中。但奇怪的是,尽管埃伦伯格教授认识很多非洲特有的滴虫,但在我给他的粉尘中,他居然一种都没有找到,反而发现了两种他迄今知道只生活在南美洲的滴虫。降落的尘埃量很大,可以把船上所有的东西都弄脏,眼睛也被它弄得很难受,有的船甚至因为能见度太差冲到岸上去了。它经常落在距非洲海岸几百甚至上千英里以外的船上,波及点的南北跨度达一千六百英里之遥。我惊讶地发现,在离陆地三百英里的船上收集的粉尘里,有大于千分之一平方英寸的颗粒混迹于更细微的尘埃之中。知道这个事实后,我们就不会为隐花植物的小孢子可以扩散而感到奇怪了。那些孢子轻得多、小得多。

这座岛的地质是其自然史中最有趣的部分。驶入港口时,可以看见在海崖这面有一条沿海几英里,高出水面四十五英尺左右的完全水平的白色堤坝。仔细观察会发现,该白色岩层主要由钙质物构成,里面嵌入了无数的贝壳。其中大多数,甚至所有的贝类仍然生活在邻近的海岸上。堤坝位于古老的火山岩石之上,上面还覆盖了一层玄武岩,大概熔岩流入大海时,正好遭遇下面的白色贝壳海床。熔岩的炙热导致的变化很有意思,它把其覆盖的那一层易碎的贝壳部分变成了石灰石晶体,部分变成了密实的斑点石。石灰石碰上熔岩流下层的渣状物时,则被转变成一簇簇精美的辐射状的纤维束,宛如霰石。熔岩流形成一级级的缓坡平原,渐入岛内,最高处正是最初熔化的岩浆流的起源地。在有记载的历史中,圣地亚哥岛并没有任何火山活动的迹象。岛上众多红色灰烬形成的山峰顶上,连一个火山坑的形状都难得一见。然而,最新的熔岩流在海岸边清晰可辨,它们形成比旧的熔岩流更低但延伸得更远的断崖。所以,悬崖的高度可以用来估算熔岩流发生的大致年代。

在我们逗留期间,我对一些海洋动物的习性做了观察。有一种大个的海蛞蝓( Aplysia )很常见。它长约五英寸,土黄色的身体上有紫色脉线。下部或脚的部分的两侧都有宽宽的膜,可能有时用来呼吸,激起水流流过背鳃即肺部。它吃长在泥泞浅水里的石块上的细嫩海草。我在它的胃里找到几粒小石子,跟鸟的砂囊一般。这种海蛞蝓被骚扰时,会射出一股很细的紫红色液体,把周围一英尺范围内的水搅浑。除了这个防御办法,它还可以分泌一种刺鼻的液体布满全身,碰上会有尖锐螫痛的感觉,类似被僧帽水母(也叫葡萄牙军舰水母)所刺。

尤其让我兴致勃勃的是好几次观察到墨鱼(即乌贼)的习性。这些动物虽然在潮退后的水坑里常见,却不容易抓到。靠其长触手和吸盘,它们能把自己拽进很窄的缝隙里。一旦这样固定在里面,需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再把它们揪出来。有时,它们猛地一蹿,尾巴先动,像箭一般迅速地从水坑的一边冲到另一边,并同时射出暗栗褐色的墨汁把水染黑。这些动物还有一种不寻常的变色龙般的变色方法来逃避跟踪。它们似乎可以随地方不同而变换身体的颜色。在深水中,它们一般呈棕紫色,但放在地上或浅水里,这暗色调就转为一种黄绿色。仔细观察,其肤色是法国灰,但上面有无数微小的亮黄斑点:前者的深浅会变化,后者则可以忽隐忽现,轮流变换。色调变化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产生的:从风信子红到栗褐色之间的各个色调 的云团,在身体里不断地移动。任何部位,一经轻微电击,就几乎完全变黑;用针在它的皮肤上刮,也能产生类似效果,但程度稍轻一些。这些云团,或称红晕,据说是由含各种不同颜色液体的囊泡交替膨胀和收缩产生的

墨鱼

这种墨鱼无论是在游泳还是伏在水底时,都会显示它的变色龙本事。有一条墨鱼让我乐坏了。它似乎完全知道我在观察它,于是用尽各种招数藏身。它先一动不动地趴着,然后悄悄地挪一两英寸,就像猫抓老鼠那样;有时候还变一变颜色。就这样慢慢移动,终于挪到了更深一点的地方。突然它一闪身就没了,只留下一道墨黑的轨迹把它爬进去的洞口掩盖起来。

寻找海洋动物时,我的头离岩石海岸大约两英尺以上,却不止一次被水柱招呼,还能听见随之而来的很轻但刺耳的摩擦声。起初我想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但后来发现,还是这种墨鱼。虽然躲在洞孔里,如此却让我轻而易举就找到它了。墨鱼能喷水是毫无疑问的,我觉得它肯定还能用身体下侧的导管或吸管瞄准。这种动物抬头有一定困难,放在地上爬行时很不自如。我抓了一只放在船舱里,发现它在黑暗中还闪一点磷光。

圣保罗岩(St. Paul’s Rocks)——2月16日早晨,横渡大西洋时,我们在靠近圣保罗岛的地方停泊。这一堆岩石位于北纬0度58分,西经29度15分。离美洲海岸五百四十英里,离费尔南多迪诺罗尼亚岛(Fernando de Noronha)三百五十英里。其最高点仅比海面高五十英尺,整座岛周长不到四分之三英里。这个小不点儿是从海洋深处突然冒头的。其矿物结构并不简单:有的岩石是燧石(cherty),有的则类似长石(felspathic),并含细细的蛇纹石(serpentine)脉线。奇特之处在于,太平洋、印度洋或大西洋中有无数远离大陆的小岛屿。它们不是珊瑚礁结构,就是由火山喷发的物质构成的。唯一的例外只有塞舌尔(Seychelle)群岛和这个小不点儿的岩石尖。海洋岛屿的火山性质与现在还活跃的火山的形成显然遵循同一个原理;无论这个原理是化学的还是机械的,其造成的结果是,绝大多数的活火山要么位于海岸附近,要么位于大海之中的岛屿上。

圣保罗岩上的矿物,1890年版《小猎犬号航海记》里的木刻图

从远处看,圣保罗岩白得耀眼。这是被无穷的海鸟粪便覆盖所致,另一个原因是岩石表面上还紧贴有一层珍珠般光泽的、坚硬而光滑的涂层。用放大镜看,它又是由很多的超薄层叠加而成,其总厚度大约为十分之一英寸。涂层里含有大量的有机物,毫无疑问是由雨水或海水溅到鸟粪上形成的。我在阿森松岛(Ascension)和阿布罗柳斯小岛群(Abrolhos Islets)的小堆鸟粪下面,见过一些钟乳状分枝结构,看上去跟这些岩石的白色表层的产生方式相同。这种枝状体的大致外形很像石珊瑚藻(这一科的海洋植物钙质化,非常坚硬),以至于我最近匆忙检查标本时,竟未看出区别来。枝状体的球状枝头有着珍珠般的质地,像牙齿的珐琅质,但硬到可以划坏平板玻璃。顺便在这里提一句,在阿森松岛海岸贝壳砂堆积如山的地方,潮汐岩石上常常有被海水堆积出来的水垢,其形状如木刻插图所示,非常像经常出现在潮湿墙壁上的一类隐花植物(地钱属) 。这种叶状体的表面有漂亮的光泽,完全暴露在阳光下的部分是墨黑色,躲在岩礁阴影下的部分则是灰的。我把这种水垢的标本给好几个地质学家看过,他们都以为是火山岩或火成岩形成的!它的硬度和光泽度,以及光滑程度,都堪比最精美的榧螺。但它的气味不好闻,用吹管一吹会失去光泽,这些又都跟活海贝一样。此外,众所周知,海贝被动物的套膜一直覆盖或遮掩的部分比那些完全暴露在外的部分颜色更浅,正如这种水垢的情形。我们已经知道,磷酸钙或碳酸钙构成所有活动物的坚硬部位,比如骨骼和贝壳;现在又发现,死的有机物,通过无机化学的变化,居然可以产生比牙的珐琅质还坚硬的物质,跟新鲜的贝壳一样光滑多彩的表壳,而且在外形上还模拟一些低等植物,有模有样的。这是多么有趣的生理现象

我们在圣保罗岛只发现了两种鸟:鲣鸟(booby)和驽迪鸟(noddy)。前者是一种塘鹅,后者是一种燕鸥。两种鸟都温顺愚钝,对游人熟视无睹,用我的地质锤可以想杀多少就杀多少。鲣鸟把蛋下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黑燕鸥会用海藻做一个非常简单的巢。很多鸟巢边都放有一条小飞鱼,我猜,这大概是公鸟为它的伙伴准备的。有意思的是,我们刚骚扰赶走了一对鸟爸妈,一只栖息在岩缝里的、身材庞大却灵活的螃蟹( Graspus )就飞快地从巢边把鱼偷走了。西蒙兹爵士是来过这里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他告诉我说,他还见过螃蟹把幼鸟从窝里拖出来吃掉。这个小岛上没有任何植物,连地衣都没有,却住了几种昆虫和蜘蛛。下面这个统计,我相信,包括了所有的陆地动物:一种依赖鲣鸟为生的苍蝇( Olfersia );一种虱子,大概是作为鸟的寄生虫迁来的;一种褐色的小蛾子,是吃羽毛为生的那一属的;一种甲虫( Quedius ),以及生活在粪便下的一种土鳖虫;最后还有大量的蜘蛛,我猜,它们靠捕食这些小跟班儿和水鸟的拾粪者为生。经常听到的故事是这样的:太平洋里,珊瑚小岛一经生成,庄严的棕榈树和其他高贵的热带植物就驾到了,然后鸟飞来了,最后人来接管。但这个描述恐怕是不正确的。我担心事实会破坏了这个故事的诗情画意:以羽毛和粪便为生的寄生虫和蜘蛛才是新形成的海洋国度的第一批居民。

热带海域里,哪怕是最小的一块岩石,都因为能够给无数种海草和低等群栖动物的生长提供地基,进而供养了大量的鱼。鲨鱼和渔民再争夺上钩的鱼。我听说百慕大有块石头,离海岸许多英里,并藏在深海之下,最初就是因为看见附近有鱼才被发现的。

费尔南多迪诺罗尼亚群岛,2月20日——我们只在此滞留了几个小时。据我所能够做的观察,这是火山岛,但不是近期形成的。最大的特点是有一座圆锥形的小山,大约一千英尺高,顶峰极其陡峭,并往一侧倾斜,悬垂在地面之上。山丘的岩石是响岩(phonolite),被割成不规则的石柱子。单看一个,第一印象会认定它是熔岩在半流体状态时突然被推高而形成的。但我在圣赫勒拿岛时证实过,一些有几乎同样外形和质地的尖塔,是熔化的岩石注入开始变软的地层,把后者当作了模具,进而凝固成这些“丰碑”的。整座岛屿都被树木覆盖,但因气候干燥,看起来并不繁茂。半山腰上,巨大的柱状岩石,掩映在月桂般的树木中,更有不知名植物的精美的粉红花朵点缀,却无一片绿叶,这个近景倒也赏心悦目。

巴伊亚(Bahia),或称圣萨尔瓦多(San Salvador),巴西,2月29日——度过了愉快的一天。但“愉快”这词太平淡,无法表达一个博物学家第一次独自在巴西森林里漫步的心情。优雅的草木、新奇的寄生植物、美丽的花朵、光亮的绿叶,尤其是整个植被的繁茂,让我叹为观止。森林之幽暗处既喧哗吵闹,又万籁无声。昆虫的噪声如此响亮,能传到几百码外岸边停泊的船上。但森林深处似乎又被一种无边的寂静统治着。对一个喜欢自然史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带来某种更深层次的乐趣,他都不敢奢望会有第二次。转了几个小时后,我回到了登陆点,但在此之前,我被一场热带暴雨追上。我试图躲在一棵大树下,它枝叶繁茂,一般的英国雨根本淋不透;但在这里,几分钟内,一股洪流就顺树干泼下来。正是这样的暴雨,使厚厚的森林覆盖的地面也翠绿无比:在更寒冷的气候下,这样的雨到达地面之前,大部分已被吸收或蒸发。我将暂时搁下对这个高贵海湾的浓情艳景的描写,因为我们返航途中将第二次在这里停泊,到时我再重拾话题。

沿巴西的整个海岸线至少有两千英里长的地方,并包括相当大范围的内陆,但凡有坚硬的岩石,都属于一种花岗岩地层。大多数地质学家相信,这种花岗岩是在高压高温下结晶而成的。这么大片地区都由此种花岗岩构成,让人不禁浮想联翩。这种效应是在幽深的海洋之下产生的吗?还是另有地层覆盖此地,复又移开?我们能否相信有任何力量,假以几乎无限的漫长时光,可以移走地层,把花岗岩暴露在成千上万平方哩格 大的范围之内?

在离城市不远的一条小溪入海处,我观察到一个与洪堡讨论过的话题有关的现象 。在奥里诺科河、尼罗河和刚果河的瀑布里的正长岩(syenite)上有黑色涂层,就像被石墨打磨过一般。该涂层非常薄,贝采利乌斯 分析发现它是由锰和铁的氧化物构成的。在奥里诺科河里,它发生在被洪水周期性冲刷的岩石上,而且只在流速很快的地方,用印第安人的话说,就是“流水白处石头黑”。在我观察的这个地方,涂层是深棕色,而非黑色,而且似乎只有含铁的物质。巴掌大的标本显不出这种褐色磨光的石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特色。它们只出现在海潮能及的范围内;因为小溪流速缓慢,需要冲浪代替大瀑布具有的抛光力量。同理,潮起潮落和周期性的洪水泛滥有同样的效果。如此,在看似完全不同但其实类似的情况下产生了类似的结果。但是,这些犹如胶结在岩石上的金属氧化物涂料的来源却是未知的;另外,涂层的厚度如何保持不变也难以解释。

有一天,我饶有兴致地观察短刺鲀( Diodon antennatus )的习性。它是在岸边游的时候被我捉住的。大家都知道,这种鱼有非常松弛的皮肤,可以把自己撑胀成近乎一个圆球。把它从水里拿出来一小会儿,再放回去,它赶紧用嘴吸入大量的水和空气,大概把鳃孔也用上了。这是通过两种方法实现的:用嘴吞下的空气,被挤进体内的空穴中,回流则被明显可见的肌肉收缩阻挡:水却通过一直张大的嘴缓缓流入,这应该是靠吸力。腹部皮肤比背面的更松弛,因此,在充气过程中,扩张得更大,于是它背部朝下漂在水面上。居维叶(G.Cuvier)觉得鱼这样漂着不能游水。事实上,它不仅可以直线向前,而且还能从两侧翻身。翻身是在胸鳍的帮助下完成的;尾部此时被压扁,没有用。因为身体充满了气浮得高,鳃孔都露在水面上,只有从嘴吸入的水不断地从那里流出。

处于胀气与收缩状态的一种短刺鲀

此鱼如此鼓鼓囊囊地待了一小段时间后,能用相当大的劲儿,把水和空气从鳃孔和嘴里再排出去。它可以随意决定排多少水,因此,很可能是靠此方式调节其比重。这种短刺鲀拥有好几种防御手段。它能猛咬对手,还会用嘴喷出挺远的水柱,同时活动下颚发出怪声。身体鼓胀时,皮肤上布满的乳突会竖起来变得尖尖的。但最奇特的是,你动它的话,它会从腹部的皮肤里分泌出一种非常美丽的朱砂红纤维物,被它染色的象牙和纸永不褪色。我保存的那些至今鲜艳如初。我不知道这种分泌物的性质和用途。听福里斯的艾伦博士说,他经常在鲨鱼的肚子里发现这么撑胀着的短刺鲀,而且知道有好几次它不仅咬穿了胃壁,而且咬开鲨鱼的身体逃了出来,后者因此而死掉。谁能想到这个小软鱼竟能杀死巨大凶蛮的鲨鱼?

3月18日——我们离开巴伊亚。几天之后,在离阿布罗柳斯小岛群不远的地方,我的注意力被海面上出现的一片红褐色吸引住。从低倍望远镜看过去,水的整个表面仿佛盖满切碎的干草,干草末端呈锯齿状。这是微型圆柱状水绵( confervae ),每二十到六十个聚成一簇。伯克莱先生告诉我,它们与红海的毛海束毛藻( Trichodesmium erythraeum )是同一物种。红海因遍布这种藻而得名 。它们的数量无穷无尽。我们的船穿过了好几大片,其中一片有大约十码宽,根据水的泥泞般的颜色判断,至少有两个半英里长。几乎每回远航都有关于它们的报道,好像在澳大利亚附近的海面尤其常见。我在卢因角(CapeLeeuwin)附近发现了一种近似的,但更小而且看起来不太一样。库克船长在他的第三次远航里提到,水手们把它叫作海锯末。

在印度洋靠近基林环礁(Keeling Atoll)的地方,我观察到很多小群的水绵,几英寸见方,由长圆柱形的极细的丝线组成,肉眼勉强可见,中间还夹杂着其他大一些的结构,两端是精致的锥形。这样两个彼此相接,如图所示。长度从0.04到0.06英寸不等,甚至可长达0.08英寸,直径0.006到0.008英寸。在柱体靠近末端的地方,通常可以看见一个绿色隔膜,由颗粒物质形成,中间最密。我相信这是由精致无色的糊状物组成的囊底,糊状物布满外壳内,但没有延及锥体部分的尖端。在一些标本中,绿色隔膜被一种棕色颗粒物质形成的小而完美的球体替代。我观察到了它们形成的奇特过程:壳内这层糊状物突然排成一些丝线条,其中的一些排成从中心向外辐射的形状,然后通过不规则的快速运动,继续收缩,一秒之内就形成一个完美的小球体,占据空出来的本来是隔膜的位置。意外伤害会加速粒状球体的形成。补充一句,这样的圆柱体常常成对,如上图所示,锥尖并锥尖,在隔膜形成处相接。

水绵

我在这里再补充几个海水因为生物而变色的例子。有一天,在智利海岸,康塞普森(Concepcion)以北几个哩格的地方,小猎犬号穿过了大片大片的泥浆水,如洪水泛滥的大河一般。另一次,在瓦尔帕莱索(Valparaiso)往南一纬度,离大陆五十英里外的地方又遇到同样的情形,但更为壮观。水放入玻璃杯里看,呈浅红色;在显微镜下观察,可以看见水里挤满了一种微动物 。它们蹿来蹿去,还常常爆裂。微动物有椭圆形的身体,中间因一环弯曲的纤毛不断振动而收缩。但很难仔细观察,几乎就在其停止运动的那一瞬间,甚至仍在镜头视野下穿越时,它们的身体就爆裂了。有时两端都爆裂,有时只在一端。一股棕色粗颗粒流质随之射出。这些微动物爆裂前瞬间身体膨胀到自然大小的一倍半,爆裂发生在停止快速运动后十五秒钟左右。偶尔还会先绕身体长轴旋转一阵。结果,不管取出的一滴水里有多少个,两分钟之内悉数死亡。微动物靠纤毛的振动而移动,窄尖端向前,通常是快速跳跃似的。它们极其微小,肉眼几乎看不见,只有千分之一英寸见方。数量无限,在我能分出的最小一滴水里也数不清。一天之内,我们就穿过了两大片被它们染色的水域,其中一片至少涵盖了几平方英里。里面得有多少这种微动物啊!水的颜色,远看像一条流过红土区的河流,但在船侧的阴影下,却黑得近似巧克力。红蓝海水相接之处界限分明。此前的几天内一直风平浪静,大海不同寻常地充满生机 [1]

在火地岛附近离陆地不远处,我看到一条条狭窄鲜红的水带,这是数量众多的一种甲壳纲( Crustacea )动物造成的。它们长得有点像大明虾(prawn),捕海豹的人把它们称为鲸食。鲸鱼吃不吃,我不知道。但在沿海的一些地方,燕鸥、鸬鹚,还有大群大群笨重的大海豹,主要靠这些能游水的螃蟹为生。海员们总是把海水变色归因于鱼卵,但我只发现过一次这种情况。在离加拉帕戈斯群岛(Archipelago of the Galapagos)几哩格的地方,军舰穿过了三条暗黄色或泥浆色的水域。这几条水域长达几英里,但只有几码宽,与周围的水蜿蜒相接,但泾渭分明。水的颜色是由胶质小球造成的,其直径大约五分之一英寸,里面嵌有无数微球形的卵子。卵子有两种,一种偏红,形状也迥异。我猜不出这是两种什么动物。柯尔耐特(Colnett)船长说,这样的水带在加拉帕戈斯群岛很常见,而且水带的方向与洋流一致。但在我描述的这个例子中,水带的方向是由风向决定的。我唯一还要提一下的情形是有的海面上盖有一层薄薄的泛着彩虹色的油。我在巴西海岸看见的一大片海面就如此。海员们认为可能有鲸鱼的腐尸漂浮在附近。我在这里不提那种水上到处都有的微小的胶状颗粒,它们的数量不足以造成任何色彩变化,因此留待以后再讲。

原生动物示意图,引自德国《迈尔斯百科丛书》,1910年

上述的事例中,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形成清晰边缘的水带里的生物靠什么聚在一起不分散?虾状蟹的行动几乎跟一个兵团的士兵一样步调一致,但鱼卵或水绵却不可能有自主的行为,滴虫也不能。第二,是什么因素造成水带长而窄?山洪中,流水会把漩涡里聚集的泡沫舒展开来。这种情形与之相像,我因此认定气流或洋流的类似作用造成了这个效果。根据这个假设,我们必须相信各种生物体都出生在有利于其生活的某个地方,并从那里被风或水移到别处去了。但我承认,难以想象有一个地点是数以千百万计的微动物和水绵的发源地,那里的胚体又是从何而来的?既然母体已被风吹浪打而分散到了无边无际的海洋之中。然而也没有其他假设能让我解释它们长线一样的结构。我还可以再补充一个,斯科斯比(Scoresby)说,在北极海的某些地方总能找到含有大量浮游动物的绿水。


[1] 雷森先生在《贝壳号航海记》(第1卷,第255页)里提到的利马附近的红潮,看来是同一个原因造成的。杰出的博物学家庇隆(Peron)在《澳大利亚航海》里,给出了不下十二份参考资料(第2卷,第239页),都是航海家们论海水变色的。在庇隆给出的参考资料之外,还可以再补充如下:洪堡的《自述》,第6卷,第804页;弗林德斯的《航海记》,第1卷,第92页; Labillardiere ,第1卷,第287页;乌略亚的《航海记》;《星盘号航海记》和《贝壳号航海记》;金船长的《澳大利亚考察》等。 NGeNZy+0jeRg2Bmw1pgol9ZJ/QVBjl/OY6nbC6GnFO0FfBmmcCW0+JhlHRvNNd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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