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格罗河/被印第安人袭击过的庄园/盐湖/火烈鸟/从内格罗河到科罗拉多河/神树/巴塔哥尼亚刺豚鼠/印第安人家庭/罗萨斯将军/前往布兰卡港/沙丘/黑人中尉/布兰卡港/盐水结壳/阿尔塔角/臭鼬
土库曼的高乔人
埃尔卡门,也叫巴塔哥内斯,内格罗河
1833年7月24日——小猎犬号从马尔多纳多起航,于8月3日到达内格罗河(Rio Negro)的河口。这是位于麦哲伦海峡和拉普拉塔河之间的海岸线上的主要河流。它在拉普拉塔河的河口再往南三百英里的地方入海。大约五十年前,还是在老西班牙政府统治的时候,这里建了一个小殖民地。至今它仍是文明人在南美洲东海岸定居的最南端(南纬41度)。
靠近河口的地区惨不忍睹:南面一条长长的垂直峭壁暴露出这个地区的地质的一个切面。地层是砂岩,最特别的一层由浮石小石子紧密凝聚而成。这些小石子应该是来自四百多英里以外的安第斯山脉。视野所及,开阔的平原上到处都覆盖了厚厚一层碎石子。水非常稀缺,偶尔找到一点点,还几乎总带咸味。植被稀稀拉拉的。各种各样的灌木丛倒有不少,但都长着凶巴巴的硬刺,似乎在警告生人“荒原勿入”。
定居点在河口上游十八英里处。去那里的路沿着徐徐升高的山脚走,这个山崖构成大山谷的北缘,内格罗河就从谷底流过。途中经过了一片建得很精致的“大庄园”的残垣断壁,那是几年前被印第安人毁掉的。在那之前它们曾抵挡了几次袭击。一个当时在现场的人为我很生动地描述了一番。村民事先收到了警报。他们把牛马赶进房子周围的“畜栏” 藏起来,并架起几门小炮。来的是智利南部的阿拉乌康族人(Araucanians),有几百人之多,而且训练有素。邻近的山头上先出现两队人马。下马后,他们脱掉毛皮披风,赤身裸体地冲了过来。印第安人唯一的武器是一根很长的竹竿长矛或称丘索枪(chuzo),上有鸵鸟羽毛装饰,顶端有非常锋利的枪尖。当事人回想起那些丘索枪一颤一颤地逼近时,似乎仍然心有余悸。到了庄园前,酋长平切拉(Pincheira)向被围困的人喊话,命令他们放下武器,否则就割断所有人的喉咙。大家知道,不管他们是怎样冲进来的,结果恐怕都一样,于是毛瑟枪齐射就成了唯一的回答。印第安人徐徐推进到了畜栏的栅栏边。他们惊讶地发现栅栏不是用皮带,而是用铁钉锁住的,只好用刀乱砍一气。这些基督徒因此保住了性命。许多受伤的印第安人被同伴抬出去了,最后一个小酋长也受了伤,退军的号角终于吹响。印第安人回到歇马处,似乎举行了一个军事会议。对西班牙人而言,那是最难熬的一刻,因为他们弹药几乎耗尽,只剩最后几箱火药了。突然间,印第安人纷纷上马,扬长而去。后来的一次袭击退得更快。那次是由一个很冷静的法国人负责开炮。他一直等印第安人靠得很近了,才用葡萄弹 扫射最前排,一下子就放倒了三十九个。不用说,这样的打击立即使对方溃不成军。
这个镇叫埃尔卡门(El Carmen),也可以叫巴塔哥内斯(Patagones),建在面向河流的岩壁上,许多房子的地基就打在砂岩里。这条河大约两三百码宽,河深水急。沿着宽阔的绿色山谷的北缘,一列岛屿纵向排开,岛上杨柳依依,岛岬宽平,灿烂的阳光一照,景色相当不错。此地的居民不过数百人。这些西班牙殖民地跟我们英国的不一样,没有扩张的基础。许多纯种的印第安人也住在附近。酋长卢卡尼那一支部落的“托耳多” 就总是搭在小镇的郊外。当地政府提供部分供给,比如把所有老弱的马匹都给他们。他们靠做马鞍毯子和其他马具赚点钱。这些印第安人算是归化的,他们少了一些凶猛,却变得毫无操守。但一些年轻人在进步。他们愿意劳动,最近一队人还参加了一次捕海豹的远航,并表现得非常出色。现在他们正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穿着活泼干净的衣服,优哉游哉地闲逛。他们着装的品位令人欣羡,把这些年轻印第安人中的任何一个做成铜像,他的长袍都绝对优雅。
有一天,我骑马去了一个离小镇十五英里的大盐湖,或称盐沼。这里冬天是一个浅浅的盐水湖,到夏天则变成雪白的盐滩。靠近边缘的盐层有四五英寸厚,越往湖中心越厚。湖有两英里半长、一英里宽。周围一带还有其他大很多倍的盐湖,即使在冬季,湖底的盐也有两三英尺厚。其中一个这样晶莹洁白、平坦无涯的大盐湖,位于褐黄荒凉的平原正中,更是别有一番风光。每年从这里开采大量的盐:一堆堆几百吨重的盐,囤积在湖旁,等待运输。在盐沼地工作的季节就是巴塔哥内斯的收获季节,当地的繁荣依赖于此。那时候,几乎全城的人都在盐湖岸边安营扎寨,用大牛车从湖里把盐拉出来。这种盐结成很大的立方晶体,非常纯净。特伦哈田·里克斯(Trenham Reeks)先生很热心地替我分析了它的成分。他发现,盐里只含0.26%的石膏和0.22%的泥土。奇怪的是本地的盐不如佛得角群岛的海盐那么适合做腌肉。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商人告诉我,前者的价值只有后者的一半。因此,这里还要不断地从佛得角群岛进口盐,与本地的盐沼采的盐混合使用。巴塔哥内斯的盐太纯,不掺杂一般海里的其他物质,似乎是它比不上别的海盐的唯一解释。我想,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结论,但最近有证据 支持这个说法:含潮解氯化物越多的海盐制奶酪越好。
湖畔是泥岸,埋有无数大块的石膏晶体,有的长达三英寸,地面上则散落很多其他的硫酸钠盐的结晶。高乔人称前一种为“父盐”,后一种为“母盐”。他们说,这些不断更生的盐总是在湖水开始蒸发时在盐沼岸边生成。泥是黑色的,并有恶臭。最初我想不出原因来,但后来我注意到风吹上岸的泡沫呈绿色,像丝藻染的。我试图把这个绿东西带回来,却因意外失败了。盐湖有的地方近看水色偏红,可能长有一些滴虫类微动物。许多地方的淤泥还被大量的某种蠕虫(或环节动物)掀起来。居然有动物能在盐水中生活,而且能在硫酸钠和硫酸钙晶体中爬来爬去,真是令人惊讶。漫长的夏日里,当湖表面都硬化成盐层时,这些蠕虫是如何应对的?相当数量的火烈鸟(Flamingo)在湖边栖息、繁殖;整个巴塔哥尼亚、智利北部地区以及加拉帕戈斯群岛,凡有盐水湖的地方,我都能发现这种鸟。在这里能看见它们蹚水找吃的,可能就是那些穿梭在淤泥里的蠕虫,后者则可能以滴虫或丝藻为食。如此这般,我们就有了一个自成一体的适应内陆盐湖的小小生物界 。据记载 ,有一种微小的甲壳类动物卤虫( Cancer salinus )大量地生活在利明顿(Lymington)的盐田里,而且还仅在那些因为蒸发而盐度很高的区域(一品脱水里含大约四分之一磅的盐)。嗯,我们是否可以肯定地说,世界的每个角落都适合居住!盐水湖、藏在火山底的地下湖、热矿泉、海洋的尽头和深渊、大气层的上空,甚至终年积雪之上,处处都有生机。
从内格罗河以北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附近的居民区之间,西班牙人直到最近才在布兰卡港建了一个小定居点。从那里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直线距离将近五百英里。这一大片地区一直是会骑马的印第安人游牧部落的领地。他们近来增加了对定居点周边的大庄园的骚扰。布宜诺斯艾利斯政府因此装备了一个军队,由罗萨斯(Rosas)将军指挥,以期彻底剿灭他们。目前部队驻扎在内格罗河往北八十英里的科罗拉多河畔。罗萨斯将军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后,在这个未开发的平原上沿一条直线打击印第安人。这样把印第安人完全清除后,又每隔相当一段距离留下一小队士兵和马匹(哨所),以保持与首都的通讯。由于小猎犬号拟在布兰卡港停泊,我决定走陆路去那里会合;后来我延续原计划,顺着哨所一直走到布宜诺斯艾利斯。
8月11日——我这次旅行的同伴是住在巴塔哥内斯的英国人哈里斯先生、一个向导和五个要去跟军队做生意的高乔人。我前面说过,科罗拉多河离这里有八十英里。我们走得慢,花了两天半的时间。整个这一片地区,除了叫沙漠,没有更恰当的名字了。途中只有两口小井,号称是淡水,可如今正当雨季中,水也相当咸。这条道眼下已如此荒凉,夏天该有多凄惨啊!内格罗河的山谷虽然宽广,但仅仅是被冲开的砂岩平原。该城镇所在的河岸之上就是大片开阔的平原,只偶尔有一些小山谷和低洼地。整个地面几近寸草不生,干旱的沙砾土上只有一些焦黄枯萎的草丛和零落低矮、长满刺的灌木丛。
走过第一口泉后不久,我们就看见那棵有名的树,那是印第安人膜拜的华列奇神(Walleechu)的祭坛。该树长在平原坡度稍高一些的地方,离得很远都能看见,因此而成路标。一群印第安人经过的话,第一眼看见它就会高声呼喊表达敬意。树本身很矮,多枝多刺,靠根的地方树干直径约为三英尺。它孤零零的没有邻居,也是我们看到的第一棵树。后来还见到了一些同样的树,但非常稀少。因为是冬天,树枝上没有叶子,却搭满了线条,上面悬挂着各种祭品,如雪茄、面包、肉、布条等。穷一些的印第安人没有什么好给的,就从披风上揪一根线系上。更富裕的则按照习俗把烈酒和马黛茶倒进一个洞里,并朝着天空吐烟圈,笃信如此可以使华列奇心满意足。树周围还堆满了漂白的马骨头。马是作为祭物被杀掉的。所有印第安人,不分男女老少,都会献上自己的祭品,相信这样做了之后自己的马就不会疲惫,自己会富足发达。告诉我这些的高乔人说,不打仗的时候,他曾亲眼看见这一幕,而且他和同伴常常一直等到印第安人离开,好偷走华列奇的祭物。
高乔人认为,印第安人尊树为神,但似乎更可能的是把树当作祭坛。我能想出的这棵树被选中的唯一原因是,它是这条险恶通道上的一个主要路标。从很遥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文塔那山(Sierra de la Ventana)。一个高乔人告诉我,他曾经与一个印第安人骑行在科罗拉多河北边几英里的地方,那个印第安人突然高声欢呼,并以手按头,然后指着山的方向,跟第一眼看到远处的树时的举止一样。问及原因,印第安人用不流利的西班牙语说:“第一眼看见山了。”离开这棵稀奇的树大约两哩格后,我们停下来过夜。就这么一会儿,一头倒霉的母牛就被山猫一般眼尖的高乔人发现了。他们立即去追,几分钟后就用拉佐索把它拖过来宰掉了。这下我们就有了野营的四件必需品:马的牧草、水(只有一个泥水坑)、肉和柴火。拥有这么多奢侈品,高乔人兴致高涨。我们立即着手收拾可怜的母牛。这是我在露天度过的第一夜,马具当床。高乔人的自由生活能让人非常满足:你可以随时把缰绳一拉,说“咱们就在这儿过夜了”。平原死一般的寂静,猎狗守夜,吉卜赛人似的高乔人围着篝火铺床,这是留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夜的生动画面,永生难忘。
第二天的景色如前所述。几乎没有什么鸟或动物。偶尔可见一头鹿,或一头原驼(guanaco,美洲野驼),但最常见的四足动物是刺豚鼠( Caviapatagonica )。刺豚鼠在这里相当于咱们的野兔。但是它与兔属动物在许多重要方面都不同。例如,它的后腿只有三个脚趾,而且几乎大一倍,体重二十到二十五磅。刺豚鼠是沙漠真正的朋友。一个常见的风景是两三只刺豚鼠一个跟着一个飞快地往前跳,沿一条直线穿越荒原。远至北方的塔巴尔根山(SierraTapalguen,南纬37度30分)也能找到它们,到那里后,平原突然变得更绿更湿润;往南走,它们的地域分布止于盼望港(Port of Desire)和圣朱利安港之间,虽然那片地区的自然状况没有变化。奇怪的是,如今在圣朱利安港已经找不到刺豚鼠了,伍德船长却提到,在他的1670年航行中,那里刺豚鼠多极了。在宽阔无人居住且罕有人至的地区,是什么原因致使动物的生活范围发生了如此变化?另外,根据伍德船长在盼望港一天猎杀的数目,那里的刺豚鼠也比现在多得多。凡有毛丝鼠( bizcacha )生活并挖洞穴的地方,刺豚鼠就用人家的洞穴;没有毛丝鼠的地方,比如布兰卡港,刺豚鼠就自己挖洞。潘帕斯草原上还有一种小猫头鹰( Athene cunicularia ),常常被描述为像哨兵一样站在洞穴口。它也有同样的习性。只有在没有毛丝鼠的东班达亚,它才不得不为自己刨出一个家来。
刺豚鼠的骨骼
次日早上快到科罗拉多河时,景观变化了。我们很快来到一片草原。这里有花卉、高高的三叶草和小猫头鹰,很像潘帕斯草原。我们还经过了一个相当大的泥沼泽地。这里夏天时会干涸,结各种盐壳,因此被称为盐壳沼。沼泽地里长满了低矮多浆植物,跟海岸边那些一样。我们渡过科罗拉多河的地方,大约只有六十码,这条河其他地方至少有两个这么宽。长满杨柳和芦苇的河道蜿蜒曲折,到河口的直线距离据说是九哩格,走水路则有二十五哩格。我们坐独木舟过河的计划被推迟了一阵子,因为遇上了一大群母马在河里游。它们跟随一支部队深入内陆。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滑稽的场面:成百上千的脑袋都朝着同一方向,耳朵竖得尖尖的,鼻孔张得大大的,如同刚刚冒出水面的两栖动物。母马肉是士兵打仗时的唯一食物。这个办法使他们行动迅捷。马在这些平原上可被驱赶的距离惊人。据说空载的马可以连续几天每天跑一百英里。
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阿根廷独裁者,在达尔文访问该国时期执政
罗萨斯将军 的营地靠近河边,是由大车、大炮、草棚等组成的一个方阵。士兵几乎全是骑兵。我相信看上去这么流氓强盗般的军队前所未有。大部分士兵都是黑人、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样出身的人很少有眉目表情顺眼的。我拜访了书记官,向他出示了我的通行证。他特别威严又神秘地盘问了我一番。幸好我带有一封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政府 写给巴塔哥内斯指挥官的介绍信。他把这封信拿去给罗萨斯将军看。将军回答说愿意效劳。书记官回来时满面笑容,亲切和蔼。我们在一个有趣的西班牙老人的小屋留宿。他曾服役于拿破仑的军队,参加过对俄罗斯的远征。
我们在科罗拉多河住了两天。我无所事事,因为周围就是一片沼泽地,这是夏季(12月)安第斯山脉的雪融化时河水泛滥造成的。我的主要消遣是观察来我们住的地方买小东西的印第安人。据猜测,罗萨斯将军有大约六百个印第安人盟友。这一族的男人身材高大,长得精致,但以后我们会看到,有同样相貌的火地岛人因为寒冷、缺少食物又没有开化而显得面目可憎 [1] 。有些作者在确定人类的主要种族时,就把他们分成两类,但这肯定不对。有的年轻女人(叫china)算得上漂亮,粗硬而乌黑油亮的头发,扎成两条辫子垂至腰间;面含红晕,眼睛灵动闪闪发光;腿脚和胳膊娇小匀称,脚踝上戴有蓝色珠子串起来的宽腿镯,有时手腕上也戴。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小家庭更有趣的了。母亲常常带一两个女儿来我们这里,同骑一匹马。她们骑马的姿势跟男人一样,但膝盖抬得高高的。这个习惯或许源于她们旅行时总是骑装载行李的马。女人的职责是装卸马及搭帐篷过夜。换言之,跟所有原始人的妻子一样,她们是有用的奴隶。男人则负责打仗、打猎、照料马匹和制作马具。他们在家时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把两块石头对敲,直到它们都变圆,好用来做流星索。有了这个重要武器,印第安人就可以捕获猎物了。他们还用它来套自己的马,因为马是在平原上自由放养的。打仗时,印第安人的第一个企图是抛出流星索去把敌人的马捆翻在地,然后把随之倒下的敌人用丘索枪扎死。如果流星索只绕住了动物的脖子或身体,就会被它带走而损失了。制作一对圆石需要花两天工夫,所以到处都可以看见有人在忙活这事。有些男人女人把脸涂成红色,但我未见过火地岛人脸上常见的水平条纹。最能满足他们虚荣心的是所有东西都用银做成。我见过一个酋长,他的马刺、马镫、刀柄和马辔都是用这种金属做的。用银丝线做的马笼头和缰绳还不及细马鞭粗。火烈的战马在如此轻盈的笼套下左冲右驰,骑技显得格外优雅。
罗萨斯将军表示要会见我。时过境迁后我很高兴与他有过这一面之缘。他是一个有非凡品质的人,在这个国家影响巨大,似乎也将利用这个影响力去推动国家的繁荣和进步 。据说他拥有七十四平方哩格的土地,三十多万头牛。他的领地经营得当,连玉米产量都比别人的高很多。最初声名鹊起是因为他给自己的大庄园制定了家法,还训练了数百人,成功地击退了印第安人的袭击。坊间流传了很多关于他严格执行自己的家法的故事。一个律令是星期日不许带刀,违者铐进手足枷。这是因为星期天是赌博和酗酒的主要日子,会发生很多争吵,一打起来又会动刀子,常常出人命。有个星期天,省长穿戴整齐来庄园拜访,罗萨斯将军赶出来迎接,匆忙中他的刀仍如平常一样别在腰带上。管家碰了碰他的胳膊,提醒他有这个法律。他转身对省长说,非常对不起,但他要被铐进枷里了,在被释放之前,即使在他自己的家里,也无权迎客。过了一小会儿,管家听人劝打开枷锁把他放了出来。但他一出来就对管家说:“这样做,你也违法了,必须戴枷。”这样的行为尤其讨好高乔人。他们把自己的平等和尊严特别当回事。
罗萨斯将军还是一个技臻完美的骑手。这可不算雕虫小技,因为这个国家的军队是用下面这样的考核来选拔将军的。一群未被驯服过的马先被赶进畜栏里,然后打开栏门放出去。门上面有一横梁:不管是谁,如果能从横梁上跳下去,骑上一匹正往外冲的野马,在既无马鞍也无缰绳的情况下,不仅能骑,还能把马带回畜栏,就可以当他们的将军。马到成功的人就这样当上将军了,而且对这样一支军队而言,肯定够格。这种绝技,罗萨斯就施展过。
通过这些手段,再加上遵循高乔人的着装和生活习惯,他在该国备受爱戴,进而摄取了独裁的权力。一个英国商人向我担保下面的故事是真的:一个男子杀了人,被抓住后问及动机,回答说,“他言语中对罗萨斯将军不敬,所以我杀了他”。才过了一星期,凶手就被释放了。这当然是将军手下人所为,而不是将军自己的主意。
在谈话中,他显得有激情,通情达理,但非常严肃。他有时候严肃得过分:我听他的一个疯小丑(他跟旧时的男爵一样养了两个小丑)讲了下面的事,“我非常想听某首乐曲,就向他要求了几次。‘一边去,我现在忙。’他说。我又去,他说:‘如果你再来,我就要惩罚你了。’等我第三次再问时,他哈哈大笑。我赶紧冲出帐篷,但为时已晚,他令两名士兵抓住我,把我吊了起来。我向上天所有的圣徒祷告,希望他能放过我,都没有用。如果将军大笑了,他就不会放过任何人,不管是疯子,还是正常人”。这个无忧无虑的可怜人,回想自己被吊起来的情形时,表情又变得痛苦起来。那是一个非常残酷的惩罚:四根柱子钉在地下,被罚的人的胳膊和腿被水平地拉开吊起来,一吊就是好几个小时。这个想法显然取自晒皮革的常用方法。我跟将军的面试在不苟言笑中结束了。我拿到一张通行证和可以使唤政府驿马的文书。他提供这些方便时,非常慷慨爽快。
清晨我们动身前往布兰卡港,两天后到达。离开兵营后,我们穿过了印第安人的托耳多。托耳多是像烤炉一样的圆筒形,上面用兽皮罩起来。每个帐篷门口,有一根尖尖的丘索枪扎在地上。托耳多分堆,每一堆就是某一个酋长的部落。每个部落里再根据主人的亲疏关系分成更小堆。我们沿着科罗拉多山谷走了几英里。旁边的冲积层平原显得肥沃,应该适合种植玉米。离开河岸向北走,我们很快进入一个与南岸平原完全不同的地区。这里仍然干旱,没有多少生机,但长了许多不同的植物。草依然枯黄萎靡不振但更密集,多棘的灌木则变得更稀少了。又走了不多远,后两者就完全消失了,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平原。植被变化标志着大范围的石灰粘土质沉积层地区的开始。广阔的潘帕斯平原,包括东班达亚的花岗岩石地区,都是这样的土质。从麦哲伦海峡到科罗拉多河,大约八百英里的跨度,整个地区遍地都是砾石。这种鹅卵石主要是斑岩,大概来自科迪勒拉山脉的岩石。到了科罗拉多河北部,砾石岩床变薄,鹅卵石子变得非常小,巴塔哥尼亚的象征性植被也不再生长。
骑了大约二十五英里后,我们来到一个宽宽的沙丘地带,极目处,从东到西连绵不断。沙丘是在粘土之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积水坑,给如此干旱的地区提供了宝贵的淡水供应。人很难意识到地势高低不平带来的巨大好处。从内格罗河到科罗拉多河的漫长的路途中只有两个可怜巴巴的小泉,还是因为那里微不足道的一点起伏,否则的话,一滴水也找不到了。沙丘带大约八英里宽。在远古时代,它可能曾是一个大河口(如今的科罗拉多河的前身)的边岸。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该地区的地势近期有上升,但即使仅考虑其天然地理状况,也很难忽视这样的猜测。穿过沙丘地带后,我们在傍晚到达了一个哨所。看见精神抖擞的驿马在远处吃草,我们决定在这里过夜。
哨所的房子坐落在一个一百到二百英尺高的山脊脚下,在此地这么高的山就很显眼了。哨所由一个非洲出生的黑人中尉负责。他的功劳可以这么形容:从科罗拉多河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没有比他的哨所收拾得更井然有序的房舍了。他为陌生人准备了一个小房间,还有一个小畜栏放马,都是用树枝和芦苇做的。他在房子周围挖了一条沟,作为受袭击时的防御。如果印第安人真来了,这个显然无济于事。但他聊以安慰的想法似乎是对方也得付出大一点的代价。就在不久之前,一小群印第安人在夜间路过此地。如果他们知道这个哨所的话,我们的黑人朋友和他的四名士兵肯定就被干掉了。我从来没见过比他更温文有礼、热心肠的人,但他并不要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让我尤感悲哀。
次日,我们一大早就唤来驿马,开始了又一程令人振奋的驰骋。途经牛头泽(Cabeza del Buey),一个大沼泽地源头的旧名。这个沼泽地从布兰卡港一直延伸到这里。我们在这里换了马,走了几个哩格的沼泽和盐泽地。最后一次换马后,我们继续在泥泞里跋涉。我的马终于摔倒,把我抛进黑色泥浆里,全身透湿。若无一套换洗衣服,这可真是一大不幸。在离布兰卡堡垒还有几英里的地方,我们碰上一个人。他告诉我们,那里鸣炮了。这是印第安人来了的信号。我们马上离开正道,沿着沼泽地的边缘走,如果有人追的话,这是最佳的逃跑办法。进到城墙内后,才欣慰地发现原来是虚惊一场,那些印第安人并无恶意,是前来投奔罗萨斯将军的。
布兰卡港几乎都不配被称为村庄,就是一条深沟和加固的城墙围着几栋房子和军营。这个定居点是1828年才建的,从一开始就麻烦不断。它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政府靠武力霸占的,没有遵循先前的西班牙总督的明智做法,像内格罗河边的老定居点都是从印第安人手里购买来的。难怪需要建防御工事,难怪只有几栋房子,且城堡外几乎没有耕地。离开城堡所在的平原以外,连牛群都不能免受印第安人的攻击。
小猎犬号计划停泊的港口在二十五英里以外,我从指挥官那里要了一个向导和几匹马,去看看它是否已经到了。走过一条小溪边的绿草原后,我们很快就进入一个宽阔平展的废墟,一会儿是沙,一会儿是盐沼,或者干脆就是光秃秃的泥地。有的地方长着低矮的灌木丛,有的地方则是多浆植物,但只在盐多的地方才长得茂盛。荒芜如此,却有很多鸵鸟、鹿、刺豚鼠和犰狳。我的向导告诉我,他两个月前差点死在这里。当时他与另外两人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打猎,突然与一群印第安人狭路相逢。印第安人见他们就追,很快追上并杀死了他的两个同伴。他的马腿也被流星索缠住了。他跳下马,用刀割断了绳索。一边割的时候,还不得不靠马护身。即使如此,还是被丘索枪狠狠地扎了两下。跳上马后,他竭尽全力,勉强保持了长矛够不到的距离。一直到能看见城堡了,印第安人才放弃追逐。从那以后有了一个新命令,谁也不许离定居点太远。我出发的时候对此一无所知,还奇怪为什么我的向导紧紧地盯着一头鹿看,那鹿好像在远处受了惊吓的样子。
我们发现小猎犬号还未抵达,又往回走。但马很快就累了,我们不得不在平原上露营。早晨抓了一只犰狳。犰狳连壳烤是一道美味,但给两个饥肠辘辘的人当早餐和午餐却远远不够。我们停下来过夜处的地面,结有一层硫酸钠盐,当然就没有水。然而,许多的小型啮齿类动物也能生存,大半个晚上,栉鼠就在我的脑袋下“土咕土咕”地怪叫。我们的马素质很差,因为没有水喝,上午很快又累了,我们只好步行。中午时分,带的狗咬死了一只小山羊,我们把它烤了。我吃了一点儿,却口渴得难受。最近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清澈的小水坑,但那些水一滴都不能喝,眼巴巴看着,渴得更难受了。我其实只有二十个小时没有喝水,而且只有部分时间在烈日下,但口渴使我变得非常虚弱。无法想象人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能活两三天。应该指出,与此同时,我的向导若无其事,反而对我一天没水喝就萎靡不振感到惊讶。
我已经几次提及地面上的盐壳。这种现象跟盐湖的情形不一样,更非同寻常。在南美洲的许多地方,只要气候稍微干燥一些,就会产生这样的盐壳,但哪里也不如布兰卡港一带多。这里和巴塔哥尼亚其他地区的盐,主要是硫酸钠加一些普通食盐。只要地面的盐层(西班牙人称之为salitrale,因误以为这是硝酸钠)保持湿润,就看不见盐,只看见黑色淤泥的平原上零零落落地长着一簇簇多浆的植物。一个星期的高温天气后,再从原路返回,就会惊讶地看到无数平方英里的大地上白茫茫一片,好像刚下过小雪,有的地方还像风吹过后形成的小雪堆。这后一种景观源于水分缓慢蒸发的过程中,盐未在水坑底部结晶,却从死草、树桩或土块上析出来。这种盐积层只出现在海拔仅有几英尺高的平地上,或位于河流两岸的冲积土上。帕尔却普先生(M. Parchappe)发现 ,离海几英里远的盐壳的主要成分是硫酸钠盐,普通食盐仅占7%;而靠近海岸处,食盐成分则增加到37%。这种情况表明,硫酸钠盐是在土壤里合成的,是在这个干旱地区近期的缓慢上升中,由留在地面上的氯化钠转化而成。整个现象很值得博物学家们关注。那些多浆嗜盐、已知含有大量钠盐的植物,是否具有分解氯化钠的能力?富含有机物并有恶臭的黑淤泥是不是会释放硫,以致最终生成硫酸?
两天之后,我再次骑马去海港。快到目的地时,我的同伴,就是上次那个向导,看见三个人骑在马背上打猎。他立即翻身下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说:“他们骑马姿势不像基督徒,没有人可以离开城堡。”这三个猎人合在一处,也都下了马。然后,其中一个再次上马,消失在视线以外。我的同伴说:“赶紧上马。把你的手枪装满子弹。”然后瞧了瞧自己的剑。我问:“他们是印第安人吗?”“谁知道呢?如果不超过三个人,不好说。”我突然意识到,那人是去了山那边召集部落的其他人。我把这个想法提出来,但我能得到的唯一答案仍是:“谁知道呢?”他的头和眼睛一刻不停地慢慢扫射着遥远的地平线。我觉得他出奇的沉着不太像开玩笑,就问他为什么不赶紧往回跑。他的回答让我一愣:“我们正在往回走啊,只不过是顺着一条可以通向附近的沼泽的路,到那里后,我们先骑马能走多远走多远,马走不了后,再靠腿跑,这样才没有危险。”我对此没有信心,希望加快步伐。他说:“不,不,他们加速我们才加速。”每当有个山包可以隐身时,我们就快马加鞭,但一现身,又慢慢走。好不容易到了一个山谷,往左拐后,我们快速疾驰到了一个山脚下。他把他的马让我牵着,让狗趴下,然后手足并用爬出去侦察。这样待了一会儿后,他突然大笑,叫道:“女人!”他认出原来是少校的儿媳和她的姊妹在找鸵鸟蛋。我所描述的这个人的举止,是他认定对方是印第安人的行为。一旦这个荒谬的错误被发现了,他又给了我一百个理由,说明为什么她们不可能是印第安人。显然事到临头时他把这些全忘了。随后我们安安静静地骑到了一个低地,叫阿尔塔角(Punta Alta),从那里我们几乎可以看见布兰卡大海港的全貌。
有一片宽阔的水面被无数淤泥滩塞满了。居民管这叫作蟹场(crabbery),因为里面小螃蟹多极了。泥非常软,不能在上面走,一步都迈不出去。许多泥滩上长满高高的灯芯草,涨潮时,只有尖梢露出水面。有一次,坐在船上,我们被困在这些浅滩里,几乎找不到出口。除了平坦的泥床,什么也看不见。那天的天气不是很晴朗,光线折射得厉害,正如水手们描述的,“万物缥缈若隐若现”。视野里唯一不平处是地平线。灯芯草看起来像浮在空中的灌木丛。水如泥,泥如水。
这幅1824年的平板印刷品画的是莫利纳的猪鼻臭鼬,南美潘帕斯生物群落的土生物种
我们在阿尔塔角过了一夜,我忙于寻找化石骨骼。这个海岬是那些已经绝种的怪兽的完美墓穴。夜晚宁静而清爽,景色极其单调却自有一番情趣,虽然也就是淤泥滩、海鸥、沙丘和孤鹰。早上往回骑的时候,我们发现一头美洲狮留下的新鲜足迹,但没能找到它。我们还看到了一对臭鼬( Zorillos )。这种臭家伙可不少。外表上,臭鼬类似鼬猫(polecat),但大得多胖得多。它知道自己的本事,大白天也在开阔的平原上招摇过市,既不怕狗也不怕人。狗被吆喝着去追它时,刚一嗅到几滴臭油,勇气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恶心呕吐、涕泗横流。任何东西一染上臭油,就永远报废了。阿扎拉说,那个气味可以在一哩格外闻见。不止一次,进入蒙得维的亚港口时,风从岸上一吹过来,我们在小猎犬号上就已经闻见臭味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动物都很乐意地给臭鼬让路。
[1] 人种或种族(race)一词在当时使用比较广,概指有共同体质、形态或遗传特征的某个人群。这一概念以及种族的具体划分一直都有很大的争议,而且随时代而变,如今已逐渐摒弃不用。生物学上,人类所有种族都属于同一个物种,即智人( Homo sapiens )。——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