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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龙泉煤矿的“新工人”

信任、憧憬与热情

新中国成立初期,经过“三年恢复”“五年过渡”,经济飞速发展,各方面都出现了人们意想不到的变化,特别是广大工人、农民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提高。紧接着1955年3月,第一个五年经济建设计划发表了。人们奔走相告,欢欣鼓舞,在翻身解放的感激之情上,又加上了对未来幸福生活的无限憧憬。等到1957年反右之后,举国上下舆论一致,“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的呼声在九州大地响彻云霄。

当时大家都一样,一看到“社会主义”四个字就情不自禁了,它代表了人们一切美好的追求和理想。干吧,还等什么?各行各业劳动模范层出不穷,他们向全国人民发出了倡议,“要和时间赛跑”,从新民主主义跑步进入社会主义。人人面前都有着一幅美妙的前景,光明就在前头,幸福美满的生活就要到来……全国上下一派热气腾腾。我们就是在这种形势下从学校毕业的。

我和另外两名学生干部,早已被学校内定为留校并且告诉了我们。在新形势下,中央又有了新的规定,1957年的大中专毕业生,一律到基层参加生产劳动,视本人的劳动表现和工作需要再安排使用。工资标准也大幅度降低,中专生的见习期待遇,由原来的40多元降到29.5元。可是这一切,对我的思想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到哪去都行,干什么也无所谓,一切服从党的安排。至于待遇,更是没考虑过,干革命还能谈钱吗?谈钱是很丢人的事。

学生的毕业分配工作已经结束,我们三个可以自己选择到学校分配范围的任何地点。我听了我的恋爱对象刘其敏的话,跟她一起到了山东省的淄博矿务局。煤炭系统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煤层薄、条件差的矿区,但她喜欢离家近一点,看到了她的笑容我很高兴。

学校让我背了加上自己共69名同学的档案,和大家一起到淄博矿务局报到。万万没有想到,我到的这个地方竟是当年的“大荒地”,是我出生的地方。恰巧今天我又要从这里步入社会,我对命运的这种安排感到惊奇。

在等候分配时,已经毕业离校的学生,坚持早上集体出操,大家还听我的号令。我们有18名同学被分到了新建的龙泉煤矿,我和刘其敏分到了一个矿上。我很奇怪,为了不做假公济私的事,我并没有把我们的关系告诉人事处,局里也没有一个认识我的人。人事处长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女干部,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局长刘子光的爱人,名子叫张桂芝,在那个到处板着革命的面孔,“先生产、后生活”的年代,一切都要服从工作需要,想不到她的工作是这样的深入细致而有人情味。我至今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同学,向人事处反映了这个情况。

龙泉煤矿在矿务局的南边十五里地,西边紧靠不算高的天台山,东面二三里就是很大的龙口村。这个矿的书记矿长都是老八路,办事严肃认真。工人们很尊敬他们,很少有人敢和他们来不正经的。我们到达后不久,矿上就开大会移交生产。剪彩时,我的爱人和另外一个姑娘上台扯的彩绸。其实,这个矿还有许多工程没有达到设计要求,是破常规、提前投产。投产以后,上级又要求再破常规,把一年半的生产递增期改为六个月,尽快达到设计产量。生产矿长天天穿着工作服,井上井下急得到处跑。全矿职工个个忙得团团转,可是人人都喜气洋洋、干劲十足。而我自己,总感到现在的做法和书上学的不一样,有点跟不上形势。由于矿上还没建单身宿舍,我们十八个同学,除了一个家在附近的,都住进了家属住宅。我住进了一个小厨房,条件比在学校好多了,大家都很满意。

开始,我们十几个同学很团结,经常集体搞一些小活动,有事都让我代表大家和矿上交涉。由于我们表现好,矿上对我们也有些另眼相看。我也自认为是大家的头目,似乎还和在学校里一样。

由于是提前移交生产,矿井的控制煤量不够,巷道掘进的任务很重,我们学采煤的同学就都下到了掘进区。我到的掘进队正在打一个全岩双轨下山,断面近8个平方米,倾角30度。这和掘进实习可就不一样了,一个人分到一个班,也再没有了学生的身份,成了“见习工人”,要和工人一样干活。打眼、放炮、出渣、架棚、铺轨,一班干一个循环,进度1.6米。

一个班,正常出勤只有六七个人。我们每次乘罐笼下了井,几乎都是跑着到工作面。卡着表,到点就夺工具接班,时间实在太宝贵了。说干就干,两部风钻一齐打眼,说话根本听不见,只能打手势。打顶眼时,我个子矮够不着,只能用头顶着打,脑袋震得像不是自己的了。难得放炮、通风时,班长和级别最高的老工人要参加装药、连放炮线、检查安全的工作,别人可以到上边平巷口上坐一会。大伙都抓紧时间吃带下去的干粮,手是没法洗的,要洗也没地方,只能在工作服上擦一擦。白面馒头上一抓就是五个手印子。就着块疙瘩咸菜,一顿吃五个,别提吃得有多香。

接下来是更累人的出渣。一遍炮打下的石渣堆满了工作面,足有30多吨。要由人工装到矿车里,用绞车提到平巷运走。大家再累也只能抓紧快干,总不能让接班的扣分。就这样,我还响应党委的号召,每天上井不空手,在井下捡一些废料,上井后放到井口的废品箱里,哪一次上井也没空过手。上了井,以最快的速度洗澡、吃饭,回到宿舍往那小厨房的床上一躺,就睡过去了,保证连个梦也不做。

一觉醒来只觉得身子是软绵绵的,可头脑清醒得像一潭山泉水。我写日记,写技术学习心得,看书,学习写诗。后来写诗成了我的一种持久爱好,尤其是在《淄博日报》不断发表我的小诗之后。《前哨》杂志、《工人日报》更是给我鼓了劲。我在工作服里放一个小本本、铅笔头,随时记下头脑里冒出的诗句。

只有经过了繁重的劳动,才能体验到休息的惬意。不过,上井之后别的活是不想干了,男同学们的衣服很少洗,被单都是洗一回反复、倒正铺上四次。

这活要干多久?没有人告诉我们,有的同学沉不住气了,说再这样干下去要累死了。在繁重的劳动面前,同学们有了不同的表现。可是没多久,还没说明时间的“见习期”,变成了“劳动两年”。有的同学不满了,说“能把我们当工人吗?”“要这样就该按工人的标准给我们发工资”“工人上了井,三毛的小炒再加一个一毛的大锅菜,我们一毛的菜都不能天天吃,一块豆腐乳就吃一顿饭,这不公平!”

我没有为这些事产生过思想动摇,也没多考虑我是什么身份。我想,在劳动中锻炼、改造思想,必须有自觉、决心和毅力,现在的关键是要尽快适应环境,依然干劲十足。时间一长,胳膊上的肌肉一块块地发达了起来,肩膀也宽了,言行也和工人分不出来了,特别是干活,已经和工人难分上下。可我的工资依然是每月29.5元,加上夜班费也不过每月35元左右。我没有理会这些。

当时矿上实行的是班组计件工资,我们干的活是算到班组的计件工资里,工人们心里过不去,就在背后凑些钱,在我洗澡时偷偷放进我的衣袋里。我觉得这钱不能自己要,拿出来买了糖果,想组织同学们和工人开座谈会。可是这座谈会没开成,有的同学对我有看法了,说我这是为了表现自己。我渐渐地有了被孤立的感觉,而且矛盾越来越尖锐。不过我顾不得这些,我不能违心地去迎合别人,自己的革命志向比什么都重要。

1958年9月27日与同学王世明(上戴矿帽者)、同事周信昌(左)在龙泉煤矿合影。

报恩与追求

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中国,举国上下热火朝天,特别是工人、农民的生产和工作热情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有人说,那是高指标大任务压出来的。这话不全面,我是亲身经历者。高指标大任务是1958年“大跃进”以后的事,在“大跃进”之前,很少有强制的高指标大任务。有人说,那是“反右派”的政治形势逼出来的。不,“反右派”并没有在工人、农民中进行,他们的劳动热情在1957年“反右派”之前就是那样的。有人说,那是“放卫星”吹出来的。不,“放卫星”、吹牛皮,也是“大跃进”的产物。在这之前我所见到的,几乎所有人,包括我在内,苦干、实干、拼命干都是自觉自愿的。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并非道听途说。

那时龙泉煤矿的工人,一下了井就像要找谁拼命。掐着时间夺工具接班、干起活来不顾一切、和安全检查员吵架都是家常便饭。停一会儿电,或车皮一时供应不上,采掘工人就骂人,甚至于打电话找矿长:“你下来看看,到底还让我们干点活不?”要是哪个工人出点事故影响了大家的工作,大伙都会批评他,班长更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他只有低头认错的份儿。人人内心里的认识都是一样的,工作是给国家干的,也是给自己干的。当然,要说没有个别的“落后分子”也不实事求是,可是这种人是被大家看不起的,背地里都叫他“二流子”,那样的人,就是长得再好老婆也是很难找的。

这劲头是哪里来的呢?在日伪和国民党时期,煤矿工人会“磨洋工”可是很有名的。在我和他们长期接触后发现,他们大都是解放前就下窑的“老窑伙子”。“解放”“翻身”“当家做主”,他们有着最深切的、刻骨铭心的体会;他们有着最直觉的新旧对比。他们说,过去是吃糠咽菜上顿不接下顿,如今是顿顿白面馒头,天天吃肉也有钱。过去穿得像叫花子,今天穿什么就不用说了。生了病是公费医疗,连家属看病都只拿半价。简直是一步登天了。

今天,他们真正是翻身做了主人,新中国对他们来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新天地。共产党、毛主席就是他们的大救星。他们心里都有一种朴素的报恩思想,要努力生产,以报答共产党、毛主席的深恩。“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美好远景更使他们热情满怀。报恩与追求,在广大煤矿工人心里根深蒂固。这是他们劳动热情高涨的首要原因。

其次当时的干部作风好。他们吃苦在前,身先士卒,给工人树立了良好的榜样。只要干部冲在了前边,哪有工人不上的。

再就是当时实行的班组计件工资,是正确的、科学的。本来国家给煤矿工人定的工资标准就高,只比航天低一等,“除了天上就是地下”。井下的那些七级工、八级工,一月拿的钱比有些矿长、工程师还高。工人们能不拼命干吗?

那时,国家对安全生产的重视程度更是无以复加。安全监察局驻矿检查组的安全检查员,下井时身上带着“违章作业,停止生产”的“老虎牌子”。他们的话矿长也不敢违背。那时矿上很少出死亡事故。

当他们听说,有的“右派分子”讲“今不如昔”,煤矿工人们是与之势不两立的。为了进一步启发工人的阶级觉悟,龙泉煤矿党委决定自己也办一个“社会主义展览会”。组织了一个班子,抽调我和同学王世明,分别负责文字和绘画工作。我们经过几个昼夜的苦战,展览会于1958年7月6日正式展出。

展览会的第一部分是旧社会里矿工的苦难。那时,解放前工人家中的破烂家什衣物,包括要饭的筐子等实物都还很容易找到。第二部分是煤矿工人今天的幸福生活。家中陈设的八仙桌、太师椅、罗汉床、绸缎被子、呢子服等,都是工人自己从家中拿来的。

今昔对比震撼人心。尤其是展厅一进大门那幅煤矿工人下井图,北风吹雪花,光着身子披个破棉袄,额头上扎一根绳,插着一个刮汗用的竹片子,半人半鬼的样子,老工人进门一看见就痛哭流涕,说当年我就是这样。有的工人看了一遍还要再看,有的家属哭红了眼睛。

工人们从这个展览厅出来可以说是个个摩拳擦掌。干!干!还有什么道理不拼命干!有这样的群众基础,再加上党和领袖的威望,世上还有什么人间奇迹不能出现呢? 0Wt694NYSXsANmKym6xu+fUiHaNn6lIHuQ5tbiElOMdGVe0wMpP9h+rzPxC6Y9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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