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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人讲述的真实故事
——读刘炳南先生的口述历史

数年前,作为“985工程”三期建设项目,“新中国高等教育口述史”在北京师范大学立项。课题组成员刘继青博士当即向我建议,将刘炳南先生列为访谈对象。刘先生长期在山东高校担任领导工作。我本人从1981年起,也在山东高校学习、从教近二十年。但在此前,我对刘先生一无所知。所以,作为项目主持人,对继青君的建议,我起初是有所顾虑的,不敢确定访谈刘先生能否获得充足的、有价值的历史素材。但继青君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如数家珍般地讲起了刘先生的故事。

从事口述历史,需要有故事也能讲故事的人。这是因为,故事性常常关联着传奇性。一个有故事的人,必定个性鲜明:或独立特行,或有奇思妙想。不能说有故事一定好,但无故事或乏故事必定意味着平庸与刻板。听了继青君的讲述,再看看刘先生撰写的130万字回忆录,我知道,刘先生就是那个有故事也会讲故事的人。

在继青君讲述的故事中,最能打动我的,是刘先生做事的非凡恒心与毅力。他有三个长期坚持的好习惯:天天万步走,日日勤读书,每天写日记。万步走,几乎彻底治愈了他的顽固性脊椎病;而读书写作,又使这位以煤炭中专为最高学历且长期从事高校行政管理的人,不仅拥有了宽阔的知识视野、较高的理论素养,也拥有了一支挥洒自如之妙笔、一副出口成章之金舌、一颗不甘沉沦之雄心。不用说,一个人只要拥有了其中一种好习惯,就足以让我佩服不已了。而刘先生同时拥有此三者,就不能不让我刮目相看、敬而仰之了。

1956年,刘先生开始写日记。从那时起,他几乎日日为之,至今未曾间断。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呵护着那些日记本。一走进他的书房,它们会立即映入你的眼帘:64开的便携本,整整齐齐地摆满书架,虽历经沧桑却一尘不染。退休后,他就是以这些日记为基础,写成了130万言的回忆录。这部回忆录首尾连贯,本末兼俱,情理交融,充满现场感、立体感。其中,既有大江奔流、惊涛拍岸的大场面,也有细流涓涓、微风习习的小细节;既有生动的描述,也有深刻的反省。读刘先生的回忆录,你会深切地感受到:他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生活得很认真、富有自我反思精神的人。

刘先生是一个真实的人。这是在我们的访谈交流中,他的同事们的共同看法。与我们交谈,刘先生从容自然、有问必答、简洁朴实,就像一位憨厚的老农,从不装腔作势、夸夸其谈。他的回忆录写成后,为了保存信史,他曾多方求证,认真听取当年的见证者、当事人的意见和建议。要讲清一些重要事件的来龙去脉,必然会涉及某些当事人历史上的若干负面言行。每当此时,刘先生总要向当事人进一步求证。不用说,当事人一看到对自己的负面记述,内心自然是相当不快的。这个时候,刘先生就会耐心开导:“咱们姑且撇开自己的主观好恶,先看看当年的情况是否如此。”如果事实得到了确认,他会进一步与人家商量:“咱们一块儿琢磨琢磨,看看能否形成一个恰当的表述,既不违背历史事实,也不至于让您难堪。”当然,这种两全其美的事儿,并不总能如人所愿。于是,有的时候,刘先生不得不拱拳致歉:“实在对不起,我只能秉笔直书了。”

同其他历史叙事一样,口述历史的第一要义也是求真、存真。离开了真实,资治也好,育人也罢,必沦于虚妄。然而,能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存真,既受讲述者身处其中的社会、政治环境制约,也与讲述者的内在精神境界密切相关,绝非易事。讲述者的精神境界涉及诸多方面,但最重要的,是他讲述历史的动机与目的。在口述历史中,讲述者之所述就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与见闻。于是,为何去讲述自己的历史,就成了问题的关键。高明的口述者会把自己确立为反思的对象,通过反思自己及相关历史,为后人提供有益的鉴戒与启示。因此,他能够超然地面对自己和他人的过去,也能超越一己当下的利害得失而直面历史。与之相异,有的口述者则沉湎于过去的个人恩怨与利害计较;其所讲述,亦多为鸡撕猫咬的一堆历史鸡毛——剪不断,理还乱——真则真矣,却难有真实的历史启迪。有的口述者则借口述历史之名,行为己树碑立传之实,竭尽表扬与自我表扬之能事:能显示自己之“伟大”的,则大讲特讲,甚至不惜大肆夸张、歪曲真相;对于自己的缺点与失误,则竭力回避、掩盖,回避、掩盖不成则曲意回护、辩解;至于所述真与不真,并非他最为关心的事儿。还有一种口述者,虽无意于遮蔽历史真实,却过分关注当下的个人利害,过分畏惧于当下的某些社会情势,不敢充分展示历史真相。有一次,针对某位长者把口述史弄得像政府工作报告、不分主次地堆砌大事小情,且满纸自夸之言,吾曾为打油诗以谏之:“昨展吾老自述谱,斗胆坦言尽愚曲。政府报告王者事,细大不捐学者忌。自审其位平常人,何须自高教蹩眉?是非功过天地知,自卖自夸何所益?轻轻松松去远足,云卷云舒任去留。自自然然来谈天,花开花落有春秋。”虽极力进谏,但我深知,一个人的境界来自于长期修为,岂因一纸谏书就能羽化成仙?

在笔者的口述史访谈对象中,刘炳南先生属于少有的几位高明的口述者之一。他的高明,就在于他是一位生活得很认真、具有自我反思精神的人。刘先生能60年如一日地坚持写日记,根本动力在于记录自己的言行举止,反思自己的日常生活,以便自我改进。如果不是这样,他的日记可能早已中断了。他退休后用了大部分的时间去写回忆录,后来又接受我们的口述史访谈,根本动机是在反思中叙述自己的历史,为后人留下真实的史料,为来者提供历史的鉴戒。所以,他会真诚反思自己工作上的失误,不回避问题,不推诿责任。例如,1965年初他担任山东煤矿学院采煤系政治辅导员期间,曾在“清理反动学生”过程中出现过失,伤害了有关学生。他在叙述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这样写道:

青年学生的幼稚是不能责怪的,我们做学生工作的人,有责任以正确的态度加以引导。可惜我当时没有那个水平,对于有些一时弄不清来龙去脉的言论,我带着一种宁“左”勿“右”,甚至于邀功的情绪,不加分析地向上汇报,是很不应该的。不过,我当时也确实没有想到它的后果是什么。等到学校决定要开除这些学生了,我感觉处分太重了,心头的压力很大;可是出于私心,我又不敢表明自己的观点,一错再错。我在采煤系是负责学生面上工作的。采煤系一共处理了几个“反动学生”,我现在记不清了。其中有三个是我经办的,责任完全在我……

他们被定为“反动学生”,无情地被赶出了校门,使他们的感情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遭遇到不少磨难。我至今回想起来,心情都十分沉重。可能他们都会有上访的经历。我知道,有的还上告到最高人民检察院和毛主席那儿。

1965年4月28日,系党总支书记按上级的要求,要在总支委员会上对采煤系处理的学生进行一次复查,结论是“材料无误,处理偏严”。我那时为一种宁“左”勿“右”、很不冷静的情绪所控制,只考虑自己的威信,没有想一想开除会对这些学生的一生带来什么后果。我也完全同意党总支的意见。

第二天,院党委又召开扩大会议,对全院强迫离校的学生进行复议,仍然都维持原决定;要学校收回成命是很丢面子的,在当时那个形势下,这个结果是必然的。

在采煤系,虽然我是在党总支的领导下工作,但我是分管学生面上工作的,对此我深表愧疚。在这里,我向被错误处理的学生,特别是这三位同学,再次表示赔礼道歉……

回想那时我的工作,除了政治上有极“左”的情绪,还有不大重视学生业务学习的问题。……“文革”开始后,学校的政治工作更是在岔道上开起了快车。不过,我也很快被打倒了。我的这一段政治辅导员工作,为我以后终生从教开了个头: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也都成了我的宝贵财富,为我以后的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一个生活潦草、缺乏反思精神的人,是不会把自己的历史尤其是自己的失误,书写得如此详细而具体的。

刘炳南先生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教育事业,受完教育办教育,办完教育写教育。正如标题所示,其口述史的重要价值,在于它具体而生动地呈现了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后期,以山东省的煤炭教育为中心,中国行业办学发展的历史轨迹。从参与办理“七·二一工人大学”,到主持复建山东煤炭工业学校、担任一院(山东煤炭教育学院)二校(山东煤矿干部学校、泰安煤炭工业学校)校长,直至出任中国煤炭经济学院院长,他的办学经历为我们了解这二十余年里中国的行业办学和职业教育,提供了丰富的历史素材。通过这部口述史,我们既可以领略其间中国相关教育发展的背景与过程、挑战与机遇、困惑与难题,也可以深刻感受那位“宁肯累死、也不憋死”,“给一点儿阳光就灿烂”,被人送以“三皮干部”(“三皮”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磨破嘴皮”)雅号,在办学经费山穷水尽之时羡慕起当年的武训——“武训当年时运好,俩钱谁来踢一脚”(引自刘先生1981年春节写下的《校长过年》打油诗)——的办学人,在特定历史境遇中,为了办好自己的学校,左冲右突、拼搏挣扎的感人经历……

开始筹划这部口述史之时,我曾经拜读过刘先生那本130万言的回忆录。如今,这本以行业办学经历为主题的口述史著作,经历了复杂而漫长的出版环节、马上就要付印了。为了保证出版质量,我又用了几天时间,一口气把书稿读完了。我完全为书中的情节所吸引,欲罢而不能。其间,有好多次,我的眼眶里情不自禁地泛动着感动的泪花,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能继续下去……

我不敢宣称刘先生是位多么了不起的教育家,更不敢说这本书乃是当今校长们的必读书。但我坚信,正在认真做校长的人们读了这本书,一定会发自内心地说:刘炳南是以教育为生命,满腔热情、认认真真办教育的人;他讲述的历史故事是真实而深沉的,能让我们对中国的教育和教育工作者多一点同情的理解,对中国教育的未来添一分历史责任与使命感。我们要感谢炳南先生的口述历史,感谢积极承担并完成这一口述史访谈的刘继青博士。

按照中国的传统算法,炳南先生已至杖朝之年了。在先生面前,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后生晚辈,没有资格对先生的教育人生妄加评说。正是做高等教育口述史的机缘,让我得以亲近先生,能循着先生的脉搏,去感受新中国那段最为复杂多变的教育历史。从先生退休到现在,中国的教育又走过了二十年。刘先生当年办过的学校,在分分合合中,早已没有了原来的模样。我很想知道,如今学习和工作在以那些学校为前身的单位中人,读了刘先生的口述历史,将用何种眼光、以何种情怀,来审视当下的自己及其周边?

于述胜
2016年暑假前夕 记于北京师范大学 Pxs4zzMMiWpSY44VqDmxBuSAktp1yn+Tfp/VAUavx2Cp7k9pQSgiebV8xofjUj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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