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从穆王开始,由鼎盛转向衰败。周穆王时期,周的国力还相当强大,四处用兵,周游天下,威武四震。但与此同时也显露了政治上的危机。周族历来尚武,但此时开始对尚武精神提出了怀疑。周厉王以后,西周进入了败落时期,内外交困,矛盾重重。在复杂、艰难的事实面前,西周开国以来的传统的思想已不能适应新的局面,有人提出了疑问,有的为挽救危机提出了对策,有的发出了谴责。政治危机为思想活跃提供了条件。下面介绍一下这个时期在政治思想上提出了有影响命题的几位人物。
祭公谋父为周公之后。周公长子伯禽封于鲁,其他诸子也得到分封,凡、蒋、邢、茅、胙、祭,即为周公之子受封之国。祭为畿内封国,祭公谋父即其后。祭公谋父为周穆王的卿士。周穆王时“王道衰微” (《史记·周本纪》) 。可是周穆王仍要征犬戎。犬戎是北方(今陕西北部、山西北部、内蒙南部)一支强大部族。祭公谋父不赞成征伐,讲了德、兵两者的关系。他说:“先王耀德不观兵。”耀,明也。观,示也。意思是,先王崇尚德化,不可轻易示威、动兵戈。所谓“耀德”,即:“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 (《国语·周语上》) 懋,勉也。阜,大也。乡,同向。大意是,用德勉励民,使其性情淳厚。尽量满足他们的物质要求并利其器用。讲清利害,用礼教化他们,使他们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祭公谋父从历史上论述了只有施德于民而后才能取胜的道理。周有兴有衰之时。兴在于务德,衰根于不务德。武王之所以能战败殷王帝辛,是如下两种原因的结合:一方面是帝辛“大恶于民”;另一方面是武王“勤恤民隐(苦痛)而除其害也”。祭公谋父的结论是,周的胜利不是因“务武”,“先王非务武也”,而是务德的结果。
祭公谋父并不是不要兵。如有违反王令者要先教,教而不服者再用兵刑。根据“五服”(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分别“修意”,“修言”,“修文”,“修名”,“修德”。文的办法不能奏效,再动用兵刑,不过对荒服之地,不宜兴师动众。因为距离太远,劳而无功。只要近的服从了,远的也就会归化。
如果用兵,一定要有准备,合“时”而“动”,不要耽误农时。按传统,三时务农,一时讲武。兵不动则已,动则要“威”。用武非同游戏,轻举妄动非但无成,反而有损,这就是他说的:“观则玩,玩则无震。”
祭公谋父对德兵关系的论述与当时的情况相适应。穆王时,疆土已经很大,需要的是守成,而不是开拓。可是周穆王却是一个好武的专家、游玩的能手。这不能不引起民怨。在这种情况下需要的是积德,祭公谋父先德而后兵的主张对后世有很大影响。
邵穆公即召公虎,为周初召公奭之后。召为畿内封国。召公虎为周厉王卿士。周厉王暴虐,“国人谤王”。邵公对周厉王说:“民不堪命矣。”周厉王听后大怒,指令卫巫“监谤”。巫本是沟通人神关系的圣职,现在却充当起特务来了。这是一大发明,也说明了神职的虚伪。卫巫把批评者密告给周厉王,周厉王下令杀死这些人,政治气氛十分恐怖,“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周厉王自以为得计,很高兴,说:“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邵公却在万民沉默中看到了危机,他讲了如下一段著名的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天子要了解下情,渠道应该畅通,让公卿、列士献诗,诗以言志;瞽献曲,曲表达心声;史献书;师献箴;瞍献赋;矇献诵;百工谏;庶人传言……各方面情况都反映上来,“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邵公还说,人长嘴是干什么的呢?是为了说话,“口之宣言也”。从民的议论中可以知道民之背向,进而可以知道事情的“善败”。王应该“行善而备败”。邵公的结论是:“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国语·周语上》) 问题提得中肯而尖锐,可是周厉王拒而不听,结果未经几何,周厉王被国人赶跑。
邵公的思想如流星光耀,划破了天空。可是转眼又消失在长夜中。“口之宣言也”讲得切实而又准确。可是那个时代没有提供实现的条件。
芮良夫,即畿内封国芮伯之后,又称芮伯,周厉王时佐朝政。周厉王信任荣夷公。荣也是畿内封国,荣夷公为其后。周厉王、荣夷公实行“专利”政策。“专利”多解释为专山林池泽之利。原来山林池泽,国人也可以使用,厉王收归国家专利,因而引起从国人到贵族的共同反抗, 铭文记述了这件事。芮良夫反对“专利”政策,他在阐明自己的主张时指出:“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天地百物,皆将取焉,胡可专也?”天然的财富,是自然提供的,人皆有获取的权利,不能由王个人垄断。如果王“专之”,必然遭到众人的反对,“所怒甚多”。只顾专利,不顾民怨,这叫做“不备大难”。专利固然能得一时之利,“大难”却可能导致自身毁灭。“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 (《国语·周语上》)
芮良夫提出的自然之利众人皆可享受和使用的观点,指明在自然财富面前应该是权利相等的,谁也不能垄断。这种自然财富面前权利平等论,是对王权支配自然的怀疑与否定。
芮良夫把“利”说成是天地自然所生,有一定的片面性。因为“利”不只是自然形态,还有劳动的凝结。不过当生产力水平较低,人类生活资料的来源主要还不是靠改造自然而得,而是来源于利用自然之物时,芮良夫的观点与那个时代是相适应的。同时还应指出,这种理论为人们利用自然、改造自然打开了禁区,冲破了政治桎梏。
在芮良夫的议论中,还有一点值得提出来,他把王视为一个政治范畴。在芮良夫之前,人们已经对王进行了区分:有的王有德,有的王失德等。周公在历数商王时,就曾作过类似的区分。不过这种论述总是同具体的王相连。“先王”这个概念,虽有独立化的倾向,但一般还是指文、武等王。
王的好坏对政治有重大的影响,于是给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王应该是什么样的?这样王遂成为一个认识的对象,“王”从一个一个的具体的王中逐渐抽象出来,成为“王”的一般。芮良夫最早提出了这个问题。他把厉王同理论上的王区分开来。他提出:“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 (以上引文均见《国语·周语上》) 芮良夫认为,只有按照上述要求做的才能叫王,周厉王的专利不符合上述原则,违背了“王”道。
把“王”抽象与理论化绝不是对王的否定,而是给王的存在制造了一个更为普通的理论根据,但同时也为批评某个具体王开辟了道路。因为理论上的“王”比现实的王要高尚得多,现实的王要在“王”的理论面前接受检查。每个阶级每个集团都必须有自我批判的能力才能得以存在和发展。如果缺少或去掉了自我批判的武器,它是不可能有前途的。芮良夫关于王的理论便是实行自我认识、自我批评的理论之一。
虢文公为周初所封虢叔之后,宣王时为卿士。宣王即位后,“不籍千亩”,即废弃籍田礼。虢文公对此发表了民之大事在农的议论。
废弃籍田礼的意义是什么?对此学界有不同的看法,这里不去讨论。依我看,籍田礼即春耕礼。宣王不籍千亩,与军事有关。从文中以及有关文献材料看,当时一般只在农闲时才练兵、讲武,即所谓“三时务农,一时讲武”。籍田礼表示讲武结束,开始三季的农耕。宣王不籍田,破坏了这个传统,农忙季节也要用武。虢文公对此持反对态度,讲了一番颇有意义的道理。他指出,农是一切社会活动赖以存在的基础:“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厖纯固于是乎成。” (《国语·周语上》)
在以农业为基础的自然经济时代,这种说法是符合实情的。虢文公最重要的贡献,就在于他提出了经济是一切其他社会活动的基础,政治活动应该服从这一规律。王的政事最重要的是保障农业生产,不能随便使役、用兵、干扰农业生产。这与“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思想显然不同;农事高于祀与戎。虢文公当时能提出政治、军事应服从经济这一道理,应该说是卓见。
伯阳父(甫),传说为伯益之后。伯益为少皞之后。伯益又称伯翳,舜时虞官。伯阳父为幽王时的太史,又称史伯。当时郑桓公为王卿士,郑桓公问史伯王室命运如何。史伯认为周王室将要灭亡,因为幽王“去和而取同”。
什么是“和”与“同”呢?“和”就是“以他平他”。所谓“以他平他”,是指各种不同事物的配合与协调。伯阳父认为事物是由“土与金、木、水、火杂”而生的。事物相杂,协调配合,用长补短,才能产生最好的效果,“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七窍)以役心……” (《国语·郑语》) 由此进而讲到政治,也应提倡“和”,君臣要互相配合,取长补短。
所谓“同”,指的是事物的单一性。单一的东西不能长久,“同则不继”,“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又说“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同是一个声调就无所谓音乐;同是一个颜色,就没有花样;同是一个味,就不会好吃;事物都一样,就没有比较。
根据“和”“同”的理论,王应顺“和”弃“同”。“和”至关重要的是“择臣取谏工而讲以多物”。君主必须纳谏,对事情进行比较,才可能巩固统治。可是幽王却与此相反,幽王弃和“而与同”,拒谏饰非,拒“明德”之臣,听阿谀奉承之词,重用“谗匿”之人。根据“同则不继”的道理,断言幽王不会久长。 (引文均见《国语·郑语》)
史伯从事物的复杂性、多样性和互相补充的道理引出君主应该纳谏。然而应该不等于现实。幽王恰恰反其道而行之。这就说明个人专制同纳谏之间没有必然的、内在的联系。纳谏虽是一种美德,由于没有制度的保证,常常流于空谈。事实上,在专制主义条件下,纳谏只能是专制主义的一种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