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青年毛泽东的佛学的研读与解悟 |
|
少年毛泽东对佛教的信仰是十分虔诚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增多,善于独立思考的他对佛教信仰的怀疑也与日俱增了。在延安时,毛泽东曾对斯诺说:
“我看的书,逐渐对我产生了影响,我自己也越来越怀疑了。我母亲开始为我担忧,责备我不热心拜佛,可是我父亲却不置可否。……这时还有一件事对我有影响,就是本地的一所小学来了一个‘激进派’教师。说他是‘激进派’,是因为他反对佛教,想要去除神佛。他劝人把庙宇改成学堂。大家对他议论纷纷。我钦佩他,赞成他的主张。”
毛泽东所说的“激进派”教师指李漱清,毕业于湘潭师范学堂和地方自治法政专门学校,曾在湘潭县西二区上七都都校和韶山李氏族校执教多年。
1917年8月23日,风华正茂的毛泽东在致黎锦熙的信中,认为宗教崇拜的偶像,包括释迦牟尼,是老百姓自己将他们神化起来的:
“惟宗教家见众人以为神奇,则自然奇之,如耶稣、摩哈默德、释迦牟尼。”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毛泽东这时对宗佛教的理论已经失去了兴趣。恰恰相反,由于毛泽东从青年时代起,即养成了对哲学的浓厚兴趣,所以在湖南一师读书时期,他不仅比较系统地研究过中国传统哲学和西方哲学,而且对佛教哲学亦有深入研究。直到1920年6月,即毛泽东世界观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前夕,他在致黎锦熙的信中还表示要研究佛学。他说:
“文字学、言语学和佛学,我都很想研究,一难得书,二不得空时,懈怠因循,只好说‘今日不学又有明日’罢了。希望先生遇有关于言语文字学及佛学两类之书,将书名开示与我,多余的印刷物,并请赐寄。收聚了书,总要划一个时间,从事于此。”
青年毛泽东对于佛学研究的心得,在保留下来的《〈伦理学原理〉批注》中可略见冰山之一角。
《伦理学原理》是德国哲学家、伦理学家泡尔生(1846-1908)的著作。1909年,蔡元培将日译本译成中文。杨昌济在一师授修身课时,曾用此译本作为教材。毛泽东在精读此书时,不仅划了很多圈点直线和波线,而且密密麻麻地写了1.5万字左右的批注。
《〈伦理学原理〉批注》中的文字表明,此时的毛泽东对佛学思想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了独到的解悟:
其一,青年毛泽东对佛教“缘起说”的解悟。
佛典《杂阿含经》卷十二说:“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俱舍论》卷九云:“由此有法至于缘已和合升起,是缘起义。”可见,所谓“缘起论”,就是认为一切事物均处于因果联系中,依一定条件生起变化。具体来说,就如赵朴初先生所说的:“认为所谓‘有情’,无非是种种物质和精神的要素的聚合体。”
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毛泽东在解释生死现象时,其观点即与这种“缘起说”和“聚合论”很相似。他说:
“凡自然界无无故而成者,无无故而毁者。人类无无故而生者,无无故而死者,其死既有故,则其故即所以解释之点也。”
这里说的“故”,正是强调因果联系的普遍性,认为自然界一切现象,包括人类均处于因果联系之中。毛泽东又说:
“人类者,自然物之一也,受自然法则之支配,有生必有死,即自然物有成必有毁之法则……且吾人之死,未死也,解散而已。凡自然物不灭,吾人固不灭也。不仅死为未死,即生亦系未生,团聚而已矣。由精神与物质之团聚而为人,及其衰老而遂解散之。”
这里讲的“自然法则”也就是因果法则。而所谓“由精神与物质之团聚而为人”,与缘起论的“聚合”说,不是十分相像吗?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所以毛泽东又说:
“一人生死之言,本精神不灭、物质不灭为基础(精神物质非绝对相离之二物,其实即一物也,二者乃共存者也)。世上各种现象只有变化,并无生灭成毁也,生死也皆变化也。既无生灭,而只有变化,且必有变化,则成于此必毁于彼,毁于彼者必成于此,成非生,毁非灭也。生于此者,必死于彼,死于彼者,必生于此,生非生,死非死也。”
毛泽东这里强调的“世界各种现象只有变化,并无生灭成毁”的观点,与佛教缘起说中之“无作者义”,即否定“造物主”的存在也是一致的。因为既然一切现象都是在处在因果关系的链条之中,就不可能存在从无到有的“生”,也不可能存在从有到无的“灭”,从而使造物者失去了存在的根据。
其二,青年毛泽东对佛教“灵魂不灭”思想的解悟。
毛泽东1916年12月9日致黎锦熙的信中说过:“世界之外有本体,血肉虽死,心灵不死”,表明他当时是承认灵魂不灭的。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这种灵魂不灭的思想就表现为“精神不灭”。前面所引毛泽东受佛教“缘起论”思想影响的一些引文中,已经可以看到一些精神不灭的观点。再如:
“精神不灭,物质不灭,即精神不生,物质不生,既不灭何有生乎,但有变化而已。”
毛泽东强调“精神不灭,物质不灭”,具有“二元论”的倾响,并且《〈伦理学原理〉批注》中“物质不灭”思想的形成,是毛泽东后来向唯物论转变的重要契机。但是,就“精神不灭”这个观点本身来看,则无可否认地是受了佛教“灵魂不灭”思想的影响。而且从《〈伦理学原理〉批注》的全部论述来看,尽管毛泽东提出了“精神不灭”和“物质不灭”两个并列的命题,但他当时更重视的还是“精神不灭”。他认为精神比物质更加具有能动性。如:
“予谓人类只有精神之生活,无肉体之生活。试观精神时时有变化,肉体则万年无变化可以知也。”
又说:“自利之主要在利自己之精神,肉体无利之价值。”
青年毛泽东既然承认精神不灭、灵魂不灭,就势必承认灵魂转世的佛教“轮回说”。佛教将“果报说”与“轮回说”结合起来,认为众生前生所作之“业”的不同,所得的报应也就不同,来世也就会在不同的境界中“轮回”。
在《伦理学原理》中,泡尔生曾引用斯弥得所著《希腊伦理学》中的话:“人类之运命,至公至正,善人受赏,恶人受罚,此希腊人最确实之信仰也。”
毛泽东在这段话旁,引用《尚书·伊训》中一段话作了如下批注:
“吾国人亦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希腊人与《尚书》中的这种观点,就与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相似。不过前者主要讲的是当世报应,后者更多的是强调来世报应。佛教既然讲因果报应,所以主张人在现世生活中要多做善事,如修桥补路之类,以便“积阴德”。
但毛泽东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将此类行为归之于“盲目道德”。例如当泡尔生说:“老妇畏忌盗窃之事,彼徒以其背于基督第七戒耳,非有他理想也。”基督教的“十诫”中有“不可偷盗”之一诫,此处所说的“第七戒”即指此。基督教认为生前违背戒条,死后便不能升天国而只能入地狱,其说与佛教的因果报应说相似。毛泽东不赞成人们只因为害怕因果报应才去按道德的要求办事,他主张人们要有道德的自觉。所以对于上述泡尔生的观点,他不表赞同:
“此处不免有奖励盲目的道德之弊。现今之人所为善事,如修桥补路之类,无非盲目的道德也。道德之实行,固赖感情与意志,而其前必于此将实行之道德,有时判然之意识,而后此行为乃为自动的。若盲目之道德,固毫无价值也。”
这表明毛泽东当时反对的只是慑于因果报应而去做善事,但并没有彻底否定佛教因果报应说。
其三,青年毛泽东对佛教“一多相容”思想的解悟。
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毛泽东写道:
“至不同即至同,至不统一即至统一。”
“观念即实在,有限即无限,时间感官者即超绝时间感官者,想象即思维,形式即实质,我即宇宙,生即死,死即生,现在即过去及未来,过去及未来即现在,小即大,阳即阴,上即下,秽即清,男即女,厚即薄。质而言之,万即一,变即常。”
显然,毛泽东的这种“万即一”的思想除了受佛教华严宗的“圆融无碍”的思想影响外,还与华严宗的“一多相容”的思想影响分不开。
华严宗的实际创始人法藏(643-712)有一篇著作,名叫《华严金师子章》,是他向唐代女皇帝武则天讲佛法的教材,比较集中和简要地概括了华严宗的根本观点。其中第七节专门介绍了华严宗的“十玄门”观点。
“十”是华严宗用以表示无尽的意义。“玄”是玄妙。“十玄门”就是指示通向成佛的十种玄妙法门。
“十玄门”中有一门便是“一多相容不同门”,认为金和狮子在金狮子中,相互容摄,“一”和“多”相互容受,互不相碍。法藏看到了本体与现象的区别,但他更加强调的是其同一性。所以他通过对没有“一”就没有“多”,没有“多”也就没有“一”,“一”就包括了“多”,“多”就包括了“一”的论证,最后得出了“一”就是“多”,“多”就是“一”的相对主义的绝对同一论。
毛泽东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论证其“一多相容”的观点时,强调的也是同一性,而贬低甚至抹煞差别的多样性及客观性的。他说:
“事实本无区别,惟概念有区别,以为便利言语记忆计也。道德之本质,本一人因其适用之方面,而有公私、大小乃至善恶之分。不仅道德为然,凡宇宙一切之差别,皆不过其发显之方面不同,与吾人观察及适应之方面有异而已,其本质只有一个形状也,如阴阳、上下、大小、高卑、彼此、人己、好恶、正反、洁污、美丑、明暗、胜负之类皆是。吾人各种之精神生活即以此差别相构成之,无此差别相即不能构成历史生活。……”
“差别之所以生,生于有界限。为界域生活之人类,其思想有限,其能力有限,其活动有限,对于客观界,遂以其思想能力活动所及之域,而种种划分之,于是差别之世界成矣。”
其四,青年毛泽东对佛教“三世一念”思想的解悟。
毛泽东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说:
“时间之有去来,今人强分之耳,实则一片也。然则吾人之生活在此一片之时间,处处皆现实,而岂有所谓过去之生活非现实耶?”
又说:
“余意以为生死问题乃时间问题,成毁问题乃空间问题。世上有成毁无生死,有空间无时间。由此义而引申之,可得一别开生面之世界。即吾人试设想除去时间但有空间,觉一片浩渺无边、广博宏伟之大域,置身其中,既无现来(在),亦无过去,又无未来。身体精神两俱不灭之说,至此乃可成立,岂非别开生面之世界邪!”
毛泽东在否定时间客观性的基础上,进而又否定时间存在的具体形态,即过去、现在、未来区别的确定性。他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又说:
“现在即过去及未来,过去及未来即现在。”
这种否定时间过去、现在、未来区别的相对主义思想,在泡尔生的著作中找不到,是毛泽东作批注时发挥的。这种发挥,显然也不是毛泽东的独创,它的理论来源,显然为佛教的华严宗。
法藏《华严金师子章》的“十玄门”中的一门叫做“十世隔法异成门”,其内容的原文如下:
“师子是有为之法,念念生灭。刹那之间,分为三际,谓过去、现在、未来。此三际各有过、现、未来;总有三三之位,以立三世,即束为一段法门。虽则九世,各各有隔,相由成立,融通无碍,同为一念,名‘十世隔法异成门’。”
大意是:金狮子是因缘和合而生的事物,时时刻刻在生灭的过程中,在极短暂的刹那间就分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每一世又分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共为九世,一切事物都受九世的约束。虽是九世,各各不同,但又相由成立,融通无碍,同在一念之中,称为“十世隔法异成门”。
所以“十世隔法异成门”又被称为“三世一念”,即将过去、现在、未来的区别只是头脑中的区别。
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毛泽东说过“事实本无区别,惟概念有区别”的话,表明他也是将时间上的过去、现在、未来的差别,看成主观的东西。毛泽东还说这样一段话:
“吾意时间观念之发生,乃存在于客观界一种物理机械之转变,即地球之绕日而成昼夜是也。设但有白昼或但有长夜,即可不生时间之观念,此可证明无所谓时间。地球之绕日,但为空间之运动也。”
总之,《<伦理学原理>批注》的字里行间所流露的,是青年毛泽东对佛学的深湛研究和领悟,以及佛学思想对他的深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