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林书院的盛装登场,让文化视野久已滞涩的明朝人顿时感觉眼前一亮。
《顾端文公年谱》记录下了这个盛大的历史场景:“以月之九、十、十一日,大会诸同人于东林书院,作《东林会约》、《东林商语》。上自京口,下至浙江以西,同志毕集,相与讲德论学,雍容一堂,顾允成、高攀龙、安小范、刘伯先诸君子相左右。远近绅士、邑中父老子弟,或来相请,或来聚观,其盛况为自古以来所未有。”
这样的场面自南宋以来的确久违了。一座城市,为一场学术活动而满城轰动,乃至举城沸腾,这让只晓得有组织的政治运动才能使得万人空巷的今人难以想象。
顾宪成与他的东林书院却以领时代潮流之先的嚆矢姿态,在社会上形成榜样,并引发了巨大的连环反响。《明儒学案》说:“其他闻风而起者,毘陵有经正堂,金沙有志矩堂,荆溪有明道书院,虞山有文学书院,皆捧珠盘,请先生莅焉。”
没有空中客车,也没有出场费,更没有电视直播间,有的只是民众对真知的向往,大众对学问与道德的追随与逢迎、膜拜与礼赞。顾宪成微笑着轻轻推开面前的珠盘,然后欣然前往,传道授学。
在鲜花频扑、掌声雷动中,他一脸蔼然,娓娓道来。“先生论学,与世为体。”《明儒学案》这样说。
请注意这四个字:“与世为体”。这是在说,他的讲学已不同于南宋的程朱,也不同于王阳明的就学问与道德阐发深思独见,而是结合着经世之用,有着强烈的用世思想与现实实践意义。
其实,重新出现于明朝的东林书院,可以说自它巍然面世起,就带有强烈的政治主张。
这从书院尚在修建中,顾宪成在札记里所写的一段话中可以清楚看到:“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念重世道,切磋德义,讲求性命,这是顾宪成操办书院的重心所在。
其次,重建后的东林书院与明代以前所有书院不同的是,学院诸生并不常年住校学习,它只是同志诸君的讲会之所,每年一大会,每月一小会,会期各三日,具有明显的社团意味。由于特定的社会政治环境,在明代中后期,民间学院社团化已经成为风潮。“穷乡邃谷,虽田夫野老皆知有会,莫不敬业而安之”,凡学必有约,凡会必有规,宗旨明确,制度严明,已经具备了以政治目标结社的基本性质。
重建东林书院的顾宪成亲手制订的《东林会约》,便与恢复白鹿洞书院的朱熹撰写的学规《白鹿洞书院揭示》有着大大的不同,后者强调的是“学规”,而前者着重的是“会约”。
作为东林书院的最高纲领性文件,《东林会约》规定,以会籍登记书院讲会同人,目的是“一以稽赴会中疏密,验现在之勤惰,一以稽赴会之人他日何所究竟,作将来之法戒也”,而且会中称“同志友”、“吾党”、“同志”。严明的会籍登记制度,政治味道浓郁的相互称谓,都在表明东林书院欲以一己之力激扬士风、荡涤乾坤的强烈用世思想。
历史何其相似乃尔!
东汉末年的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敷公卿,裁量执政,鲠直之风,于斯行矣”(《后汉书·党锢列传》)。
而明神宗朱翊钧统治的明王朝,此时也是宦官擅权,倒行逆施,政治日益腐化,社会矛盾激化,走入纲常失继、帝乖臣奸、乌烟瘴气的境地。
于是,以顾宪成、高攀龙为首的东林学院的一帮书生们,怀着积极进取之心,以澄清天下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逐渐形成了如同东汉末年以太尉陈蕃、司隶校尉李膺、河南太守王畅为核心,在士林中有广泛声誉和号召力量的清流集团。
他们针砭时弊,直陈沉疴,大胆发言,率尔指责,“其讲习之余,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风者,多遥相应和”。一时间,不满时政的天下清流君子,以小小的东林书院为精神地标,彼此呼应,同声谐频,隔空致意,形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评说天下大事、清洗乾坤的话语集散地。
东林书院的这帮书生们,此时不但提出反对矿监税使掠夺、减轻赋役负担、发展东南地区经济等主张,而且还提出开放言路、实行改良等种种意见。由此,天下响应,四方来集,“士大夫抱道忤时者,率退处林野,闻风响附,学舍至不能容”。
结果是,“东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更要命的是,“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庙堂亦有畏忌”。
让庙堂畏忌,这就犯了大大的忌讳。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顾宪成写给东林书生们的励志之语,也是他高举的一面旗帜。让人心忧的是,为“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他们,能将琅琅的读书声与风声、雨声一并声声入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