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还是韩愈的“不平则鸣”都未能得到宋人的呼应,因为这两个命题都含有发牢骚之意,与宋人的中和诗论相左。而导源于这两个命题的“诗穷而后工”之说,却得到宋人的广泛认同。显然,“诗穷而后工”与宋人关于诗的心理功能的认识并不矛盾,可以为中和诗论所容纳。那么,这一命题主要内容是什么呢?宋人是从什么角度来接受和阐释这一命题的呢?
这一命题见于甲编第二章已引用过的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中的一段话:“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它不仅揭示出古代诗人创作道路的共同发展规律,即真正优秀的作品总是出现于诗人屡经生活的磨难之后,而且总结出个人的阅历遭遇(“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与诗歌的情感内涵(“忧思感愤之郁积”)之间的因果关系。正如我在前面已指出的那样,欧阳修所说的“穷”是指一种政治处境,而非“穷饿其身”的经济状况,因此,“忧思感愤之郁积”往往表现为深沉的忧患意识,而非穷酸的牢骚不平。陆游的《澹斋居士诗序》就是从政治上的遭遇来理解“穷而后工”的:
苏武、李陵、陶潜、谢灵运、杜甫、李白,激于不能自已,故其诗为百代法。国朝林逋、魏野以布衣死,梅尧臣、石延年弃不用,苏舜钦、黄庭坚以废绌死。近时江西名家者,例以党籍禁锢,乃有才名。盖诗之兴本如是。(《渭南文集》卷一五)
所举诗人中,没有穷极潦倒、啼饥号寒的孟郊、贾岛,可以看出不仅所谓的“穷”是政治性的,而且“工”也符合性情之“正”。
更多的宋诗人从社会阅历的角度来理解“诗穷而后工”。他们普遍认为,命运的不幸使得诗人有可能更广泛地接触社会生活,扩大观察的视野,并更深刻地体验到现实人生的底蕴。抗金名相李纲(1083—1140)的说法有一定的代表性:
欧阳文忠公有言,非诗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信哉!士达则寓意于功名,穷则潜心于文翰。故诗必待穷而后工者,其用志专,其造理深,其历世故、险阻艰难无不备尝故也。自唐以来,卓然以诗鸣于时,如李、杜、韩、柳、孟郊、浩然、李商隐、司空图之流,类多穷于世者,或放浪于林壑之间,或漂没于干戈之际,或迁谪而得江山之助,或闲适而尽天地事物之变,冥搜精炼,抉摘杳微,一章一句,至谓能泣鬼神而夺造化者,其为功亦勤矣。(《梁溪集》卷一三八《五峰居士文集序》)
一方面,“穷于世者”往往将压抑的情绪全部寄寓于诗歌,以诗歌作为痛苦人生的镇痛剂,因而能在诗艺上精益求精;另一方面,“穷于世者”相对退到社会的下层,对人生世相有更深刻的体察,对天地事物有更透彻的认识,从而写出符合人情物理、引起读者共鸣的优秀作品。诗歌既超越现实又不离开现实,心灵世界也总是体现着现实世界的投影和折光。真正伟大的作品,很难产生于高坐庙堂或养尊处优的生活。命运之“穷”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向诗人伸出了幸运之手,使之流芳百世。
杜甫和陈与义的创作道路常被宋诗人标举为“穷而后工”的典型。如苏轼在评论杜诗的艺术成就时,特别强调动乱的社会状况、困顿的个人遭遇对诗人的玉成,“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正是动荡漂泊的生活经历与“微官似马曹”的政治地位,造就了杜甫的“巨笔屠龙手”,使他“名与谪仙高”(《苏轼诗集》卷六《次韵张安道读杜诗》)。又如程珌(1164—1242)评价杜甫说:
盖少陵少年献赋,固自不凡,加以往来梓潼山谷,凡十馀年,涉患深,行道熟,则其所养可知矣。人谓诗人穷而后工,工何足言哉!人而至于穷,则于道益深耳。(《洺水集》卷八《曹少监诗序》)
这里对欧阳修的原意作了进一步的发挥,“穷”不仅有益于诗,而且有益于“道”。外在阅历的丰富可使内在的修养深厚,“涉患深”关系到“行道熟”。于是,“穷而后工”的命题由诗艺提升到诗道的层面,并进一步抛弃了“发愤著书”和“不平则鸣”的精神,而纳入了“明道见性”的诗学框架。这样,穷者之诗就不应是“吊月之蛩之吟,吸露之蝉之嘶”的小“工”(姚勉《雪坡舍人集》卷三七《彭仲珍吟稿序》),而应是“镌镵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的大巧(《王令集》卷一一《读老杜诗集》)。
颠沛流离的生活成全了杜甫,也成全了陈与义。宋人大多从这一角度来评价陈与义诗的成就:
参政简斋陈公,少在洛下,已称诗俊。 南渡以后 , 身履百罹 ,而诗益高,遂以名天下。(《增广笺注简斋诗集》卷首楼钥《简斋诗笺叙》)
及简斋出,始以老杜为诗。《墨梅》之类,尚是少作。 建炎以后 , 避地湖峤 , 行路万里 ,诗益奇壮。(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
自陈、黄之后,诗人无逾陈简斋。其诗繇简古而发秾纤, 值靖康之乱 , 崎岖流落 ,感时恨别,颇有一饭不忘君之意。(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六“简斋诗”)
宋人意识到,诗人的成就不仅是个人遭遇的产物,而且与整个社会大环境相关。“穷”的含义不只是个人性的,更是时代性的,具有社会的普遍意义。正如杜甫生活在“尘暗人亡鹿,溟翻帝斩鳌”的安史之乱的背景下一样,陈与义也经历了天翻地覆的靖康之乱,他的遭遇与乱后千百万人民的遭遇相同,因此他诗中反映的现实世界是历史的真实写照,他诗中表露的心灵世界是人民的共同心声。不过,宋人更强调的是,“身履百罹”的坎坷生活与“行路万里”的丰富阅历才使得诗人的诗“益高”、“益奇壮”。也就是说,诗人的经历对诗歌的优劣高下有至关重要的制约作用。
与此相联系,宋诗人普遍接受了“文章老更成”的观点,欣赏杜甫夔州后诗、韩愈潮州后文、苏轼南迁后诗、黄庭坚黔戎后诗等等。除去审美趣味不论,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诗人晚年的阅历更加丰富,更能洞达人情物理,因此更能创作出艺术成熟、内蕴深厚的精品。在宋人眼里,诗与其说是才气的发露,不如说是学识的体现,他们常常鄙视“少作”,甚至亲自焚烧自己的“少作” ,都能说明这一点。而学识除了来自书本之外,最主要的就是社会现实生活。陆游曾在一首诗里形象地描绘了生活对自己的启示: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毬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剑南诗稿》卷二五《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
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是医治“力孱气馁”的良方,是悟得“诗家三昧”的前提。当然,陆游罗列的还只是现实生活中比较表面的现象,但他毕竟认识到艺术创作须自实际生活中来,“天机云锦”产生于诗人真切的生活体验之中,从而最终跳出了前人作品的窠臼。
“穷而后工”还有一种解释,近于韩愈《荆潭唱和诗序》中的“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之说。如姚勉在《彭仲珍吟稿序》中就直接引申韩愈的观点,并认为:“夫诗者,吊月之蛩之吟,吸露之蝉之嘶也。故惟穷者而后工,非燠绮缯而饫膏粱者所能也。”(《雪坡舍人集》卷三七)这里的“穷者”已有经济贫穷的含义。不过,姚勉主张诗“贵适”,因而“穷者”之诗不一定要发“穷苦之言”,仍可以因“闲适而尽天地事物之变”,发为清新之吟。刘克庄也指出:“诗非达官显人所能为。纵使为之,不过能道富贵人语。世以王岐公诗为‘至宝丹’,晏元献不免有‘腰金’、‘枕玉’之句,绳以诗家之法,谓之俗可也。故诗必天地畸人,山林退士,然后有标致;必空乏拂乱,必流离颠沛,然后有感触;又必与其类锻炼追璞然后工。”(《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〇九《跋章仲山诗》)这里的“穷”与“达”指贫与富的经济状况,而非指愁与适的心理状态。道富贵之语谓之“俗”,言清贫之志谓之“工”。所谓“绳以诗家之法”,标准有三点:一是有“标致”,即一种闲适的人生境界;二是有“感触”,即一种真切的人生体验;三是有“锻炼”,即一种执着的艺术追求。而这三点都与“穷者”的政治遭遇与生活阅历有关。
刘克庄曾有句“古诗大率达而在上者之作也”的判断,但这与其“诗非达官显人所能为”的说法并不矛盾,因为他在那个判断后紧接着说明:
谓穷乃工诗,自唐始,而李、杜为尤穷而最工者。然甫旧谏官,白亦词臣,岂必皆寠主人饥饿而鸣哉?(《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四《王子文诗序》)
“达而在上者”是就其政治上的地位及责任而言,“达官显人”是就其生活上的富贵荣华而言。也就是说,如果诗中表现的是个人经济状况,腰金枕玉的炫耀固然俗不可耐,啼饥号寒的发泄同样令人生厌;如果诗中表现的是世教义理、国计民生,则“穷”固然能增其标致,“达”亦无伤其价值。这样,“穷”对诗人的意义,就不在于能 唤起哀怨的感情 ,而在于能 加深人生的体验 。因此,即使姚勉、刘克庄等人借鉴了韩愈的观点,“穷而后工”与“穷苦之言易好”之间也决不能画等号。
此外,宋代还有人从天命角度解释“穷而后工”的现象,把“穷”看成是造物主对优秀诗人的奖赏或惩罚。前者是对欧阳修观点的引申,视不幸的遭遇为上天的恩赐,如刘辰翁评杜诗云:
若子美在开元,则及见丽人,友八仙;在乾元,则扈从还京,归鞭左掖,其间惟陷鄜数月。后来流落,田园花柳亦与杜曲无异。若石壕、新安之睹记,彭衙、桔柏之崎岖,则意者 造物托之子美 ,以此人间之不免,而又适有能言者,载而传之万年, 是 岂不亦 有数 哉?(《须溪集》卷六《连伯正诗序》)
苏轼所谓“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也是此意,以为造物主有意安排诗人经历人间难免之不幸,使他发之于诗,传之万年。这种说法或许带有宋人调侃的意味,即将人生的缺憾化解为艺术的慰藉。后者是对欧阳修原意的误读,“穷而后工”被倒置为“工而后穷”。比如江西派后期诗人赵蕃(1143—1229)的理解和发挥:
诗老作诗穷欲死,序诗乃得欧阳氏。序言人穷诗乃工,此语不疑如信史。少陵流落白也窜,郊岛摧埋终不起。是知造物恶镌镵,故遣饥寒被其体。(《乾道稿》卷上《近乏笔托二张求之于市殊不堪也作长句以资一笑》)
然而,这种观点与其说是欧氏观点的延伸,不如说是宋祁之论的嗣响。因为欧阳修强调“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也”,我怀疑就是针对同时代的宋祁而发的。宋祁认为,诗蕴藏于天地之间,有才之人可以获得,“然造物者吝之,其取之无限,则辄穷踬其命,而怫戾所为”(《宋景文集拾遗》卷一五《淮海丛编集序》)。此即所谓“诗能穷人”,赵蕃所云“是知造物恶镌镵,故遣饥寒被其体”与之如出一辙。这种说法倘若不是激愤或戏谑的反语的话,那么未免带有太多的神秘和宿命的色彩,而且犯了倒因为果的常识错误。
“穷而后工”之说最有价值之处在于对生活与创作关系的深刻揭示。事实上,当诗人处于颠沛流离之际或穷踬山林之时,不光能饱尝人世艰辛,深入了解社会,而且能饱览山川风物,真切体味大自然之美。李纲所谓“放浪于林壑之间”,“迁谪而得江山之助”,就是穷者以不幸的生活为代价换来的另一精神上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