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太太被撵走后,父亲张廷重紧接着就把家从天津迁回了上海。据弟弟张子静晚年透露,搬家的缘故大概是,父亲张廷重的饭碗不保了!
实际上,铁路局的英文秘书本是个闲差,又是在堂兄直接管辖的单位里,就更是近水楼台。张廷重于是经常不去上班。这本无问题,因为人家总要看大官的面子,但是他又吸鸦片、又嫖妓、又与姨太太打架,闹得丑闻远播,免不了要影响到堂兄的官声。
待到1927年1月,张志潭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之职,张廷重也就失去了遮凉大树,没法儿再做下去了。丢了这平生唯一的一份“官差”,张廷重受的刺激不小,决心痛改前非。他写信给妻子黄逸梵,答应戒鸦片、赶走姨太太,并保证今后不再纳妾,央求她回国。
黄逸梵同意了。她之所以愿意回来,一是对挽救这场婚姻还抱有幻想;二是出去久了,总还是思念孩子们。对张爱玲来说,回上海的旅途是快乐的:“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
初回上海,他们三人先是住在武定路一条弄堂的石库门房子里,等母亲和姑姑回来。到上海后的所见,也让她欣喜:“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侉气而快乐的,粉红地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有一种紧紧的硃红的快乐。”重回上海市,八岁的小张爱玲望着千种繁华的大上海,竟莫名地兴奋起来,或许她本来就属于这里。
不久,母亲黄逸梵回国了。在出洋的四年里,她学习了音乐、绘画以及戏剧等。虽然这些都并不是非常系统的学习,但却足以扩大她的眼界,增长她的见识。而经历的漂泊之苦,对于初出家门的新女性来说,也只有她本人深刻体会了。接到丈夫的信,黄逸梵或许是找到了一个台阶,或许是淡忘了之前的家庭争吵,又或许是放不下一对儿女,总之她回来了。
母亲回来那天,张爱玲吵着让女佣给她穿上小红袄,这是她自认为最漂亮的衣服。看来对于这个见面,她还是很重视的。可是黄逸梵一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怎么给她穿这么小的衣服?”一下子使得张爱玲很郁闷。然而不久,母亲就为她添置了新衣,把她打扮得漂亮极了。这时,父亲确实也想改好,他到医院接受治疗,戒除毒瘾。
张爱玲一家人又搬到了宝隆花园的一所欧式洋房里去住,那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还有很多亲戚朋友。客厅里铺着玫瑰红的地毯,椅子上覆盖着蓝色的椅套。母亲还吩咐人给张爱玲姐弟俩重新装饰了房间,姐姐房间的墙壁是橙红色的,成年后的张爱玲仍记得这一细节,因为她觉得这种颜色温暖而又亲近。或许这种感觉是童年的她最需要的。总之,她对当时的一切都非常满意,她希望过一种安稳的生活,从小就希望。但生活对这个临水照花的女人显然并不眷顾,这也许就是一种令人扼腕神伤的宿命。
从这时候起,母亲开始关心和干预她的成长了,给她做了合身的新衣,让她学绘画、弹钢琴、学英文。张爱玲后来曾慨叹:“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的。”
有母亲在身边的日子,像一连串琶音一样,轻快、跳跃,新的、来自西洋的那种昂扬的浪漫气无处不在。家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变得欢愉起来,欢愉得有点不真实。妈妈、姑姑还有一个胖的伯母经常在一起谈笑,她们喜欢坐在钢琴凳上模仿电影里的恋爱情景。这时,张爱玲就在旁边看着,时常大笑起来,兴奋地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这一段光阴是张爱玲童年时期最开心的日子。
回国后的母亲,对国内的新事物仍然着迷,一回来就订阅了不少杂志。当时的《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写的小说《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母亲就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小煐就靠在门框上笑,母女俩有会心之乐。
后来,弟弟张子静撰文回忆:“姐姐偶尔侧过头来看着,对我俏皮地笑一笑,眨眨眼睛,意思似乎是说:‘你看多好!妈妈回来了!’”每读至此,都让人不胜唏嘘,这个天使仅仅就要求这些。这种快乐,张爱玲是要与人分享的。她兴冲冲地给天津的一个玩伴写信,描述新房子、新生活,足足写了三页信纸,而且还配了图。可惜人家没有回信,可能是不喜欢她这样炫耀。
接受诸多艺术熏陶的张爱玲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充满着忧郁的感伤。看到书里夹一朵花,听妈妈说花的历史,她竟然掉下泪来。妈妈见了,就对弟弟说:“你看姐姐不是因为吃不到糖而哭哟!”一被夸奖,张爱玲高兴起来,眼泪也没了,觉得很不好意思。然而现世终究难以安稳,这也是张爱玲所不能得的。
九岁的张爱玲,这时竟然开始考虑终身的事业了,是做画家呢,还是做音乐家?后来她看了一场关于贫困画家的电影,大哭一场,死了做画家的心,决心做一个钢琴家,因为钢琴家能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
母亲说:“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琴。”张爱玲用的琴,琴键一个个雪白,没洗过手不能碰,每天还要用一块“鹦哥绿”绒布细心擦拭……
张爱玲深知是母亲带来了这一切充沛之气,因此更加珍惜有母亲熏陶和陪伴的日子。也正是因为有母亲,张爱玲更加的喜爱这新居;又因为母亲从英国来,她又开始喜欢英国了,正如她后来的作品中所说:“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我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砖,沾着生发油的香,母亲告诉我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我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
然而,“英格兰”如何就像“小红房子”?“法兰西”又如何像“浴室的磁砖”?无道理可言。这样的联想,便是张爱玲童年那倏忽一闪的天赋之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