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西区的麦根路313号,这是一幢建于明末清初的仿西式建筑,是李鸿章给他女儿的嫁妆。不可小觑的是,这是一座孕育了文学奇异种子的殿堂,因为张爱玲就出生在这里。
在1920的民国那样一个风云际会的大时代里,上海似乎成了一个迷失了的津渡,人群熙熙攘攘,涌动着不安和世俗的老式弄堂,第一时间在清晨里醒来。
张爱玲家的弄口有一扇大大的铁门,门口有巡警把守,笔直挺立。整个院子透着沉迷的遗老孤少的气味,门上的铜环不知在哪一年的寒雨里变了铜绿,倍显沧桑。门的钥匙,握在一个叫做张廷重的中年男子手里,他就是张爱玲的父亲,这座房子的主人。
房子的客厅是昏暗的,即使是晴好的天气,在这里看报纸也要开灯,不知小小年纪的张爱玲,在这昏暗的客厅发生过多少故事。古式的楼梯设在客厅的中间,蜿蜒着带你走向一个有着太多回忆的古老家族。
这里陈设着的一张张泛黄老照片,是一个又一个藏着故事的蒙太奇,好像是电影院,有着旧梦里邀请出来的回忆。这房子门,关得住外面的新世界,却关不住古宅里一颗又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1920年9月30日,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阳光和煦,有一种宁静的温暖。一个女婴的降生打破了这座豪宅的宁静,伴着父亲的叹息,她的哭声像是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泛起一片片涟漪后,最终又归于平静。
而当时的人们无法预料,这样的平静之下,暗涌的,是一段怎样的传奇人生。张爱玲的生活,一如她的文章,轰动背景下衬托出的平常人生。虽然平静,但又耐人寻味。
最初,父亲为她取名张煐。带张爱玲长大的是一个略微上了年纪的老女仆,常常唤她作“小煐”。当她十岁上小学的时候,母亲感觉张煐这个名字有些俗气,便从英文人名中暂时选择了Eileen作为她的新名字,音译过来则是“张爱玲”,母亲的再度取名,赋予了她生命新的意义。后来,张爱玲在《二十世纪》发表英语文章,出版《秧歌》与《赤地之恋》等的英文版时,署名均为Eileen Chang。
从这一刻,张爱玲的传奇便随之开始。隐秘的身世,为她铺上了一层繁华的底色。她是清末著名“清流派”代表张佩纶的孙女,前清中堂大人李鸿章的重外孙女。官宦世家,高门望族,这一切让她成了见证繁华辉煌、体验家道中落的亲历者,她所经历的家庭生活一幕幕都反映着时代、国家、社会革命等一切重大事件的沧海桑田。
又是一年的岁月轮回,四季辗转,张爱玲随着时光缓慢的步伐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渐渐长大。有趣的故事发生在她一岁生日那天,按照张家的规矩,小孩子满了周岁,都要进行“抓周”游戏,以占卜将来的志向和命运。
那一日清晨,早早便被老女仆打扮好的张爱玲,穿着红色的小夹袄,梳着盖住了眉毛的齐耳短发,圆圆的小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扑闪扑闪。客厅里坐满了人,仆人也都在场,纷纷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而后,张家的主人们笑呵呵地坐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大家似乎都在等着一出隆重的好戏登场。
张爱玲被大人们抱到一个小漆盘面前,里面装满了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她圆圆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这个小不点儿,抓起了一件东西后,上下打量着。在她把东西送进嘴里之前,大人们笑着从她手里抢了下来。
实际上,关于张爱玲在“抓周”时到底抓了什么东西,她自然是不会记得的,只有任凭别人说。她的姑姑——张茂渊,张爱玲长大后最喜欢的人,也曾经是天津城里唯一戴着眼镜、身上无处不彰显着五四以后新青年的想法与装扮的女性,说她“抓周”抓起的是一个小金镑,然而张爱玲的老女仆却始终坚持说她拿起的是一支笔。
这件事情,现在已经无处可考,那就让我们用诗意的想法去看待这件事吧。想起张爱玲笔下创造的一个又一个奇异的传奇故事,不如选择相信老女仆的说法,张爱玲抓起的就是一支笔。那些爱恨痴缠的故事在她的笔下流淌而出,那些时代骤变里的苍凉散落在她的故事里,留给后人的却是无限的遐想。
张爱玲出生的第二年,弟弟张子静也诞生在这座豪宅里。这是一个漂亮又温和的男孩,他的出生让张家人把所有的爱都倾泻出来,因为他可以给张家传宗接代。就连带张子静的女仆,都要比带张爱玲的地位高一些,这也让张爱玲在很早就意识到了男女平等的问题。所以这颗年幼的心中,她从小就立志要锐意图强,胜过弟弟。
张爱玲两岁的时候,全家搬到北方城市天津去了。最初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模糊不清的。那时的她被佣人抱来抱去,还没有太多关于世界的记忆,她注视到最多的,便是老女仆颈项上松垮的皮肤,无趣的孩童,会用手去抓那项颈上的皮肤。随着渐渐长大,她对老女仆的触感就有了不同。也许,那便是她最初对岁月最真实的感受了。佣人的皮肤,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记,乃至多年以后她还曾回忆起对方的善良和温馨。不过,张爱玲关于童年的记忆是零碎的,通常是对某件事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因此在内心深处久久不能散去。
在散文《私语》中,张爱玲曾经这样回忆:“有一本萧伯纳的戏:《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一九二六。三十二号路六十一号。提摩太·C.张·’。我向来觉得在书上郑重地留下姓氏,注明年月、地址,是近于啰唆无聊,但是新近发现这本书上的几行字,却很喜欢,因为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像我们在天津的家。”
显然,在张爱玲的记忆中,第一个家是在天津。她很喜欢这个家,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童年。在她心里,一本书,读过感受过,它的血液和灵魂掠过内心,停留或者飘远,便已经有了重大意义,远不必留名这样明晃晃地标记。
其实,细心的人会发现,从张爱玲出生开始,最重要的爸爸和妈妈始终都是缺席的。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女仆时刻围绕在自己身边。也许从此刻起,谶语便已种下,而亲情从最初那一刻开始就是千疮百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