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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新总督街头奇断案
假老表千里访行辕

新旧总督的交接工作进行了三天,这期间还包含了搬家。那天殷正茂走进总督行辕,伸头朝后院看了一眼,但见架起的两条竹篙上晾满了五颜六色的尿片,还听到两个婴儿哇哇啦啦一片哭声,再面对满院子绊手绊脚的乱七八糟箱笼行李,心里头顿觉秽气,半刻也不肯待下去,当时就决定另觅地方设立总督行辕。第二天,中军帐前参将黄火木在街东头觅了一处覃氏祠堂,前前后后大小房间也有二三十间,殷正茂遂下令把老行辕里该移交的文书物件一股脑儿搬了过去,移交工作就在这覃氏祠堂里进行。

交接期间,李延千方百计套近乎,怎奈殷正茂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给李延表示亲近的机会。这样子更让李延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一落空就胡思乱想。这时又有人告诉他,殷正茂其实已经来了三天,与他会见之前,先去见了总兵俞大猷,两人秉烛夜谈。具体谈的什么,外人却不知道。这一来李延心中更是打鼓,他与俞大猷关系紧张,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殷正茂一来就先偷偷摸摸去找俞大猷,这究竟是何用心?

自殷正茂到来之日,李延就已脱下了三品官服,换上一袭青衣道袍,一身赘肉,满脸沮丧。他的这副蛤蟆身材,往日看上去是威风八面,轻咳一声也会吓得老鼠跳梁,如今看起来却是臃肿卑琐,树叶儿掉在头上也成了旱天闷雷,才几天工夫就判若两人。

却说这天交接完毕,已是夕阳西下。殷正茂新的值房已安排妥帖,他挥挥手让师爷帮办随差一应吏员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李延两人。

“老弟,这边交接完毕,你准备何时启程回乡?”殷正茂问。论年纪,他比李延小了一岁,论科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却比李延早了两届。官场序齿首重科名,加之两人一升一退,运势又不一样,故殷正茂尚未开口说话,先已摆出了老大的姿态。

李延听出这口气不大友好,但如今有事还求着人家,也只得干笑了笑,答道:“就在这三两日内动身。”

“老弟还有何吩咐,请直讲。”

李延一听这话里有缝儿,赶紧说道:“小弟的确有一事相求。从这里去柳州还有两百多里山路,韦银豹这些叛民神出鬼没,杀人越货,路上很不安全,兄台是否可以拨一些军士护送我的家眷到三岔镇?”

“这有何问题,仍让刘大奎带领一千兵马,把你们一行一直送到柳州。”

殷正茂回答干脆,李延生了一点感激之情,愧疚地说:“这刘大奎说起来也是一个憨头,我令他在三岔镇接你,居然你来了三天,他还没有发现。”

“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张扬,带了两个师爷,背着罗盘,乔装打扮成风水先生,一路这么逍遥走来。过三岔镇时,守住路口的士兵简单问了两句就放行了,这也怪不得刘大奎。”殷正茂说得轻轻松松,殊不知李延就是这件事放心不下。

见殷正茂主动提上话头,李延便趁机问道:“不知兄台为何一定要绕过刘大奎,甘冒生命危险只身前来庆远街?”

殷正茂明白李延的心思,干脆捅穿了说:“老弟你也不必多疑,我殷某这么做,原是为了察看这里的山川形势,从山民野老口中,听一点实实在在的匪情。”

“听说兄台在俞大猷营中住了两个晚上。”

“这也不假,俞大猷军营在三岔镇与庆远街之间,路过时我顺便先去探望这位名闻海内的抗倭名将,李老弟,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李延赶紧申明,他见殷正茂有深谈的意思,便说,“殷兄,我们能否借一处说话?”

“去哪里?”

“魁星楼,庆远街上就这一家酒店还像个样子。”

殷正茂哈哈一笑,说道:“看来我俩想到一块儿了,我已派人去包下了魁星楼。”

“今夜里就由我做东,我还未替你接风呢!”

“这个就不用争了,”殷正茂口气坚决,“我已命令所有参将以上官员今天都来赴宴,欢送卸任总督,为你饯行。”

“兄台何必如此张扬,几年来我李某运筹无方,上负皇恩,下负将士,还有何面目赴宴。”李延说着,干涩的鱼泡眼顿时潮润,伤感起来。

殷正茂觑他一眼,安慰道:“李老弟也不必如此说话,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嘛。何况,致仕对于你也不是什么坏事,离开这鬼不生蛋的地方,回家颐养两年,说不定首辅大人另有更好的肥缺等着用你。”

“兄台这是宽心的话……”

“依殷某之见,你还真有这种可能。”殷正茂说道,接着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夕阳余晖下的烟火人家以及苍茫参差的远山,又回过头来盯着李延,饶有深意地说,“只要你李老弟在这两广总督的三年任上没有什么麻烦让人揪住,不出两年你就会东山再起,要知道你的座主高阁老还是赫赫首辅。”

殷正茂的话风已经透明:你李延能否东山再起,就看我殷正茂把不把你的“麻烦”抖搂出来。李延眼前顿时浮出那一堆已搬进这覃氏祠堂的账簿,心中又惊又怕,犹豫了一会儿,便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了的银票,双手递给殷正茂说道:“兄台,这是小弟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殷正茂接过一看,竟是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出手如此阔绰,殷正茂心中怦然一动,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把银票朝李延身上一摔,冷笑一声说道:“怎么,李老弟真的以为我殷正茂是贪鄙之人?”

“哪里哪里,兄台别误会……”殷正茂突然变脸,李延猝不及防,慌忙解释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故支吾难堪。

其实,出重金行贿殷正茂是董师爷出的主意。他既得了李延奉送的巨额银两,还可继续“吃空额”大发横财,何乐而不为呢?本以为银票一送,皆大欢喜,谁知殷正茂不领这份人情。李延尴尬地坐在那里想:殷正茂与我素无交往,突然送这大一张银票给他,推辞拒收也应在情理之中。不管他是真的不要呢,还是假意推托,反正我今天一定要把这张银票送出去。

李延这厢沉思,那边殷正茂又开口说道:“李老弟,咱俩明人不说暗话,我可以实话告诉你,与你见面交接之前,我就听到一些传闻,说你‘吃空额’一年的进项上百万两银子。这几天看过账目,虽然百万两银子一说有些夸大其词,但两万士兵的空额一年能有多少,也是一笔明账。”

殷正茂无情揭露,李延也清楚这事无法隐瞒,事既到了这一步,也只好硬着头皮把话说穿:“账是明白,但银子却并非我一人独吞。兄台若真要揪住这事不放,我李某也只好认命,承担这弥天大罪了。”

“李老弟怎能如此说话,我殷某既非贪鄙之人,更不会落井下石。”

“啊?”李延抬起头来,眼睛里射出希望之光。

“你放心,我殷正茂决不会上折子弹劾你。”殷正茂说得斩钉截铁。他这时雨时晴的态度,倒把李延折磨得心里头七上八下,出了一身臭汗。

“兄台如此大度,李某感激不尽……”李延一激动,好话也就整箩筐地倾倒,殷正茂像猎人欣赏已收在笼中的猎物一样,专注地听着李延的那些语无伦次的感激之辞。

其实,殷正茂如此做,并不是出于真心帮助李延,而是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接到皇上圣旨赴庆远街接任两广总督之前,他已打听凿实此次举荐乃是高拱所为。他与张居正有同年之谊,张居正三次举荐未获通过,作梗者就是高拱。这次高拱一反常态擢用殷正茂,而且动作如此之快,令殷正茂大为惊讶,心中也存了一个难解之谜。他也知道李延是高拱门生,虽无甚本事却后台强硬,在未摸清高拱真实态度之前,他绝不肯贸然行事与李延作对。何况他昨日查核邸报来往册档,发现两天前李延还利用八百里驰传给高拱送去一信,这更让殷正茂感到形势扑朔迷离。他虽然拿到了李延吃空额的证据,但如何利用这个证据,还得审时度势……

李延还在唠唠叨叨讲好话,殷正茂打断他问道:“听说你那天去西竺寺,老和尚不肯给你解签?”

这个殷正茂果然刁钻,连这件事也探知了。李延心中一惊,笑道:“老和尚说话玄妙,要我一心向佛。”

“佛是什么?人心就是佛。”殷正茂回报一笑,但他笑得异样,让李延不寒而栗,“百净老和尚说的是讨便宜的话,算了,不扯这些闲话,咱们现在就去魁星楼。”说罢起身要走。

李延连忙也站起身来,觍着脸把那张银票又递到殷正茂面前,说道:“这个还望兄台赏脸。”

“不能收。”殷正茂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为何不能收?”

“我已答应帮你,决不把这里的事情捅出去。如果收了你的银票,这件事就不是人情,而是交易了。”

“兄台既如此说,这张银票就一定要收。”

“这是何道理?”

面对殷正茂疑惑的眼光,李延忽然灵机一动,故作神秘答道:“愚弟已经听说,高阁老举荐你时还吩咐户部多拨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让你……嘿,这事也就不要说明了,这件事在高阁老是知人善任,用人不拘一格,但在你,这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是断断不可装进私囊的。”

殷正茂一听话中有话,心中便猜疑是不是高拱另有交代,本想探个究竟,表面上却装作不屑一顾地说:“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要贪污这二十万两银子,首辅如此行事,大概是想试探我殷某是否真的就是贪鄙之人。”

“殷兄确非贪鄙之人,这一点愚弟可以做证,”李延说着,便把银票硬塞到殷正茂手上,“这张银票,就正好补了那一笔。”

这到底是李延的主意还是高拱的授意,殷正茂倒有些捉摸不定了。略一思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李老弟既如此盛情,这张银票我就暂为保管吧。”说罢藏进袖中。

李延顿时欢天喜地,自觉所有威胁尽数解除,遂跟着殷正茂走出覃氏祠堂,在众位将士簇拥之下,朝魁星楼踱步而来。

魁星楼离覃氏祠堂本也不远。斯时天色尚未黑尽,街面上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荷枪执刀的兵士,这几日新旧总督交卸,为防万一,临时又从别处调拨五千兵马前来驻扎守护,把个庆远街保护得铁桶一般。城内人口骤增,倒是比平日闹热得多。街上居民长期受战火熏染,已是鼓上的麻雀吓大了胆,这会儿听说新旧总督联袂出行,都想一睹风采,街边上值岗兵士的身后,三个一堆五个一群聚集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殷正茂因要主持公宴,故仍旧穿上了簇新的三品孔雀官服。他个子瘦小,与身高马大的李延走在一起硬是矮了一个头,加之走路喜欢左顾右盼,比之昂首挺肚目不斜视的李延,“官品”又是差了一截。立时,街上看热闹的人窃窃议论开来:

“看这新总督,怎么像一只猴儿?”

“老总督像一头猪。”

“猴也好猪也好,都是来我们庆远揾食的,靠他们剿匪,哼哼……”

幸亏这些当地土著说的都是“鸟语”,外地人根本听不懂。否则,还不把这些封疆大吏活活气死。

眼看快到魁星楼了,忽然,从街边蹿出一人,闪过岗哨,冲到新老总督跟前,当街一跪,大声喊道:“请总督大人为小民做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几个兵士抢步上前,架起那个下跪的人就往旁边拖。

“停下!”殷正茂断然一喝,兵士们松了手,那小民又冲过来跪下,殷正茂问他,“你有何事?”

小民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只因是“鸟语”,殷正茂一句也未曾懂得。寻来一个当地籍贯的小校翻译,这才明白了意思:这小民叫覃立山,就在魁星楼旁边开了一间熟食店,常有一些兵士跑到他的店里吃白食,他的小本生意实在应付不来。今儿下午,又有四个兵士进店里饱餐一顿,临走时,覃立山要他们付账,他们不但不给钱,反而把覃立山痛打一顿,还砸坏了店里的东西。覃立山怄气不过,便斗着胆子拦街告状。

庆远街自设立两广总督行辕以来,由于军纪松弛,骚扰百姓的事屡有发生,白吃白喝明抢暗偷的现象已是司空见惯。常言道兵匪一家,老百姓招惹不起,小本生意人只好忍气吞声关门关店。因此,当地百姓对官军的痛恨甚于土匪,这也是韦银豹的叛军越剿越多的原因之一。殷正茂虽然只来几天,但在明察暗访中遇到投诉最多的就是这一类扰民事件。他本已决定一俟李延离开就立即整顿军务,严明纪律,没想到瞌睡来了遇枕头,出了个覃立山拦街告状。他当即也不忙着进魁星楼吃饭了,当街站定,问覃立山:“下午那四个吃白食的兵士,你可还认得?”

“认得。”覃立山仍跪在地上答道。

“你起来,去把那几个兵士找来。黄火木,带一队人随他前往。”

“是,末将遵命。”

黄火木横刀出列,正欲带领兵士随覃立山前往抓人,覃立山却仍跪在地上不起来,嘴中说道:“总督大人,也不用兴师动众了,眼前就有一个。”说着,抬手指向在魁星楼门口站岗的一个魁梧大兵。

“你过来。”殷正茂朝那士兵一喝。

大兵丢了手中砍刀,过来跪在覃立山旁边。

殷正茂打量这位大兵,体壮如牛,一身剽悍之气,虽然面对众多长官,眼中却毫无畏惧之色。

好一个勇士!殷正茂心中赞叹,但脸上却冷若冰霜,一声厉喝:“你好大胆子!竟敢吃人白食。”

“我没有吃。”大兵犟着颈子亢声回答。

“覃立山,你没有认错人?”

“小的不会认错,这位兵爷绰号叫牛疯子,就是他带头砸了我的店子。”覃立山是个机灵人,看出这位新总督有给他撑腰的意思,就一口咬得死死的。

牛疯子跪在一旁,立刻就把醋钵大的拳头伸过来,在覃立山眼前晃动说:“你敢诬蔑好人,小心兵爷我在你脸上开个酱油铺子。”

“大胆狗才,你再敢放肆,我剥了你的皮!”殷正茂一声怒骂,牛疯子收敛了一些。他又问覃立山:“你说他白吃了你的酒肉,可有证人?”

“有。”覃立山指了几个,有当兵的,也有街坊。但他们有的出于袒护,有的害怕报复,都不肯出来做证。牛疯子得意了,跪在那里龇着牙笑。

殷正茂面对这番景象,朝李延一笑,拱手说道:“李老弟,今晚上这顿为你饯行的宴会,看来要耽搁一些时候了。”接着,他双手往背后一剪,两道眉往上一吊,睁大了三角眼,喝道:“来人,搬几把椅子来,今天,本总督要在这大街上把这个案子审个清楚明白。”

斯时天色黑尽,幽邃天幕上缀着疏星朗月,魁星楼门口也点亮了两盏灯笼,兵士们不知从何处弄来十几把松明点燃,星光月光灯光火光摇曳辉映,鹅卵石的街面上倒也亮亮堂堂。殷正茂拉过椅子坐定,问覃立山:“这几个兵士,在你店里都吃了些什么?”

“麂子肉,还有两只野兔。”

“你,”殷正茂指着牛疯子,问道,“在这个老覃的店里,吃没吃这些东西?”

“没有。”

“好,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吃没吃?”

“没有,没有,不要说麂子肉,我连麂子鸡巴都未曾见到。”

因为没有人敢站出来做证,这牛疯子越发肆无忌惮。殷正茂很欣赏牛疯子这股子野性,但也断定他是肯定白吃了人家的酒肉。他眯起一双小眼睛,两道寒光直射牛疯子,仿佛直可看透他的心肝五脏。

“黄火木。”殷正茂喊了一声。

“末将在。”黄火木又闪身出列。

“中军帐前侍卫,可有刀法娴熟之人?”

“回总督大人,中军帐前侍卫,个个刀法娴熟。”

“好,叫上几个来。”

“是。”黄火木手一挥,立刻就走出四个手执大砍刀的威武兵爷。

“去,扒了他的上衣。”

殷正茂手朝牛疯子一指,四个兵士抢步上前,把牛疯子扑翻在地,三把两把就把他的上身剥个精光。

“总督大人,你不能随便杀我。”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牛疯子号叫起来。

殷正茂冷冷一笑,厉声回道:“本总督不杀你,但要在你身上取证。给他开膛剖肚!”

“这……”真的要动手,那四个兵爷也怔住了。

跪在一边的覃立山本想告状弄回几个小钱,眼看要闹出人命,也惊慌不知所措,连忙磕头如捣蒜替牛疯子求情:“总督大人,求你饶这兵爷一条命,这顿饭钱小人情愿不要了。”

殷正茂已是凶神恶煞,狞笑一声说道:“家有家规,军有军法,这事再不用你覃立山卖乖。你说牛疯子白吃了你的麂子兔子,牛疯子又拒不承认,我现在只好给牛疯子开膛剖肚,掏他的肠子,如果他的肠子里还有嚼烂了的麂子兔子,他就罪有应得。如果找不出什么来,对不起,你姓覃的就得杀人偿命。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动手!”

四个兵爷见总督大人已是盛怒,事情已无转圜之地,只得遵令。只见一个兵爷横刀一划,接着是听得扯布似的一声响,牛疯子撕肝裂胆的喊叫也同时响起,过后悄无声息。牛疯子已被开膛,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

众位旁观的将军虽然杀人如麻,但眼前这一惨烈场面依然令他们股栗不已。李延更是闭着眼睛看都不敢看,一阵血腥味冲过来,他掩鼻不及,顿感恶心,连忙俯下身来,翻肠倒胃地呕吐起来……

唯有殷正茂,一尊铁人似的,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肠子里可有证据?”殷正茂问。

“有,有不少的肉渣子。”兵士颤声回答。

“哼,这就是咎由自取了。把他拖下去,看能否救活他一条命。”

四个刀兵抬着牛疯子飞奔而去。

盯着地上的一摊鲜血,殷正茂眼皮都不眨一下,又喊道:“覃立山!”

覃立山早已吓得瘫倒在地,昏死过去。殷正茂命人用凉水把他泼醒,说道:“覃立山,兵士白吃你的酒肉,是本总督管教不严。相信这种事今后再不会发生,这顿酒饭钱,明日我派人给你送来,现在还得麻烦你辛苦一趟给黄将军带路,去把剩下的三个全都捉拿归案。”

覃立山筛糠一般,被黄火木一干兵爷架起走了。殷正茂这才扶着椅把站起身来,拍了拍尚在俯身干呕的李延,笑道:“李老弟,走,魁星楼的饭菜,恐怕早就凉了。”

李延走了两三日,那一天殷正茂正在行辕中召集俞大猷、黄火木等几个将领商议剿匪事宜,忽有士兵进来禀告说门口有人找。殷正茂正全神贯注听俞大猷陈述用兵方略,便说不见。士兵退下去又转来奏道:“总督大人,来者自称是你的亲戚,一定要见。”

殷正茂一听纳闷:“亲戚?我怎么会有亲戚跑到这里来?”遂请俞大猷暂停说话,急匆匆走出行辕大门,只见一个身穿藏青棉布道袍、头戴诸葛巾的胖子背对着他,在门前的空场上踱步,这背影很有些熟悉,但仓促间想不起是谁。

“先生,总督大人来了。”带路的士兵喊了一声。

那胖子回转身来,殷正茂这才看清来者面容,不免大吃一惊,喊道:“怎么会是你?”

“想不到吧。”胖子笑吟吟走近前来。

殷正茂由惊诧变为激动,两手抓住胖子肩膀一摇,叫道:“好你个李……”

胖子“嘘”了一声打断殷正茂的话,说道:“老表哇,我来这里收购药材,听说你也升官到了这里,就顺便过来看看。”

“好,好,”殷正茂应声说道,“你先歇息下来,喝盅茶解解乏,那边还有一个会议,我去收个场就马上过来。”说罢喊过一名侍卫,让他把来者带到自己的值房。

从总督的神情态度,行辕内的侍卫听差便知来者是贵客。送进值房之后,当值听差又是躬身打揖,又是请坐上茶,又是绞来热毛巾擦汗去尘,忙得团团转,为的是讨来者一个笑脸。

其实这位大模大样的来者并不是殷正茂什么亲戚,而是湖南按察使李幼滋。李幼滋字元树,号义河,与张居正、殷正茂都是嘉靖二十六年同年进士。因他是荆州府应城县人,与张居正兼有同乡之谊,是张居正屈指可数的密友之一。这次千里迢迢从湖南长沙秘密来到庆远,正是肩负张居正的使命而来。

在值房里落座不过片刻,李幼滋已喝了一大壶热茶,在同僚中,李幼滋有“李三壶”的绰号,意思是说他“茶壶、酒壶、尿壶”一样都离不得。听差见他这么能喝茶,索性端上一把镶银的特号陶制茶壶。

“哟,你们总督这么阔气。”李幼滋指着茶壶说。

听差回答:“这是前任总督李大人留下来的。”

提到李延,李幼滋心中就有了一阵不平之气:“这狗日的,连吃败仗还发了大财,只落个致仕的处分,太便宜他了。听说李大人走时,用了五十匹马搬运行李?”

“这还是砍了一半儿呢。”听差是个老兵油子,见多识广,嘴上也就特别滑溜,“依李大人原来的想法,什么都想带上,两百匹马都不够。”

“怎么会有这么多?”

“怎么就不会有这么多?”听差反问,接着指了指窗外远处的崇山峻岭,说道,“你这位先生新来乍到不知道,这大山里头有一种野果子,才花生米那大一颗,酸酸涩涩的也没啥味道,但是有一种特别功效,吃下去能给鸡巴长劲。每年中秋前后,这果子长熟了,李大人就派兵士上山采撷。去年,摘果子的士兵还遭了韦银豹的伏击,死了二十多人。果子采回来后,李大人命人用蜂蜜把果子制成果脯。一年要做几十坛子,除了自己受用,还拿出去送人。就这玩意儿,李大人准备带走十坛,十坛就得五匹马来驮,后来一裁减,只带走了两坛。”

“听你这么一说,这野果子不就是春药吗?”

“是呀,”听差神秘地眨眨眼,煞有其事地说,“听人说,如果长年吃这玩意儿,人就变成了发情的公猪。”

一句话逗得李幼滋捧腹大笑,说道:“现在我明白了,李大人为何要找四房姨太太。”

“我们这儿,一头公猪一年要给上百头母猪配种哩!”

听差说话越发肆无忌惮,他那又憨又狡的滑稽模样,使李幼滋笑得直喘粗气。正在这时候,殷正茂一步跨进门来,凑趣说道:“什么事这么热闹!”

李幼滋又把听差说的话学了一遍,殷正茂也忍俊不禁,扑哧笑了一声,让听差退了出去。

“三壶兄,”殷正茂打量一眼李幼滋,口气诙谐地说道,“你这堂堂正正威镇三湘的臬台大人,怎么冒充鄙人的亲戚,突然间来到这里?”

李幼滋压低声音说道:“我奉太岳兄使命而来,事属机密,不得不乔装打扮。”

对自己这次升迁任职,殷正茂一直感到是个谜。上任之前,他除了给皇上寄上谢恩折子,还分别给高拱与张居正各去一信。虽属私人信札,却是应景公文,无非是些感激话。因为不明就里,殷正茂不敢贸然表态。现在见到李幼滋,知道个中蹊跷可以解开,于是急切问道:“太岳兄有何吩咐?”

李幼滋故意卖关子,嘻嘻一笑说:“我倒想听听,石汀兄对自己这次高升有何见解。”

殷正茂脱口说道:“什么高升,说不定是一个陷阱。”

李幼滋回道:“怎么不是高升?你由三品官的八叠篆文铜印换成如今的九叠柳叶篆文的银印。虽然官阶没有升你,但你手上这颗银印,其规格尺寸,虽比一品大员稍稍小了一点,却比二品大员还要丰硕一些,而且鼻纽还是一只卧虎。我朝二百年来,凡持此印者,只要打了胜仗,立刻就可升任九卿。石汀兄,这一点你难道不清楚?”

殷正茂听出李幼滋的话中明显含有醋意,故意反问:“如果打了败仗呢,下场还不同李延一样,卷铺盖滚蛋?”

“咱们同年中,谁不知道你殷正茂是个人精?”李幼滋喝干了一壶茶,又喊听差进来续上一壶,接着说道,“所以,太岳兄担心的不是怕你吃败仗,而是怕你上了高胡子的当。你刚才不是说到陷阱么,高胡子真的就给你设计了一个陷阱!”

“什么陷阱?”

“高拱给你多拨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并放出风来是让你贪污的。请问石汀兄,你怎么处置?”

“这个请你转告太岳兄,我殷正茂一两银子也不会拿。”

“全都退回去?”

“不,既然以军费名义拨出,我为什么要退回去?”殷正茂先是冷冷一笑,接着侃侃言道,“我打算用这笔银子作为犒赏之资,凡斩叛匪一个首级的,奖银十两,斩一个叛匪头目的,奖一百,活捉韦银豹、黄朝猛的,奖银五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这二十万两银子在手,剿灭叛匪也就更有把握。”

李幼滋频频点头,说道:“老兄如此安排,太岳兄也就大可放心了。”

“怎么,太岳兄也认为我是贪墨之人?”

李幼滋听出殷正茂的问话中已透出些许不快,连忙解释说:“石汀兄,你别误解了太岳兄的意思。他不是担心你贪污这二十万两银子,而是怕你不知道,这二十万两银子实际上是高拱设下的诱饵。”

“诱饵?”殷正茂睁大了眼睛。

“是呀,京城里头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并不知道,太岳兄本来想写信告诉你,又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故派人来湖南告知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让我设法告假十几天,偷偷来与你通气。”

李幼滋遂把隆庆皇帝生病,高拱与张居正两人间的一些过节述说一遍。殷正茂听得仔细,预感到京城大内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但对高拱欲加害于自己的计谋却是将信将疑,深思半晌问道:“如果我既不贪污这二十万两银子,又打了胜仗,他高拱如何能够害我?”

“老兄大概还不知道吧,你刚离开南昌,京城都察院就已秘密派人到了南昌,为的是调查你在江西任上有无贪墨行为。一去一来,也就是前脚后脚的事。大凡升迁之人,绝没有京城都察院追着屁股勘查之理,而且这个都察御史与李延是同年,都是高拱的门生。石汀兄,这其中的奥妙,你难道还看不清楚么?”

李幼滋振振有词,句句都是殷正茂不愿听的话,却又句句都得听,不免心中一阵烦躁,对高拱的一点幻想也就烟消云散,代之而来的是一种刻毒的报复心理,顿时三角眼内又射出两道寒光,咬牙说道:“我倒要看看,高拱是不是真的把我当猴耍。”

“如今他已经在耍你了。”李幼滋补了一句。

“那就看到底是谁耍谁?”殷正茂一拍大腿,声音低却很瘆人,“我手里有张王牌,只要放出来,倒的绝不是他高拱一人。”

李幼滋一震,急忙问道:“什么王牌?”

殷正茂狡猾地一笑,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王牌,到时候你便知道。”

殷正茂所说“王牌”就是李延送给他的那一张二十万两银票,他虽然并不怀疑李幼滋确实奉张居正使命而来,但他觉得李幼滋所说之事有一些尚待证实,因此仍存了一点戒备心理,不肯道出实情。李幼滋也看出这一点,心里头便不愉快,遂起身告辞。

“怎么就要走,好歹要住一个晚上。”殷正茂看出李幼滋不满,便真心挽留。

“不能住。”李幼滋朝值房门外看了一眼,说道,“你这总督行辕,还有不少李延旧人,设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对你我、太岳兄都不利,还是快走为妙。”

“这么说,我也不强留了。”殷正茂说道。

两人在辕门前拱手别过。 1YdU/ceIashpNjQy/slomDv2dxUKBbwRBpbNz1Ll09hK7OTNV4u75SYmm1ZXXoRL



第七回
斗机心阁臣生龃龉
信妖术天子斥忠臣

离辰时还差半刻,张居正就走进了内阁院子。辰进申出,这是内阁铁打不动的办公时间,自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后一直未曾更易。内阁建置之初,场地非常狭小,三四个阁臣,挤在一间屋子里办公。后屡经扩建,才形成今日的规模。这内阁院子现共有三栋小楼,正中间一栋飞角重檐,宏敞富丽,为阁臣办公之所;院子东边的小楼为诰敕房,西边为制敕房,南边原为隙地,后因办公地方不够,在严嵩任首辅期间,又于此造了三大间卷棚,内阁各处一应帮办属吏,都迁来这里。

阁臣的办公楼,进门便是一个大堂,堂中央供奉着文宗圣人孔子的木主牌位。大堂四面都是游廊,阁臣四套值房,门都开在游廊上。楼上房间,有的是会揖朝房,有的是阁臣休息之所。首辅高拱的值房在厅堂南边,窗户正对着卷棚,张居正的值房在其对面。自从赵贞吉与殷士儋两位阁臣前年相继致仕后,值房就一直空着两套,门上落着锁。值房一套一进两重,共有六间,机要室、文书室、会客室等一应俱全。现在,高拱隔壁的一套门已被打开,两个杂役正在房中收拾。张居正知道,那是预备高仪入阁办公了。

张居正刚在值房里坐定,内役还没有把茶泡上来,便有一位吏员进来禀告说高阁老有请。张居正起身过去,只见高拱端坐在硕大的红木案桌前,看得出他已到了一些时候,桌上摆了几份翻开的折子,显然都已看过。高拱指着文案横头的一张椅子,示意张居正坐下。

“叔大,昨夜睡了个安生觉吧?”高拱侧过身子,摆了摆官袍问道。

“回家头一个晚上,反倒失眠了。”张居正答。

“总不至魂一夕而九逝吧,”高拱眼角微微一动,揶揄道,“你向来风雨如磐,也有失眠之时?”

张居正听出高拱话中讥刺之意,想到会不会是高拱知道了冯保昨夜来他府中潜访之事,顿时多了一份警惕,装糊涂说道:“前些时因为担心皇上病情,心绪不宁,一时还没调整过来。”

高拱并不知晓冯保潜访的事,说这几句话无非是寻个话头开场,其实他一门心思还在张佳胤送来的邸报上。如今拿眼睃了睃摆在案桌上那份黄绢封面的邸报,脸色一沉,出气也不匀了。

“兵部的事情,平常都是由你分管,我也十分放心。”高拱打了一个顿,把话引上正题,“安庆驻军哗变的事,如何处置?”

三月间,安庆驻军指挥张志学纵兵围攻与其有怨隙的知府查志隆的官邸,与官邸守军发生战斗,打了好几天,直到应天巡抚张佳胤带兵前往弹压才得以平息。当时,邸报到京,因皇上正病重,内阁没有会议此事。张居正便给应天府尹张佳胤去信,着他全权处理。

府军关系紧张甚至交恶已属司空见惯,每年各地时有发生,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张居正致信张佳胤后再也没有过问,现在见高拱恼着脸问起,便猜想其中生了变故,于是谨慎说道:“事发之后,仆责成张佳胤调查此事,究竟如何处理,尚未收到邸报。”

“你看看。”

高拱把桌上那份邸报推到张居正面前,张居正一目十行看了下来:

……此次安庆兵变,首恶为驻军指挥张志学,此人性在厉直,失在激讦;质在坚劲,失在溷浊。为报个人仇隙,置朝廷纲纪而不顾,竟纵兵围攻安庆府官邸,导致军士死九人,伤二十一人,无辜市民亦有五人死于流矢乱刃之中……

查安庆府尹查志隆,于此次兵变,亦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平日会揖驻军将领,不行谦恭,处处颐指气使;府军合办之事,虽在微末,亦行刁难。此次兵士哗变之起因,实乃为查志隆调拨军粮,以次充好。府仓陈米几近糜烂,鼠屎沙砾乱布其中。遂招致张志学怒不可遏,引来一场血战。下官勘查之中,发现查志隆尚有种种贪墨劣迹,故决定将张志学、查志隆一并锁拿,下刑部鞫谳……

读完邸报,张居正意识到张佳胤这下闯了大祸。这张佳胤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为人清廉,是有名的干练之臣。张居正很欣赏他,正是由于他的鼎力推荐,隆庆五年,张佳胤才由兵部职方郎中出任应天府尹,兼管南京附近十府,安庆府也在他的兼管之中。处理安庆兵变,本是他职权分内之事。

从邸报中列举事实来看,这种处置算是秉公而断并无错处。但张佳胤却不知查志隆是高拱的门人,事前不作任何通报,径将查志隆锒铛下狱,这岂不是蔑视首辅权威?

“好一个张佳胤,这样大的举措,竟然事先不同内阁通气!”见张居正放下邸报,高拱冷峻说道,“这样下去,内阁威权何在?”

张居正心底清楚,高拱所指的内阁实际就是他自己。他也不想争执,只是息事宁人地说道:“仆今日就给张佳胤去信,查证这件事。”

“查证什么,人已关在南京刑部大牢里了。”高拱一拍桌子,胡子也戟张起来,“我只问你,张佳胤如此处置,是否向你请示过?”

这一问真的让张居正犯难:若回答没有请示,以高拱狭隘心胸,轻而易举就会给张佳胤定一个“怙权失察,信谗助虐”的罪名,轻则降职,重则免官;若说张佳胤请示过,则明显是引火烧身。而且从高拱出言吐气来看,他已怀疑自己与这件事有牵连。

“元辅,”张居正不管高拱怒火燃胸,依旧口气平和亲亲热热喊了一声,接着说道,“张佳胤把张志学与查志隆两人一同捉拿下狱,并没有向仆请示,但仆以为,张佳胤有权这样做。”

“有权?谁给他这大权力?”高拱逼问。

张居正仍是不紧不慢说道:“仆上次给张佳胤信中,责成他全权处置,这实际上已经授权于他。”

高拱感到张居正明显在袒护张佳胤,心火一蹿,气昂昂地说道:“如此说来,捉拿查志隆,你也是赞同的啰?”

逮住高拱的话尾巴,张居正正色答道:“张佳胤公心办案,僧面佛面都不看,把查志隆拿下了。仆知道查志隆是元辅门生,张佳胤未必晓得,不知者不为罪,仆这就写信,让张佳胤放了查志隆,元辅你看如何?”

张居正外示关切内含威胁,高拱听了很不受用。待张居正话音一落,他立刻反唇相讥:“查志隆是我门生不假,但张佳胤是你幕客,也是朝野之间人所共知的事。俗话说,打狗欺主,叔大呀,我看你是成心要撕破脸皮与老夫作对了。”

“元辅,此话言重了……”张居正还欲解释,却一眼瞥见乾清宫大珰张贵急匆匆走了进来,遂打住话头。张贵来传旨,让高拱去文华殿候见皇上。

张贵退出后,高拱喊住准备离去的张居正,余怒未消地说道:“这件事我要面奏皇上。”说罢,踅身来到文华殿。

文华殿在左顺门之东,离内阁最近,沿皇极门侧砖道前行不过数百步,即是文华殿的正门文华门。该殿永乐中建,但长期闲置,历届皇帝都不曾临御。嘉靖皇帝践祚之初,谕旨将文华殿鼎新修建,易以黄瓦。从此,文华殿就成了皇上斋居经筵及召见大臣的地方。

高拱走进文华门,早有文华殿当值太监迎上来,把高拱领进殿西侧的恭默室等待皇上召见,太监给高拱沏上用上等朱兰窨出的西湖龙井,笑吟吟说道:“高阁老宽坐些儿,万岁爷还没有驾临呢。”

这恭默室乃大臣等候接见的进退之所,原也是高拱坐惯了的地方,屋子里的古董摆设,墙上的字画匾对,无一样不熟悉。这时已日上三竿,室外花圃中的芍药,碗口大一朵一朵,在煦暖阳光下无不显得婀娜多姿不胜娇羞。高拱已喝了两盅茶,皇上仍未莅临,他便信步走出恭默室,站在花圃前欣赏这些开得正旺的紫烟朱粉,忽然,他瞥见一个人正顺着恭默室前的砖道匆匆走来。这不是姚旷么,他来这里干啥?高拱心下疑问。姚旷是张居正值房里当差的吏员,平时最得张居正信任。待姚旷走到跟前,高拱喊住他。姚旷勾头走路,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高拱,心里一慌张,开口说话便不自然:“啊,是首辅大人,小人不知道首辅大人会在这里。”

高拱见姚旷手中拿着一个已经缄口的足有寸把厚的信札,问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姚旷干笑了笑,说:“是张阁老让我送给司礼监的。”

“啊?送司礼监?怕是送给冯公公的吧!”高拱厉声一喝,“姚旷你说实话。”

姚旷站在原地不作声,那忸怩不安的神情,算是默认了。

“写的什么?”高拱追问。

“首辅大人,小的的确不知。”

高拱挥挥手,姚旷飞也似的走了。望着他的背影,高拱懊恼万分心绪烦乱……

打从嘉靖二十年考中进士并被选为庶吉士后,高拱就一直置身在京城的政治旋涡之中。明朝内阁辅臣几乎清一色都由大学士担任,而大学士又必须是翰林院出身。每次京城会试中放榜的进士,只有极少数被主考官看中的隽才,才有可能进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庶吉士虽然也算是一个九品官,但并无实职,只是留院研究历朝经籍典故,治国用人之术,以备日后晋升为侍读侍讲,作为皇帝顾问的储备人才。因此,一旦被选为庶吉士,就是通常所说的点了翰林,前程就不可限量。选中庶吉士的人不一定都能入阁,但自永乐皇帝至隆庆皇帝这一百多年间,进入内阁的八十一位大臣,绝大部分都是庶吉士出身。高拱与张居正,以及即将入阁的高仪,三人都是庶吉士出身。

朱元璋开国之初,承袭元朝政体,设中书省及丞相之职,后因丞相胡惟庸谋反,朱元璋借机诛杀“胡党”近七万人,并决定废除中书省,永远撤销丞相之职。同时下旨说“今后谁敢言设丞相者,杀无赦”。撤了中书省,总得有人给皇帝办事,于是,内阁就应运而生。内阁起初只是作为皇帝的一个顾问机构存在。入阁的学士,官阶不得超过五品。至仁宗朝后,由于阁臣杨士奇、杨荣、杨溥三人深得皇上眷顾,受宠日深,仁宗遂让他们处理朝中大事。阁臣操持权柄,就此开了先河。内阁首辅从此成了柄国之臣,与宰相无异,只是名义不同罢了。作为权力中枢的内阁,从此也就成了争权夺利刀光剑影之地。

阁臣们虽然都是庶吉士出身,但为专权,不惜陷同门同宗于死地。远的不说,二十多年前,次辅严嵩设计构杀首辅夏言就是一例。那时,高拱尚在翰林院中供职,对那一桩震惊朝野的冤案,他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对被腰斩的夏言寄予深深同情。由此他看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但他并没有因此退却,相反,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入阁的决心。堂堂七尺须眉,既入仕途,不入阁,不当首辅,又怎能把自己的满腹经纶用来报效皇上报效国家呢?经历几番风雨,几次坎坷,总算如愿以偿。从隆庆四年开始,高拱担任内阁首辅并兼吏部尚书,兼朝政、人事大权于一身。加之隆庆皇帝厌对政务,诸事对他倚重,让他放手去干,这给他施展才干提供了极好机会。两年来他经天纬地,颇申其志;责难陈善,实乃独裁。满朝文武,进退予夺,无不看元辅颜色。

但春风得意之时,亦是隐忧酝酿之日。高拱初任首辅时,内阁中除张居正外,尚有陈以勤、赵贞吉、殷士儋三位阁臣。这三人资格均在张居正之上,与高拱差不多。除陈以勤有长者之风遇事忍让,赵贞吉、殷士儋两人都同高拱一样恃才傲物,得理不让人。俗话说,一个圈子里拴不住两头叫骡子,何况有了三个。内阁从此成了争吵甚至肉搏之地。脾气火爆的殷士儋,好几次为了丁点小事,竟与高拱老拳相向。赵贞吉虽然恪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古训,但天生一副好嗓子,经常与首辅叫板,骂得唾沫星子乱飞,声音响彻内阁大院。

机枢重地,成何体统!高拱恨得牙痒痒的。他毕竟在京城官场历练三十多年,“窝里斗”一整套学问烂熟于胸,应用起来娴熟自如。首先,他把张居正团结起来——两人多年交情,关键时候,张居正帮高拱说话。阵脚既稳,然后瞅准时机各个击破,暗中搜集赵贞吉和殷士儋的劣迹,发动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上本弹劾。皇上那一头听信高拱一面之词。因此,两年时间内,陈以勤、赵贞吉、殷士儋三位阁臣相继致仕。除陈以勤是自己看着没意思上本请求回乡外,另外两位都是被高拱逐出内阁的。所以,到了隆庆六年,内阁就只剩下高拱与张居正两人了。内阁算是平静了几个月,自从隆庆皇帝得病以后,宫阁形势又顿时变得扑朔迷离。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的高拱突然发现,真正的对手不是什么殷士儋和赵贞吉,而是自己昔日的挚友、现在位居次辅的张居正!平心而论,高拱觉得张居正的才能不但远在赵贞吉和殷士儋之上,就是大明开国以来的所有阁臣,也没有几个人的才能盖得过他。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高拱更感到猛虎在侧,威胁巨大,也就特别注意张居正的一言一行。那一日,在乾清宫东暖阁中,他与冯保争吵起来。张居正出面解劝,貌似公正,实际上却在偏袒冯保。几乎就在那一刻,高拱在心中做出决定,一定要把张居正赶出内阁,而且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高拱不愧为铁腕人物,就在内阁入值的这二十多天里,他就办妥了增补高仪入阁的一应事宜。高仪是他的老同事,此人清心寡欲,淡泊处世,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并不是合适的阁臣人选。但高拱一时情急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用他了。管他呢,先弄个盟友进来,对张居正多一份掣肘总是好的。与此同时他又故技重演,布置自己的门生及言官,搜集张居正的材料伺机上本弹劾。他的这一举动,也曾引起一些门生故旧的担心,他们都知道张居正非等闲之辈,一旦让他知晓,内阁中就会狼烟滚滚。高拱即使能赢,也是元气大伤。但高拱主意已定,不听劝告。现在,通过查志隆被捉拿下狱一事,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张居正觊觎首辅之位,早已暗中动手了……

高拱在恭默室里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过去差不多一个时辰,仍不见皇上到来,这种事往常从来没有发生过。皇上下旨候见,最多也等不了半个时辰。高拱正心下狐疑,只见张贵又满头是汗跑进恭默室,朝高拱施了一礼,说道:“皇上让奴才来通知高阁老,今日的召见取消了。”

“为何取消?”高拱一惊,顾不得礼貌,直愣愣问道。

张贵面有难色,但经不起高拱一再追问,于是低声说道:“你是阁老,告诉你也无妨。万岁爷刚才还好好的,跟奴才有说有笑。却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喷嚏之后,那脸色顿时就变了,又摔杯子又砸凳儿,闹腾起来了。”

高拱顿觉不妙,心知皇上的病情又有反复,于是吩咐张贵:“你快回宫照顾皇上,我这就回内阁,给皇上上札子问安。”

说罢,两人离开恭默室,张贵一溜烟跑回乾清宫,高拱快步走回内阁。过了皇极门,刚要跨进内阁大门,忽见树荫下蹿出一个人,一迭声喊道:“老爷,老爷!”

高拱停下脚步一看,喊话的竟是家人高福,他诧异地问:“你跑来这里干啥?”

高福神色极为诡秘,四下里瞧瞧,见没有人,便压低声音说:“邵大侠来了。”

“邵大侠?”高拱心头一紧,问道,“他进京干啥?”

“他要我尽快告诉老爷,他有紧急事找老爷商量。”

“他现住哪里?”

“棋盘街苏州会馆。”

高拱略一沉思,吩咐道:“你先去苏州会馆陪一陪他,酉时过后,我再去看他。”

“是。”

高福拔腿就走,高拱又把他喊住,小声叮咛:“告诉邵大侠,京城人多口杂,凡事务必谨慎,尤其不要暴露身份。”

高拱刚回到值房,正欲写一便札给司礼太监孟冲,让他打听今日姚旷送往司礼监的究竟是什么札子。刚提起笔来,忽听得大堂里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喊道:“皇上驾到——”

听说皇上来了,高拱与张居正都慌忙跑出值房迎驾,刚跨出游廊,只见隆庆皇帝已站在门道过厅里了。两人赶忙趋步上前,跪在大堂上。值楼各房间里一干属官胥吏,也都拥了出来,在两位阁老的后面,黑压压跪了一片。

“皇上,臣高拱、张居正于此接驾。”高拱伏地喊了一声,隆庆皇帝也不答应。大堂中出奇地寂静,只有皇上的登龙靴,在砖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

皇上不发话,跪着的人也不敢起来。高拱心中纳闷:“皇上不是发病,取消了在文华殿的会见么?怎么事前也不发旨,就突然跑到内阁来了?”他抬头朝皇上觑了一眼,只见隆庆皇帝穿着一件玄色纻丝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头上的那顶没骨纱帽,也是随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内居闲的便服,穿这种衣服,是不可会见外臣的。

就在高拱暗自思忖的同时,张居正也朝皇上觑了一眼。除了那身打扮让他感到奇怪之外,他还看清皇上略微浮肿的脸上,泛着飘忽不定的青色,这是久病伤元的特征。

高拱与张居正等已跪了一些时候,隆庆皇帝没有什么表示。这时,张贵气喘吁吁从外头跑了进来,他找皇上来了。他从恭默室与高拱分手回到乾清宫时,皇上莫名其妙的怒火才稍稍平息,并移步到西暖阁养正轩,听司礼监当值的秉笔太监读了两份奏折,忽然一摆手说:“不读了,备轿,朕去慈宁宫看看太子。”

一乘杏黄色的四人暖轿立刻抬了过来,隆庆皇帝登轿,刚出乾清门,隆庆皇帝突然撩开轿窗帘儿,锐声喊道:“快,追上她!”四个抬轿的内侍被这一声急喊弄糊涂了,一时都收住了脚步。“大胆奴才,这边!”隆庆皇帝指着左崇楼方向,在暖轿里急得直跺脚。内侍瞧着左崇楼前的御道上空无一人,却也不敢分辩,只得抬起暖轿沿着御道向文昭阁的方向飞奔。“快!快!”隆庆皇帝拍着轿杠嚷道。内侍们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累得脚不点地。过了皇极门,隆庆皇帝手朝内阁大门一指,喊一声:“进去!”暖轿便抬进了内阁。

轿还未停稳,隆庆皇帝就跳下轿来,高喊了一声“奴儿花花”,就跑进了内阁小楼。

“奴儿花花?”内侍们一听这个名字,吓得一伸舌头,心中也就明白了八九分。

却说隆庆皇帝登基之后,成了九五之尊,沉湎酒色,更加有恃无恐。后宫佳丽,美眷如云。开头两年,他倒也颠鸾倒凤,乐此不疲。但时间一长,他就嫌老面孔不新鲜,侍寝味同嚼蜡。去年,深谙皇上嗜好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暗地里差人送信给被隆庆皇帝封为顺义王的鞑靼首领俺答,请他进贡几个塞外异族的美女。俺答很快就办好了这件事,一下子贡上来十个。孟冲神秘兮兮地把她们弄进紫禁城,隆庆皇帝看后,顿时龙颜大悦,照单全收。其中有一个波斯美女叫奴儿花花,深瞳碧眼,肤如凝脂,从身材到脸蛋,没有一处不叫人疼爱,没有一处不让人销魂。隆庆皇帝看见她,当时就挪不开步。偏偏这奴儿花花生性大方,轻佻放达,颦笑嗔怒,尽合人意。唱胡曲,跳胡舞,痛快淋漓,让人耳目一新。隆庆皇帝遂命在乾清宫后北围廊的游艺斋中传膳,只要奴儿花花一个人陪他饮酒。御膳房做了一桌精美的菜肴,御酒房送来自酿的并已窖藏多年的竹叶青酒。杯箸都已摆好,箸是银箸,杯是宫中银作局用纯金锻造的做工极为精美的龙凤杯。为了接待波斯美女,隆庆皇帝破例了。

酒斟上,隆庆皇帝正要举杯相邀,奴儿花花嫣然一笑,嗲声嗲气说道:“万岁爷,这样不好!”

“有何不好?”隆庆皇帝问。

奴儿花花乌黑发亮的眼珠一闪,指着酒杯说:“这酒杯不好。”

“这是龙凤杯,朕亲自选的,取游龙戏凤之意。”

“不好,”奴儿花花摇头,“应该用樱桃杯。”

“樱桃杯?”隆庆皇帝思索一回,摇摇头说,“没见过。”

“在这儿哪。”奴儿花花指指自己猩红的嘴唇,随之,只听得珠喉呖呖,一阵娇滴滴的笑声满屋飘荡。

“嘴?”隆庆皇帝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万岁爷,汉人不是有‘樱桃小嘴’这句话么?”

“哦,好一个樱桃杯。”隆庆皇帝恍然大悟,也大笑起来。

“万岁爷,我要用嘴喂你。”

“好,好,用你的樱桃杯。”隆庆皇帝色眯眯伸出两个指头,在奴儿花花猩红的嘴唇上轻轻拧了一把。

于是,奴儿花花喂一口,隆庆皇帝就接一口。反之,隆庆皇帝喂一口,奴儿花花也接一口。隆庆皇帝酒量很大,喂酒的时候,他总是满满地含一大口,奴儿花花也不含糊全数吞下。只不过吞下去后,总是娇嗔地瞪一眼隆庆皇帝,故作生气地说:“万岁爷用的不是樱桃杯,而是大烧锅。”隆庆皇帝高兴得浑身打战。那一顿饭,他吃什么都是香的。

那一夜两人如胶似漆播云行雨不必细说,一完事儿就想睡觉的隆庆皇帝,竟然一个晚上瞌睡全无。第二天他宣旨让孟冲进宫,把孟冲大大地嘉奖了一番,并当着孟冲的面情不自禁说道:“这奴儿花花,真是无上妙品!”

从此,奴儿花花这位波斯美女几乎填满了隆庆皇帝生活的全部空间。饮酒调琴,插科打诨,花前月下,耳鬓厮磨,须臾不肯离开,真不知今夕何夕。此情之下,后宫虽然表面上平静如常,但暗地里已经是剑拔弩张、杀机四伏了。隆庆皇帝贵为一国之主,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但奴儿花花就不同,一个异国女子,万里迢迢孤身来到大内,虽然得到了皇上的专宠,但是把后宫三千佳丽全部得罪。可怜这些花容月貌之人,每到夜晚,一个个迟迟更鼓耿耿星河,饱受孤衾之苦。

第一个对她恨之入骨的,自然是太子朱翊钧的生母李贵妃。她是一个端庄贤淑的女人,哪里能容得这么一个妖冶放荡的骚狐狸把皇上弄得神魂颠倒,昼夜不分。一天她曾找来冯保,秀眉一竖气咻咻说道:“我看皇上被这狐狸精缠落了魂,忘了自己是一国之君。再这样下去,千秋百年之后,皇上的英名如何能保。”

因为奴儿花花,孟冲在皇上跟前更是得宠。冯保心中一直暗藏怒气,这一下找到知音,两人遂秘密计谋一番。几天后,隆庆皇帝在文华殿接见大臣归来,发现奴儿花花死在御花园的窨井之中。他顿时咆哮如雷,声言要严厉追查,但查来查去也查不出名堂来。除了皇上和孟冲,宫廷内外的人都因奴儿花花的死而大大松了一口气。

隆庆皇帝虽然风流本性,却是一个懦弱之人。“无上妙品”一死,虽然在气头上他也说几句狠话,过些日子,他也就不再提起奴儿花花了。只是他变得比过去更加沉默寡言。有时一个人还跑到那口窨井旁站上片刻,流几滴眼泪。过罢上元节,由于长期酒色过度,加之奴儿花花给他心灵带来的创伤,他终于病倒。手腕生疮,一股子黄水流到哪儿,疮就长到哪儿。皇上因这疮变得喜怒无常,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刚才,他本说得好好儿的要去慈宁宫,可是一出乾清宫,他就分明听见奴儿花花娇滴滴地喊了一声“万岁爷”,掀开轿帘儿,他看见奴儿花花婀娜的身影在御道上向着文昭阁方向奔跑。于是他双脚一跺轿板,命令抬轿的内侍一股劲儿地跟着奴儿花花的背影穷追不舍,直直儿地就进了内阁院子。

早有小火者飞快报知张贵,说暖轿出了乾清门,没有向右去慈宁宫,而是向左拐,沿左崇楼文昭阁一线去了。张贵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撒鹰似的追赶过来。

“万岁爷!”张贵顾不得擦去满头汗水,扑通一下跪倒在皇上脚前。

“你来干什么?”皇上朝张贵呵斥一声,这是他走进内阁后说的第一句话。

张贵心里清楚皇上病又犯了,于是嗫嚅着说道:“奴才来接皇上回宫。”

“朕不回去!朕明明看见奴儿花花跑进来,怎么就不见了,朕一定要找到她。”皇上连连跺脚,走到高拱跟前,高声喊了一句:“高拱!”

“臣在!”高拱伏地回答。

“张居正!”皇上又喊了一句。

“臣在!”张居正同样回答。

“你们平身,和朕一起去找奴儿花花。”

“谢皇上。”

两位阁老从地上爬起来,高拱朝跪着的吏员们挥挥手命令道:“你们全都退下。”

吏员们谢恩,都退回到各自房间去。大堂里只剩下隆庆皇帝、高拱与张居正、张贵四人。张贵朝两位阁老偷偷地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皇上犯病了。他不做手势,两位大臣心里也明白。皇上当着一干吏员的面,要他们去找奴儿花花,使他们颇为难堪。高拱心中思忖:如今第一等重要之事,是要让皇上从迷迷瞪瞪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见皇上眼神游移不定,犹自天上地下东张西望地乱看,高拱突然厉声高喊:“皇上!”

声音炸雷一般的响,皇上吓得一哆嗦,向后踉跄几步。张贵赶紧上前扶住他。这一招还真管用,皇上顿时清醒过来。

“朕这是在哪里?”皇上问。

“启禀皇上,这是内阁,臣高拱与张居正在此候驾。”说罢,两位阁臣又跪了下去。

“平身。”皇上有气无力地说道。

大堂空空荡荡,凳子也没有一只,高拱请隆庆皇帝进楼上的朝房稍事休息。于是张贵留在楼下等候,两位阁臣随着皇上到了楼上的朝房。

皇上的情绪显然还没有安定下来,坐在椅子上不安生,来回地挪动。这时早有一位小太监泡了一碗参汤上来,皇上呷了一口,忽然又连声叹气,高拱观察皇上的一举一动,小声地问:“请问皇上,要不要起驾回宫?”

皇上摇摇头,说道:“这会儿好多了。”他起身走了两步,叹了一口气,又坐了下来,勉强问道,“你们两位阁臣,有何事奏来?”

高拱本有许多事情要向皇上面陈,但因碍着张居正在身边,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问道:“殷正茂的谢恩折子,昨日送进宫中,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隆庆皇帝答道:“昨日孟冲挑了几份折子给朕看,没有殷正茂的,他谢什么恩?”

见隆庆皇帝压根儿忘掉了这件事,高拱奏道:“上次皇上让臣下票拟,起用殷正茂替代李延任两广总督,圣旨发下已经一个多月。殷正茂到庆远接任后,给皇上寄来谢恩折子。”

“啊,”隆庆皇帝点点头,问道,“李延呢?”

“已经致仕回家了。”高拱答道。

隆庆皇帝的眼珠子有气无力地翻动几下,说道:“这个李延,眼中完全没有朕这个皇帝,早就该撤职了。”

隆庆皇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两位阁臣大吃一惊。高拱警惕地瞟了张居正一眼,他疑心是不是张居正背着他在皇上面前说了李延什么坏话。

“皇上,”高拱赔着小心说道,“李延愚钝无才,不堪重任,但对皇上,却绝不敢存有二心。”

“你吃过李延送的果脯么?”隆庆皇帝问道。

“果脯,什么果脯?臣没有吃过。”

“你呢?”隆庆皇帝又问张居正。

“回禀皇上,臣也没有吃过。”张居正恭敬答道。

隆庆皇帝干巴巴地一笑,说道:“如此说来,这个李延不但眼中没有皇上,也没有内阁啊。”

高拱奏道:“皇上所言,臣等实不明白,还望皇上明示。”

“李延秘制的果脯,滋阴壮阳有特等功效,他每年都做了几十坛子送人。你们查查,都送给谁了?朕吃不上,首辅吃不上,次辅吃不上,都是哪些人吃了,呃?”隆庆皇帝说着说着就动了怒气。

高拱生怕他又气出了“妄症”,赶紧奏道:“李延的果脯实乃区区小事,皇上圣体要紧,大可不必为此动怒。”

“我是病了,但我得的并不是绝症。”隆庆皇帝听高拱说他病了,越发生气。发了一通脾气后,又伤感说道,“你们两位,都是朕裕邸旧臣,应该知道朕的病起因为何。”

两位阁臣脑子中几乎同时想起奴儿花花,但谁也不敢明说。正在愣怔间,隆庆皇帝又开口说道:“昨日孟冲领了一个老道进宫,这老道深谙阴阳大法,是世外高人,看过我的病后,献了一个方子,朕觉得这个方子比太医的方子好。”

“请问是何方子?”高拱问道。

“老道说朕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节令交替,导致体内阴阳失调而已。他说可为朕秘制丹药治疗,这丹药叫阴阳调和散。取十二岁男童子时尿液和十二岁女童初潮经水,这经水也一定要取自午时,然后将它们混合配以中药炼制而成。因为剂量要大,所以童男童女各要一百,朕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一百童男童女也不多,或许京城里头就可找齐。朕就让孟冲办理此事。”

隆庆皇帝轻松说来,张居正的心情却越听越沉重,忖道:“隆庆皇帝的父亲嘉靖皇帝一生笃信道教方术,终日在西苑内斋醮炼丹,导致国事糜烂,政风颓败。现在眼前这位九五之尊又要步其父亲的后尘,听信妖道之言,再行让大臣嗤鼻让百姓詈骂的虚妄之举……”想到这里,张居正忘记了个人安危,脱口说道:“皇上,臣以为此事要三思而行。”

“为何?”隆庆皇帝问。

张居正肃颜奏道:“陛下乃天下至尊,万民垂范,绝不可妄听妖道之言。”

“高拱,你说呢?”

高拱内心赞同张居正的看法,但出于政治需要,却违心答道:“臣认为老道言之有理,试试但也无妨。”

隆庆皇帝长出一口气,对高拱投以信任的一瞥,然后恼着脸怒斥张居正:“张居正哪张居正,你虽是朕裕邸旧臣,却全然没有爱朕之心!” sRWOlUIc7+k3QDLFzAK+6tbzHxxaGf/rgQFQqqTTVW1orbmU1rms1gm1UspxRk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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