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央生自从与赛昆仑分别之后,便搬到了一座寺庙里居住。这座庙是送子张仙的行宫,庙里的房间十分稀少,平日里向来是不接纳客人住宿的。只因未央生肯出重金,别处租房子一个月一两银子,他却心甘情愿出二两,庙里的道士贪图这点额外的利益,便把房间租给了他。
这位风流才子,怎会平白浪掷银子?原来,他看中的不是庙宇的清净,而是庙里来来往往的香客,尤其是那些前来“求子”的妇人。
这张仙庙有个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庙中便会聚拢来三五拨妇人,她们肩挑手提,各自带着香资,神情虔诚地来求子。而这些妇人,却和别处的信女大不相同,既不是七老八十的妪媪,也不是满脸风霜的市井妇人,多是十四至二十岁之间、青春正盛的年轻女子。毕竟真正适宜生育的年纪,恰是这一段。年纪太大的早已月事断绝,太小的还未许人,唯有这档年纪,最合“祈愿”之意。
所以庙里常常是这样的光景:十个妇人里,七八个正是年华正好的模样,其中姿色不俗的总能占上一两个。再加上求子时总要打扮得整洁清秀,香雾氤氲之中,更添几分朦胧仙气,在未央生眼里,自然都成了赏心悦目的“春光”。
自搬进庙中,未央生每日都早早起身,洗面焚香,穿戴得衣冠整齐,假意在神像前踱步诵经。一旦见有妇人入庙,他便绕到张仙神像背后藏身,静静听着香火道士念词祈福,眼睛却在缭绕的香雾中悄悄打量。女子一拈香、一拜首,他便留意其眉眼身段,在心里暗暗评分。
等道士祷祝完毕,妇人起身之际,未央生便伺机从神像背后慢慢现身,脚步不急不慢,面色沉静如仙。他本就容貌清俊,举止又潇洒飘逸,衣袍在香风里微微扬起,立于香烟之中,竟恍似神明化形。
那些妇人猛一抬头,见他如画卷中走出的人物,往往都呆了半晌。有几个情绪激动的,甚至当场便要跪拜,还以为是张仙显灵。待未央生笑着走下台阶,女子们才恍然发觉他是活人,而非神像。
但那一瞬的惊艳,早已在心湖泛起圈圈涟漪。有人羞涩回望,有人红面低头,也有人故意“遗落”手帕、发簪,以作示意。
未央生心中得意,便更加放纵。他暗中准备了一本袖珍册子,封面题着四个字:“广收春色”。每当有姿色尚可的女子来烧香,他便记下她的姓名、年龄、丈夫名讳与住处,这些信息,自然全赖那香火道士“顺嘴一问”。女子若羞于启齿,自有陪同的婆子、婢女代答,未央生在暗中听得分明,默记于心,再一一写入册子。
他用朱笔在册上分出三等:特等画三圈,上等画两圈,中等画一圈。每名女子后面,都附有评语。有的写“眉清目秀,腰肢柔软”,有的写“神情可人,笑靥动心”,其详尽程度,字字都带着几分狎昵之情。
然而数十日过去,册子虽已记录满页,那“特等三圈”的位置,却仍是一片空白。
他摇头叹息:“美则美矣,终非倾城之貌。”他虽自诩阅人无数,却仍在等那一个能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
未央生靠在枕上,眼角斜睨着窗外透进的一缕微光。他始终坚信,娶妻当娶世间第一美人。起初娶的那位玉香,也曾被赞绝色,可如今想来,无非是市井花草中略高半寸,顶多算个中等偏上。真正的国色天香,他还未曾遇见罢了。他信得过自己的眼力,更深知这世间常理:考取功名时,探花、榜眼常有,状元怎会没有?
于是他便存了个心眼:日后不再记录中上等女子,只耐心等着那特等之人。这念头一旦生起,他便不再轻易动心,女子若不能让他惊艳,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那日,他正倦怠地躺着闭目养神,家童一头撞进屋来,嘴里急喊:“相公,相公,外头来了两个标致得很的姑娘!”
他顿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手忙脚乱地戴上新头巾,挑了件最花哨的锦服,又对着镜子细细整理了好一会儿衣襟发带。这一番妆点下来,足足误了小半个时辰。
等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庙门外,却见那两位女子正准备出门。一个穿着银红衣衫,一个穿着藕色罗裙,身后还跟着一位年纪稍长的妇人。三人刚烧完香,香烟尚未散尽,身影已渐行渐远。他隔着几丈远望过去,只觉她们如巫山朝云、洛水夜月,竟比他记忆里所有女子加起来还要美艳,美得几近梦幻。
他一时情难自禁,竟“噗通”一声跪倒在门槛外,头如捣蒜般叩个不停,声响在庙前回荡。庙里的道士和小童都看呆了,还以为他得罪了哪家贵客,正忙着赔礼谢罪。
其实未央生这行为看似疯狂,心里却早已盘算清楚:若那两位是有心人,见他如此,便知他是情动于色,自然会生出几分得意,不会计较;若两位是拘礼守矩之人,他也可装作来求子的香客,托词庙内皆是女香客,自己不便冒失入内,退在门外叩首,也属合情合理。
果不其然,三人并未多疑,只当是寻常求子的香客,退避三舍,不甚在意。
他叩完头,那两位妙龄女子略一回眸,眼神像是风吹过的水面,轻轻漾了一下,便又立刻平复。只有那中年妇人回头频频打量,脸上似笑非笑,像是看穿了什么,却又不说破。
未央生就那样站在原地,直到那几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如梦初醒,转身追问道士她们的来历。谁知那道士正为他方才的鲁莽行径心烦,翻了个白眼,半句也不肯答。他原想跟轿追踪,无奈人早已走远,只得怏怏回房,心中满是怅然。
未央生坐在床边,暗自懊恼:“命运真是爱作弄人。那些不入眼的女子,我反倒知道她们的姓名住址;这两位让我一见倾心的,却连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偏偏这种擦肩而过,最是令人痛心。”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那本小册子,想将今日的“国色”小心录下。可姓名不详,只得先写个大概:
“某月某日,遇二国色。不知其姓,暂以衣色命名,年纪与性情并于左侧,俟日后寻觅。”
他先写道,“银红女子,十七八岁。目若秋波,似只待字闺中,一点情愫未曾萌生。”
批语是这样写的:“她行步轻盈,若燕剪春风;唇瓣轻启,如含苞待放;眉里藏愁,好似西子临水;眸间有意,恰若杨妃含笑。更动人处,是她虽不留一丝信物,却以眼波传情,让人心底自生千结。特等佳人,当之无愧。”
又记下,“藕色佳人,年约二十。神色端丽,似已许人,却守身如玉。”
批语写道:“她眉如远黛,无需描画;面若桃花,自有光泽;身段匀称,肥瘦相宜。可惜情愫未吐,宛如荷蕾含苞,心事深藏,似欲言还休。与银红并立,亦是不输国色天香,只待日后评断高低。”
写罢,他在心头暗暗发誓:若来日有机,定要寻到这两位倾城女子,不让这错失良机成为遗憾。
忽然,他想到那位半老佳人,她的眼眸沉如琥珀,浅浅一瞥,便能掀起心底暗潮,却被他完全忽略。
他没来由地想:她既与两位花季女子同行,必是妯娌或亲眷;凭她那几分圆滑与机巧,怎会不知分寸?又怎会不帮他探出一二?若能得她垂青,追寻那两位绝色,又何愁无从下手?
于是,他提笔将册中“国色二名”上的“二”字,一笔画作“三”,在旁又添一行:
“玄色美人一名,年约四十,风韵犹存,似二八少女。体态丰盈,才情与热情并骄。”
批语如是写道:
“此妇风情万种,逸兴飞扬。她那腰肢虽比少女丰腴,却更多了几分妩媚;眉黛浓淡适宜,与新人无异;腮色如桃,肌肤似凝玉。最令人销魂处,是她未动唇舌,却让眼波似闪电骤雨;脚步不移,身姿却如浮云轻漾。与银红、藕色并肩,毫无逊色。”
写毕,他在三行名字上各圈三道,像画下心底的誓言,又如将这秘密锁进衣袋,生怕一阵风吹散了所有。
自那日起,张仙庙的香火再也勾不动他的心弦,他不再留意庙内那些女子。
所有的念头,皆落在那三抹绝色身上。他每天拎着那本小册子,穿梭于曲折的巷陌,却始终不见她们的倩影。
他心里偶尔暗嘀咕:“赛昆仑阅人无数,人脉广博,何不问他?可他答应帮我寻觅,过了这些时日,却一声未吭。但若此刻去提,他恐觉得我已有所思,从此不再为我奔走。而且,这三位无名无姓,凭着衣色记号,又怎寻得到?还是让他慢慢来,或许不日便有消息传来。再说,佳人越多,人生趣味越浓。”
从这以后,未央生每天起床后,不是出门四处闲逛,盼着能偶然撞上美人,就是待在住处死死等候,盼着赛昆仑能带来好消息。
一天,他正在街上走着,恰好遇见了赛昆仑,立刻快步上前一把扯住他,急切地问道:“大哥,前些日子你答应我的事,怎么一直没个回音?难道是已经忘记了?”赛昆仑答道:“那事我时刻记在心上,怎么会忘记。只是这些日子遇到的,大多是些相貌平常的女子,绝色的实在少见。不过最近我才寻到一个,正打算过来告诉你,没想到就在这儿遇上了。”
未央生听了这话,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眉开眼笑地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不如请到我的住处细细说来。”两人便手拉着手一同前行,走进了未央生的寓所。未央生把家童打发出去后,两人关上房门,开始低声商议起那桩寻美的好事。
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妇人有这样的“造化”,能遇上这般懂得风月的男子;又不知道是哪家的丈夫这般晦气,招惹上了这样作孽的奸夫?各位看官不必猜疑,一切答案自有下回为您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