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却说未央生告别了孤峰和尚,一路上一边走一边嘴里不停地抱怨着:“真是毫无缘由!我才二十多岁,正像是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花那般年纪,偏偏要叫我剃掉头发去修行,自找苦吃,这世上哪有这样不合情理的人呢?”
他越想心里就越发气愤,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我今天来见他,不过是因为他是由有名望的士人出家为僧的,想来他肚子里必定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见解,我想领悟些禅理机锋,也好帮助我开拓文章的思路。谁曾想竟然受了他这许多的怠慢,还做了一首‘乌龟偈’送给我,这叫我怎么承受得住呢?”
他挺起胸膛,眼睛里闪过几分骄傲的神色:“我一个堂堂七尺高的男子汉,将来若是做了官,还要治理天下、管理万民,难道还管不住自己的妻子吗?我如今要是遇到了好女子,偏就不肯当面错过。就算是稍微做几桩风流韵事,只要自家内宅的门风严谨,看有哪个男子敢来讨这笔‘债’去!”
他又转念想到自己的容貌,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更何况,有女子能嫁给我这样相貌出众的丈夫,即便有别的男子来引诱,她恐怕也看不上眼。那种失却贞节的事情,想来是一定不会发生的。”
一提到那首偈语,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他刚才那首偈语,按道理说就该撕碎了丢还给他。只是留着它也有好处,日后若是再见面,也好堵住他那张恶毒的嘴,让他看看我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暂且留着,看他以后见了,后悔不后悔!”
心里想清楚之后,他就把那首偈语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藏在衣服带子的深处,然后迈着轻快的脚步,朝着那充满柔情蜜意的地方走去了。
他出身名门望族,又才貌双全,哪个做父亲的不想招他当女婿,哪个女子不想嫁给他这样的人?消息一传开,媒婆们便像赶庙会似的,络绎不绝地登门来给他介绍婚事。
对于那些小户人家的女子,他只是随便看一眼便作罢;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他就会约在寺院或者偏僻的地方,装作偶然相遇,借着这个机会了解对方的模样和性情。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不知有多少女子对他暗生情愫,可未央生却始终没看上一个。
有位媒婆对他说:“照这么看,其他女子恐怕都配不上您,只有铁扉道人的女儿玉香,才算得上与您相配。只是她父亲是个出了名的古板人,坚决不让外人相看自家女儿,而您又非要亲眼见见才行,这门亲事恐怕难成啊。”
未央生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叫‘铁扉道人’?你又是怎么知道他女儿标致的?既然她长得好,为什么不肯让人相看呢?”
媒婆微微一笑,回答道:“这老头可是有名的学问人,家里自给自足,平日里就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读书。以前有人去敲他家的门,敲半天都不见有人回应。后来有位贵客,听说了他的名声,特意上门拜访,敲了许久的门,依旧没人应答。”
“那贵客没办法,就在门上写了一首诗。诗里有句‘但知高士篷为户,谁料先生铁为扉’,老头看到后,觉得‘铁扉’这两个字形容自己很合适,于是就用了这个名号。”
“老头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学问和才情都很出众,这些都是他亲自教的。他家门规极严,小姐长到现在都没在外人面前露过面,今年都十六岁了,连三姑六婆都不准进门。”
“昨天,我路过他家门前,他看到我,就叫住我问:‘你是做媒的吧?’我点了点头,他便请我进去,指着他女儿说:‘这是我女儿,我想找个像样的女婿给我养老,你能帮我留意一下吗?’”
“我说起了您,他听后说:‘我听说过他的才名,但不清楚他的人品如何?’我说:‘他年轻有为,品行端正。只是他要亲自见过姑娘,才肯答应下聘。’”
“他听了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说:‘胡说!只有扬州人家养的瘦马才会让人随便见面,我们这种正经人家的女儿,哪有允许陌生男人见面的道理?’我见他说得这么坚决,也不好再往下说,只好告辞了。所以我知道,这门亲事肯定成不了。”
未央生听后,心里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明白这门亲事一时半会儿难以达成,于是没再多说什么。
未央生心里暗自琢磨:“我如今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娶了妻子后,谁能管束我?就算我再小心谨慎,也不能事事都防着,难道我还不能外出了不成?”
“这老头这么古板,要是我入赘到他家,也不用我费心,他自然会严加管教女儿。我外出的时候,也不必担心她那边出什么事。只是他不肯让我见面,这让我心里始终有些不踏实。媒婆说的话,哪能完全相信呢?”
于是他对媒婆说:“照你这么说,这门亲事倒还不错。无论如何,你得想个办法,让我能远远看上一眼,只要大致没什么问题,我就同意了。”
媒婆回答道:“这可绝对办不到。您要是不信,只能去求个签,听听神明的指示,该成自然会成,不该成也就罢了。”
未央生点了点头,说:“也有道理。我有个朋友,擅长请仙判事,非常灵验。我请他来看看,再答复你。”媒婆答应后,便离开了。
第二天,未央生斋戒沐浴之后,就请来了那位擅长扶乩请仙的朋友。
焚香叩拜后,他低声祈祷道:“弟子今日没别的心思,只因听说铁扉道人的女儿玉香,貌美绝伦,想娶她为妻。但弟子终究只闻其名,没见过本人,心里难免有些忐忑,所以特意来求教大仙。”
“要是她真是绝世佳人,弟子自然甘愿娶她;要是并非如此,也好及早谢绝,免得产生嫌隙。还望大仙明明白白指出来,别含糊其辞,让弟子心里疑惑不定。”
祷告完毕,未央生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随后扶着仙乩,静静等待。
不一会儿,仙乩果真写出了一首诗:
红粉丛中第一人,
不须疑鬼复疑神。
只愁艳冶将淫诲,
邪正关头好问津。
右其一
未央生看了,心里暗想:“看来玉香的容貌,必然很出众。只是诗的后一句似乎在暗示她的美貌或许会带来风波,难道她已经和什么人有牵扯了不成?这诗末尾标着‘其一’,想必还有第二首,看看后面怎么说。”
果然,仙乩稍稍停顿,又接着写下:
妇女贞淫挽不差,
但须男子善齐家。
闭门不使青蝇入,
何处飞来玉上瑕。
右其二 回道人 题
未央生见那落款是“回道人”,不禁心头大喜,要知道这可是吕纯阳祖师的别号。
他暗自琢磨:“这位大师向来通晓世间人情世故,说的话必定准确无误。这第二首诗正好为我解开了疑惑,点明只要男人治家有方,女子自然能保持贞洁,没什么可担忧的。何况还有那位古板的丈人在一旁严格管教,门户关得紧紧的,又怎么会有漏洞让外人钻进来呢?”
未央生当即对着空中拜谢了吕纯阳,心里总算踏实了些。他立刻叫来了媒婆,吩咐道:“大仙在诗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也不用再相看了。你大可以放心去为我说这门亲事。”
媒婆听了十分高兴,赶忙来到铁扉道人的家,把未央生求亲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铁扉道人听完,只冷冷一笑道:“他一开始就坚持要亲眼见面,这明显是重色轻德,足见为人轻浮。我所想要的,是个品行端正的女婿,绝不想把女儿托付给这种不务正业的人。”
媒婆心里着急,为了能拿到那点媒钱,不得不绞尽脑汁替未央生辩解:“他原本要见面,并非单单看中美色,而是担心女方举止轻浮,怕没有福气,日后对小姐不利。如今得知府上规矩严谨,小姐又品行端正,他才彻底放下心来,这才特地托我前来求亲的。”
道人听了媒婆这一番巧舌如簧的话,倒也觉得有些道理,便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还挑定了良辰吉日,定下让未央生过门完婚。
未央生虽说听了媒婆的巧言,又信了仙诗的暗示,但心里毕竟还存着一丝疑虑,毕竟从未亲眼见过玉香小姐的模样,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直到成婚那天,拜完堂,两人携手走进绣房,未央生这才定睛细看眼前的新娘,顿时满心欢喜。
玉香的美,到底美到了什么程度?词中是这样写的:
人窈窕,浑身满面都堆俏。
都堆俏,愁容可掬,颦眉难效。
还愁不是新人料,腰肢九细如何抱?
如何抱,柔如无骨将又惊靠。
右调《忆秦娥》
玉香小姐虽然容貌绝美,性情却有些过于拘谨,和未央生心里想象的那种风雅佳人多少有些差距。
这也难怪,她自幼被父亲严厉管教,母亲又在一旁言传身教;平日里所读的书不是《烈女传》就是《女孝经》,开口闭口都带着几分古板,说起话来,往往和未央生的想法相去甚远。
她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她父亲那种清高严肃的气息,以至于未央生私底下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女道学”。
每次未央生稍稍说些亲热的玩笑话,她便红着脸,避开不理睬。
未央生日里想和她亲昵,试着把她揽入怀中,玉香竟然惊惶失措地大喊大叫,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未央生只好悻悻地作罢。
到了夜里,玉香虽能勉强迎合,但那模样总像是无可奈何地在敷衍。
她只愿循规蹈矩,亲昵时既不回应,也不作声,无论未央生怎样唤她,她始终沉默得像个哑妇。
未央生见她这样毫无情趣,心里颇为苦恼,暗自思忖:“看来我得好好花些心思,慢慢改变她才行。”
第二天,他特意去了书画铺,买回一套据说精致典雅的画册。
听掌柜介绍,这画册意境别致,一共有三十六幅画,取的是唐诗中“三十六宫都是春”的雅致意思。
未央生想着拿回家和玉香一同翻阅,借此告诉她,夫妻之间的情趣是多种多样的,并非只有一种单调乏味的法子,古人尚且有这许多风雅之举,这画册就是明证。
玉香起初不知道画册里头究竟是什么内容,接过来随意翻开,只见首页写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雅韵遗风”。
玉香心想,既然是古人雅致生活的记录,看看倒也无妨。
可翻到第三页,她骤然间看清了画中的情景,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道:“这种东西是从哪儿拿来的?快叫丫鬟拿去烧了!”
未央生一把拉住她,笑着说道:“这是极珍贵的藏品,价值不菲。我是特地向朋友借来赏玩的。你若赔得起这价值,便尽管拿去烧了;若赔不起,就好好放在这儿,让我多看两天,再还给他不迟。”
玉香冷冷地答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值得看的?”
未央生轻轻一笑,说道:“若真是不堪入目的东西,那画工怎会愿意去画,藏家又怎肯出高价珍藏?偏偏是因为这是夫妻间最自然不过的情感流露,才引得文人墨客动了笔,用丹青描绘下来,再装裱在绫绢上,在书画铺里售卖,在文士之间流转。”
“若这些情趣都被世人像躲避洪水猛兽一样避开,久而久之,夫妻间那点微妙的情意也就淡了。情感疏远了,又怎么能谈得上家庭和睦呢?”
“我今日借来这册子,本也不是只图自己欣赏,是想着让娘子也看看,知道其中的真味,不至于被你父亲那些老生常谈束缚住手脚,害得我们夫妻间空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半分夫妻之实。娘子,你又何必动气呢?”
玉香却还是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不信,若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为何古人不让它公开流传?为何都要藏着掖着?越是隐晦,越说明它见不得人。”
未央生轻轻摇了摇头,笑道:“唉,全怪你父亲自诩清高,把你关在深宅大院之中,所以你才孤陋寡闻,不懂夫妻之道的妙处啊。”
“你想想,天下哪对夫妻不是白日里也要相处?难道只有夜里才能亲近?若不是白日里也有柔情蜜意,画师们怎会把这些细腻的情态画得那般活灵活现,让人一看就动了心?”
玉香一皱眉,理直气壮地反问:“既然如此,我父母为何从未在白日做这些事?”
未央生一笑:“请问娘子,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没做?”
玉香皱着眉道:“若他们真做了,我定会撞见。我从小住在家里,十六年来一次也没见过,别说看见,听都没听见过。”
未央生笑容更深了些,带了点调侃的意味:“哎呀,真是糊涂!这种事,岂是做给儿女看的?家里的仆婢丫鬟,哪个没瞧见、没听见?他们若真做这些事,自然要等你不在跟前,关上房门才好。若是被你撞见,只怕你心里生了不该有的念想,起了多余的烦恼。所以才要瞒着你呀。”
玉香听着,垂下眼帘,默默思索了许久,才轻轻道:“他们白日里确实常常关门,说是要歇息,或许,真是在做这些事。只是,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那种羞答答的心情?这事该是暗夜里的,不是大白日里做出来的。”
未央生声音低缓,带着引诱似的柔情,说:“白日里的亲昵,倒比夜晚多出几分风致。阳光里的人,眼神是亮的,手心也是暖的。夫妻间的默契不在一言半语,而在一次对望,一个靠近。”
“不过,世上确实有两类夫妻,不适合白日亲昵。”他说着,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她身上,不点名,也不言明,玉香却红了脸,咬着唇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玉香一脸认真地问:“哪两类夫妻?”
未央生笑了笑,道:“其一,是气质性情迥异,一个清雅如兰,一个粗粝如瓦;其二,是生活观念南辕北辙,思想上全无共鸣。”
玉香微微蹙眉,继续追问:“为何这两类夫妻白日不能亲近?”
未央生语气温柔,带着点耐心地教导:“夫妻之间,要的并不仅是同床共枕,更要心意相通、情感交融。若一方心系诗书,乐在笔墨,而另一方只认得灶台锅碗,那前者想谈点风花雪月,后者却觉得这是吃饱了撑的。这一来,话才刚出口,便被对方的眼神打断。高雅的一方,兴致正浓,却见对方冷漠厌烦,便觉自讨没趣。”
他顿了顿,又说:“至于生活理念各走各路的夫妻,连言语都未必愿多说一句,亲昵就更谈不上了。”
“可我们不同”,他说着,握住玉香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揶揄的柔情,“我们才情相当,心思也相差不远,若不趁白日好光景多亲近几分,难道也学那些格格不入的夫妻,光躲在被窝里应付?岂不辜负了这良辰好景?娘子若不信,不妨一试,看看白日到底与夜晚有何不同。”
玉香听着,神色微微动摇,虽然脸上仍带着几分抗拒,但心思已经开始晃动。与此同时,她的眼神也从未央生脸上滑向那本画册。
未央生见状,顺势翻开画册,一页一页地讲解起来。
他的声音低缓,像是某种带着香气的风,轻轻拂过她的神经。
他指着第一页《春燕嬉柳》,轻声说:“你看这幅,女子浅笑盈盈,男子倚身相伴,眼中满是柔情。只是望一眼,便有千言万语藏在里头。”
他又翻到第二幅《清风拂荷》:“这画中,女子临窗而坐,男子从后轻轻将她环住,两人一同看窗外的风景。她神色宁静,他唇边含笑,仿佛人间所有的烦忧都暂时停下了,只余下这一刻的温柔。”
每翻一页,他都讲得细致入微,不带半分轻浮,倒更像是在讲一段段被画笔封存的爱情传说。
玉香听着,起初还强自镇定,后来眼神却逐渐变得柔软,像初融的冰一样,慢慢有了温度。
当他翻到第四幅《鸳鸯戏波》时,说到“夫妻二人相对而笑,眼中满是依恋,那画工真是下了一番痴情功夫”,玉香的眼神中,已经泛起了一丝明显的波动。
当他翻至第五幅《倦鸟归巢》,那画面扑面而来的火热与真切终于让玉香坐不住了,她把画册轻轻一推,倏地站起身来,脸色涨得通红,低声说道:“这是什么书?看得人心烦意乱。”
说罢,转身就要离开,说道:“你自己慢慢看吧,我先去歇着了。”
未央生见状,笑着说道:“后面还有更好的,娘子可舍得错过?”
玉香头也不回地答:“难道明日就不能看?偏要今日一口气看完?”
未央生不急,反倒轻轻拉住她的手,柔声道:“那我们就等明日。可娘子你知道吗?你方才脸红的样子,比画中人还要动人几分。”
他感觉到她的手没有再抽回,指尖微微颤动着,却不再挣脱。
那股原本隔在两人之间的细细凉意,此刻仿佛化开了,变成了暧昧的雾,温柔地缠在了两人之间。
玉香的抗拒慢慢被融化,未央生知道,自己已经迈进了她心中那扇一向紧闭的“铁扉”。
……
自那日之后,那本画册,便像悄悄走进了他们生活里的第三人,不喧哗,不抢眼,却日益重要起来。
玉香不再是那个眉头紧锁的“女道学”,她变得柔软了,像是一枝被晨露润湿的桃花,初初绽开,带着羞涩,也带着欢喜。
未央生见妻子渐渐放下旧日的拘谨,便又添了几部更富人间烟火气的书籍,《金瓶梅》便是其中之一。
他不急着劝她读,只静静摆在案头,随她自己翻看。
玉香初时只是好奇地翻几页,后来竟也看得入了神。
她不再整日捧着《烈女传》或《女孝经》,日子竟过出了几分琴瑟和鸣的意味,甜蜜而宁静。
可惜人生从不全如画册之中那般美好。未央生的烦恼,并不来自枕边人,而是来自那隔着一层门帘的铁扉道人,他的丈人。
老丈人性子古板,爱的是质朴如石的生活,对未央生这般潇洒俊雅、衣着华美的年轻人,自始至终便怀着几分嫌隙。
他总觉得这个女婿太过浮浪,不像是能担大任的人,心底难免有些后悔:“女儿只怕是嫁错了。”
不过聘礼已收,婚礼已成,铁扉道人也只能将错就错,认下这门亲事。
他不明着点破不满,也不肯轻易迁就,只是把“教养”二字抬得极高,仿佛要将未央生这只羽毛华丽、性子轻狂的孔雀,一点一点打磨成他心中那种身着墨衣、沉稳持重的儒者。
未央生坐姿稍显散漫,话语略带着轻佻,便会被他一句句指责,一声声教诲,没完没了。
未央生自小就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父母早亡,在没有严苛训诫的宅院里长大,习惯了风流自在的日子,别人越说“不可”,他偏要试着走那一步。
如今进了铁扉道人的门,就像一只飞惯了的燕子,被关进了山林深处的铁笼里。
起初他还能耐着性子听教训,可到了后来,哪怕只是坐得歪了一点,衣角多摆了一寸,都会被那丈人一双清冷的眼睛盯得浑身发麻。
他好几次想回嘴辩解,却每每看见玉香那安静端庄的样子,心头便又软了下来。怕她夹在父亲与丈夫之间为难,更怕夫妻间因此添了隔阂,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像吞了一粒硌人的骨头。
可人若是总是吞骨头,总有一天,是会被噎住的。
未央生终于忍到了尽头,心中暗暗盘算起来:“我当初不过是一时倾心,爱她如花似玉的模样。若不是那老头执意不肯嫁女,非要招婿入赘,我怎会屈就至此?如今倒好,娶了他女儿,还要连带着受他这般束缚,这算什么道理?”
“我本是风流才子,将来要名留青史,要在人间潇洒走一遭,摘尽沿途花枝,怎能困在他家的围墙里,过着晨昏定省、规行矩步的日子?再这样被他钉在门框上一动不动,等哪天我做了他眼中出格的事,怕是连腿都要被打折。”
想到这里,他打定主意:“既然这门亲事已经成了,我还得给自己留条出路。不如暂时把她交回他手里,就说我要出门游学,云游四方。说不定路上还能遇上更合我意的红颜,虽不能娶来为妻,但若能共饮几日清风,也算做了个美梦,了却心中这点浮浪的旧性子。”
主意既定,未央生思来想去,决定先绕开玉香,若是她先拦着,他这出走的戏就唱不圆了。
于是,他私下里寻了铁扉道人,装出一脸诚恳的模样,说道:“小婿久居此处,眼界实在狭窄。自觉学问没有长进,上无高师指点,下无良友激励。此刻年纪还轻,正该是外出游历的时候,愿得岳父成全,容我四处走走,增长些见识。若能遇着良师益友,自当潜心向学;赶上科考的日子,便去省城试一试,若能博得一官半职,也不负岳父当初招婿的心意。不知岳父觉得如何?”
铁扉道人听罢,竟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难得的满意:“你做我半载女婿,说了这么多话,今日这番话最像个读书人该说的。舍家求学,自然是好事,我又怎会拦你?”
未央生接着顺水推舟:“只是令爱那边,怕是要怪小婿无情,才新婚就抛下她独守空闺。若是她知道此去是岳父所命,自会安心,不会怨我,小婿也能安心启程。若将来学有所成,再来报答岳父的栽培之恩。”
道人抚着胡须点头,淡淡说道:“你说得有道理。”
商量妥当之后,道人当着女儿的面劝说未央生出门游学,未央生故意装作不愿意的样子,道人便神情严肃、语气严厉地苦苦劝说了好一阵子,未央生这才依从了他的吩咐。
玉香正处在情投意合、十分快活的时候,忽然听到丈夫要出门离去,那种难受的滋味,就如同小孩子要断奶时一样,实在是难以承受。就连丈夫出门后可能会产生的种种相思之苦,都像是要提前支取出来一般,心里难过得不行。未央生也明白,这一路长途跋涉,途中定会孤单寂寞,短时间内未必能遇到其他女子,所以便尽心竭力地侍奉讨好玉香。
这情形就如同置办酒席一样,虽然名义上是为招待客人而设,但自己也正好可以借着机会一同享用一番。接连好几夜,两人都缠绵悱恻、恩爱不已,其中的种种滋味实在是旁人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的,只能是他们夫妻二人自己心里清楚罢了。
到了即将出发的时候,未央生告别了岳父和妻子,带着家童一同上路了。从此以后,未央生还会遇到许多奇特的经历,各位且静下心来,听我下回接着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