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话元朝至和年间,括苍山中有一个头陀,法名正一,道号孤峰。他原是处州郡学一个有名诸生。只因性带善根,当其在襁褓之中,便不住地咿咿晤晤,那声调竟像学生背书一般。父母不解其故,只当是寻常婴孩咿呀乱语。
一日,有个行脚僧上门抄化,见那襁褓中的婴孩被抱在父母手中,神色古怪,似啼非啼,似笑非笑,口中仍不住地发出细碎声响。僧人侧耳听了片刻,忽然面露惊色,对其父母说道:“此子口中所念,竟是《楞严大藏真经》中的片段!绝非寻常孩童的胡言乱语。依贫僧看,这孩子怕是高僧转世,与我佛有缘啊。”
说罢,僧人便向孩子父母恳请,愿收这婴孩为弟子,带他归寺修行。父母听了这话,只当是僧人故弄玄虚的妖言,心中又疼惜独子,哪里肯信?当下便婉言拒绝,将行脚僧打发走了。
那婴孩长大后,果然聪慧异常,读书过目不忘,年纪轻轻便在郡学中崭露头角,成了有名的诸生。只是他性情中总带着几分出世的淡泊,见了佛经便莫名亲近,读起圣贤书时,也常对“因果”“空寂”之类的道理生出别样的感悟。旁人只当他是书读得痴了,却不知那行脚僧当年的话,早已在他命数里埋下了伏笔。
孩子渐渐长大,读书过目不忘,一点就透,可对功名利禄却看得极淡,好几次都想放弃儒学,皈依佛门。
怎奈父母家教严格,家风正统,坚决不允许他学佛出家。他无奈之下,只好顺从父母的意愿去参加科举,十几岁便考中了秀才,没过多久又成了享受官府膳食补助的廪生。
可等到父母相继离世,他守孝满两年后,便将家中的财产一一分给了族里的亲人,自己缝了个大大的皮袋子,里面装着木鱼、经书等出家必备之物,削去头发,受了戒,拄着一根禅杖,走进深山修行去了。
知道他底细的人,都尊称他为孤峰长老;那些不了解他来历的,见他总拎着个皮袋子,便都叫他皮布袋和尚。
孤峰长老和别的和尚很不一样,他所坚守的戒律,比佛门的清规还要严苛几分。他不仅不饮酒,不亲近女色,还从不化缘,不讲经说法,也不住在那些有名的大山里。
有人好奇地问他为何不化缘,他只是淡淡地回答:“修行本就是件要吃苦的事。饿一点、冷一点、累一点,人就不容易动那些虚妄的念头。若是一化缘就有人送吃送穿,让身子暖了、肚子饱了,反倒会生出东游西荡、睡懒觉的心思。人越是闲着,就越容易招惹俗事缠身。佛法讲究一个‘清净’,我这双手,不想沾染上化缘得来的方便。”
又有人问他为何不讲经,他笑了笑,说道:“佛说经,那是佛的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照着佛经来讲,不过是照猫画虎,难以得其精髓。就连陶渊明读书,都只求领会大意,不会在字句细节上过分较真。咱们读的佛经,本是印度人所写,又经过了多次翻译,不知道被‘转手’了多少回,原汁原味早就所剩无几,哪里还能体会到佛经最初的精妙之处?我怕自己讲着讲着,一不小心就曲解了佛法,把自己讲成了罪人。不讲,自然也就不会出错了。”
至于不住在名山,他说得更是精妙:“清风、明月、鸟鸣、野菜,这些你以为是有助于修行的东西,其实都是妨碍修行的。人心哪有那么容易就达到清净的境界?名山多有灵异之事,风月景色也容易让人动情。当官的、游玩的人络绎不绝地赶来,带来香火的同时,也带来了一身俗气。我若是真心想修行,怎肯让耳朵去听这些杂乱的脚步声,让眼睛去看那些晃动的罗裙?这荒山野岭虽然冷清,却能让人安安静静地待着,把自己修炼到心神不动不乱的境界。”
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破皮袋子,拎在手里,既像是拎着整个纷纷扰扰的尘世,又像是拎着一段早就该被遗忘的旧日梦境。
听过他这些话的人,往往会怔怔地愣上好一会儿,随后便点头称赞,觉得这些话,即便是古来的高僧,也未必能说得这般透彻明白。
这世上有许多修行人,修行是为了求名,有些是为了求利,可他却三样都不为:不化缘,不讲经,不住名山。但也正因如此,他的名声反而一天天大了起来,名气越来越盛。他越是不肯收徒弟,想要拜他为师的人就越多。
只是他收徒极为严格,不看对方是否聪明有才智,只看一个“心”字。若是心地不正,虚妄的念头没有除去,哪怕才华再高,学问再好,他也会一口回绝。
他的徒弟寥寥无几,可他对此毫不在意,在山涧边上搭了几间茅屋,平日里耕田种地,喝着山泉水,独自一人过着清冷平淡的日子。
一日深秋时节,秋风穿过树林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落叶像下雨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虫儿在草丛里低低地鸣叫,那声音轻柔细碎,仿佛有人在耳边低声絮语。
他一早起来,清扫了满地黄叶,换了清水,点燃线香,袅袅的香烟在屋里盘旋上升。
他在蒲团上坐定,闭上眼睛参禅,山中万籁俱寂,只剩下心中那一缕虔诚的“心香”在静静萦绕。
忽然,门外走进来一位少年书生,身后还跟着两个家童。
那书生仪表清秀俊朗,眉眼之间却带着些许难以化解的清愁,他的眼光不常正视别人,总是偏着看,像一只猫似的,在光影里偷偷窥伺着什么。
他对世间新奇的事物极为敏锐,远远看上一眼,就能察觉到其中不同寻常的地方。
寻常的事情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可一旦遇上特别的,便像猫见着了飞鸟,非要琢磨个透彻不可。
可惜啊,这样的天分,往往也是心魔滋生的苗头。外界的事物若是太多,看得多了,心就容易乱了。
各位读者,倘若你也有这般强烈的好奇心,最好提早为自己立下一个界限。这世上的好奇,大多像裹着糖衣的药丸,里面包着的其实是苦果。
那书生走进来,先对着佛像拜了四拜,又向和尚恭恭敬敬地行了四拜大礼,然后静静地站在一边。
他不急不躁,倒像是来赴一场早已安排好的约定。
和尚仍在打坐,面色平静得像一口古井,直到做完功课,才缓缓起身回礼,两人相对着坐了下来。
和尚问他的姓名,那少年只回答道:“弟子从远方来游历,别号‘未央生’。久仰师父的名德,已经斋戒三日,特意前来求见。”
他不报真实姓名,只说别号,倒也不算奇怪。读书人讲究风雅,名字常常挂在嘴边便显得俗气了,宁可藏着不说,只以“生”“子”或“道人”之类的称呼自称。
别号这东西,有的寄托着个人的志趣,有的带着自我调侃的意味,别人懂不懂也没关系,只求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这“未央生”三个字,倒是颇为别致。他是从《诗经》里挑选出来的,取的是“夜未央”那句诗的意境。
一个“未央”,有着没有尽头的意思,暗含着他对世事新奇的渴望,是没有终点的。
他这名字,既有几分情趣,又藏着些许浮浪的气息。
和尚听了他这番自我介绍,微微一乐,连忙客气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
此时,厨房里瓦锅里的斋饭也热好了,和尚便请他一起用早斋。
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论禅理道法,倒是十分投契,问答之间流畅得如行云流水,不需要刻意斟酌词句。
未央生果然极为聪慧,儒家、道家、佛家三教的典籍他都翻阅过,心思敏捷,悟性也极高。
和尚不过说一句话,他便能领会其中深意,仿佛心中本来就藏着一个答案,只等着有人来揭开而已。
和尚心里暗暗叹息:真是个聪明人,只可惜眉眼间生得太过风流,骨子里带着不安分的命格。
这人原本可以走上佛门正道,可若是一不小心,便会坠入风月的深井,一辈子都难以脱身。
我若是今日不度化他,倒像是让一件好器皿落入了凡俗之手,修行人的慈悲,不是只挂在嘴上说说,而是要在人将要沉沦的时候,伸手拉他一把。
和尚静静地听他说完,眼角的皱纹因微笑又深了几分,像是山间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
他双手合十,低声说道:“贫僧出家这些年,看惯了人世间的种种情态。那些市井里的普通人,不肯向善也就罢了,可那些上门求道的土大夫、读书人,大多不过沾了点皮毛,就自以为参透了大道,其实连门都还没迈进去。今日遇上你,倒像是在幽深的山谷里,看见一朵不知名的花,开得真切实在,不慌不忙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难得的殷切:“你若真愿意修行,用不了几年,必定能悟道入禅。这世间最容易得到的,是一副皮囊;最难得的,是通透的慧根。”
“你有这样的资质,若还执着于尘世的繁华,就好比一块好玉,被丢弃在泥地里。为何不趁着年少气盛的时候,了断红尘,遁入空门呢?我虽然才疏学浅,也愿意做你修行路上的一根藤杖。你若立志皈依佛门,将来不仅能修成正果,百年之后,也能脱离轮回之苦,名列僧伽之中。居士觉得如何?”
未央生微微一笑,神情淡然:“弟子向佛的心,已经有好些时日了。皈依的念头,也并非遥不可及。但如今尘缘还未了,有两件心愿没能实现,还不能割舍。弟子想等那两桩事圆满了,再投身佛门,也不算晚。”
和尚点了点头,似乎早已料到,问道:“这两桩事,莫不是一为功名,二为立业?”
未央生摇了摇头,眉宇间透出一丝异样的执拗:“弟子心里牵挂的,并不是这些俗务。”
和尚神色平静,没有丝毫波澜:“那究竟是什么事?”
未央生端正了坐姿,语气缓慢而坚定:“弟子所求的,不靠天命,只凭自己的本事。弟子记性极好,悟性也高,写文章的时候如行云流水一般。如今那些号称名士的人,不过是东拼西凑些词句,卖弄点雕虫小技,刻几本诗集,就妄想能名垂百世。在弟子看来,无非是纸上的热闹罢了。”
他说到这里,眉间已露出些许傲气:“我不愿走那样的捷径。我想读遍天下的奇书,结交尽天下的奇人,走遍天下的名山,等才学、见识、阅历都达到圆满了,再退居山林,著书立说,传给后世。若是侥幸能考中进士,就入朝为官,为国效力;若是文运不佳,就归隐山野,也不枉做一名风骨清奇的书生。”
他话音还没落,眼中已有星光在跳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许:“弟子心中有两句私语。第一句,是,‘要做世间第一才子’。”
和尚轻轻点了点头,问道:“那第二句呢?”
未央生神色微微一变,像是有些犹豫,又带着几分羞惭。和尚笑了笑,温和地说:“不如由贫僧来替你说出来?”
未央生挑了挑眉,笑了起来,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师父怎会知道我心中所想?若是真能说中,弟子甘拜下风。”
和尚沉吟了片刻,语声温润却有力:“那一句是,‘要会天下第一佳人’。”
这一句话说出口,周围的空气仿佛也轻轻震颤了一下。
未央生眼角跳了跳,忽然笑了起来,低下头,不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叹息:“师父果然是,能看透人的心思。”
和尚轻轻一笑,那笑声轻柔得像风吹过枯叶,“难道没听说过,人间的私语,在天上听来就像雷声一样响亮?更何况,贫僧观察人的心思气度,自有一套方法。”
未央生低下头,叹了口气,那语气里竟带了几分孩子气的委屈:“本来这样的心愿,是我心中隐秘的私语,藏在夜里,只说给自己听的。不该拿来叨扰师父。可师父既然已经说破了,弟子也只好坦言了。”
他说着,眼中有微光浮动,像湖面上被风吹皱的一抹清辉:“弟子性情不定,心总爱飞向那些奇花异草生长的地方。从小就喜欢那些世人眼中不伦不类、不合常理的事。从古至今,最能打动人心的地方,不在于理所当然,而在于不可理喻。有奇人,就应该有奇事相配;有奇事,自然该有奇人来破解。”
“弟子自认才气不算平庸,尤其在对新奇事物的感应上,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根神经,一触即发。世人中虽然也有爱猎奇的人,可弟子自问,他们若论对其中精妙之处的领悟,未必能在我之上。”
他望向窗外飞舞的黄叶,声音低沉却难掩傲气地说:“我常常想,上天既然赐予我这样的性情,这世间怎会没有奇事佳人是为我而设的?若是真的没有奇事,也就罢了;可若是有,就该由我去揭开它的一角,亲眼看一看。”
“所以,已经二十岁了,我仍不肯安于平庸寻常的生活。我只想寻得一桩真正震撼人心的奇事,亲身经历其中,到那时,才觉得不算白来人间一趟。那时心愿已经满足,才能甘愿归于平静。若是能这样,弟子自然愿意入佛门,皈依清净,劝人向善,不辜负本真。不知师父认为如何?”
和尚听了,微微冷笑,那笑容不带丝毫讥讽,倒像是秋风扫过落叶,清清冷冷的:“你这番话,听着倒也动人。但可惜啊,天公创造万物,偏偏最爱不公平。他若是把一颗坚定沉稳的心,配给你这聪慧通透的脑袋,你或许早已修得圆满了。可偏不,你聪慧有余,却浮躁得像烟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你喜欢奇事,相信自己能分辨其中的奇趣,想要穷尽天下的怪异之事,但你可曾问过自己,什么才是‘最奇’?你寻到一样了,就能罢手吗?若是还有更奇的,你又会怎样?世上的万物千变万化,层出不穷,哪一样能担得起‘终极’二字?你这性子,就像一口无底的井,永远也填不满。”
“况且,倘若这奇事也像你一样,藏性深沉,不愿轻易显露于人前,偏偏要等一个有缘人来揭开,你或许还有一线机缘。可要是早就被别人识破拿走了,你又能怎么样?你一旦动了执念,千方百计去追求,那便是种下了祸根,日后必定后患无穷。”
和尚收了收语气,轻声问道:“你到底是想在人间起起落落,还是想得到真正的安稳?若是你甘愿承受苦果,就去追逐;若是你厌倦了喧嚣纷扰,就随我归山,修一份清静。”
未央生听完,脸上露出一丝倔强,沉吟了片刻,忽然笑了:“师父方才说的话,倒不像是出自真正修行人之口。佛法讲参禅,讲的是‘悟’,是‘空’,难道不该净化自己的内心、超脱烦恼吗?倘若凡事都牵扯‘因果’二字,未免太落入俗套了。弟子纵然有几分好奇,也不过是心向热闹,不至于就此招来灾祸吧?”
和尚不恼也不怒,反而语气更慢更淡:“你说得没错,‘为善得福,作恶得祸’,的确是老生常谈。可你们读书人最爱追求脱俗,偏偏在行事立身这件事上,却半点也离不开世俗的道理。福祸有没有定数,我不敢断言;但因果这两个字,却从来都不是虚妄的。你做一件事,是种下因;你承受一桩回报,是结出的果。”
“你种瓜,就得瓜;种豆,就得豆。即使没有立刻看到收获,也应该以善作为行路的方向;哪怕还没有遭遇灾祸,也应当以恶作为镜前的警示。人生这一趟,走得再远,也逃不出这个道理。”
和尚依旧带着笑意,只不过那笑容,不再是随和的,反倒像是早已看穿了人世的起起落落之后,带着一丝淡淡的薄凉:“你说这话,倒像是人在赌桌前,掂量着输赢,却忘了自己已经押上了整个人生。”
未央生点了点头,神情比之前温顺了些,但骨子里那股爱辩驳的劲儿依旧没消:“师父讲得很是清楚。只是人这东西,有时候确实得把话说重些,吓得人心里一紧,才晓得该收手。但咱们要是真能讲道理的人,其实不必每句话都那么决绝。天理纵然严厉,总也该留着几分转圜的余地。”
他说着,眼角闪过一丝少年人特有的狡黠:“要是天公真的挨家挨户去清算,一笔一笔都算得清清楚楚,那未免也太像个小气的账房先生了。因果的道理,我是信的。但信的是它那大势所趋的走向,而不是每笔细节都必定要一一结清。劝人向善,是让人知道适可而止,不是让人整天惶恐不安。”
和尚静静地听他讲完,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耐心听完一个自认为考虑周全的少年说理。
他眼里那点沉静,像秋日的湖水般纹丝不动,就算来一阵风也搅不散:“居士的问题提得好,想得也深。只是人欠下的债,不只是金钱衣食这些看得见的,还包括了感情、境遇、说过的话,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念头。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偏偏是最难偿还的。”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微一转,低缓得像夜雨敲打着瓦片:“日子过得再拮据,一个扰乱了别人的人,终究是要还的,只不过偿还的形式不一样罢了。有的人偿还在命运的捉弄里,有的人在心里的困顿中,有的人在亲情的断裂里,有的人在事业的落空里。甚至是突如其来的病痛,以及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灾祸,都是还债的方式。不是老天在惩罚谁,而是因果自己会找上门来。你动了一个念头,世界就会因此有一丝变动,后果便会如影随形地跟着你。”
和尚抬眼望向他,那目光不冰冷,却让人不敢躲闪:“你说自己生活简单,却因为外面的热闹生出了贪念,便觉得吃点亏不算什么,算是‘小失大得’。那我只问你,那‘大得’,你真的得到了吗?你是实实在在拿到了?还是在远远望着,就先动了心?你一动心,就觉得眼前的日子不值当,于是原本平静的生活变得难熬,本来清淡的饭菜吃着也没了滋味,本来可以守住的安宁也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那所谓的‘得’呢?它到底是什么?它在什么地方?你说不清楚,握不到手里,也抓不牢固。你越是追它,它退得越远。你所说的‘小失’,到头来,只不过是为一场长年累月的失衡与空虚做了铺垫。”
他的声音缓缓落下,像落叶静静地坠到地上:“这世间的法理,讲究的是自然运行,并非每个人都能看得出其中的公平。而天公的法则,不是算账收债的买卖,而是顺应本性、本源、本真。”
“扰乱别人的人,无论你是贫是富、是贵是贱,终归要还;执迷不悟的人,无论你是聪慧还是愚钝,终究会越走越偏。你要是动心太多,就会失去清明;你要是走得太快,就会丢掉初心。等你回过头来,才会发现,你什么也没得到,只落得一身疲惫,一场空欢喜。”
他说到这儿,语调放缓了几分,却多了一层像山一样沉静肃穆的感觉。他说道:“你既然问我‘天公如何处置’,我只说一句:他不会动手,因果自会前来。不是天公要惩罚你,而是你一个虚妄的念头升起,就早已踏上了自我惩处的路。”
“世间有些事,是你不问,它也会来;你越问,它就陷得越深。你说我说的话老套,那我这番话,你还觉得是陈词滥调吗?”
未央生沉吟了片刻,却依旧不肯轻易认输:“师父说得很对,不过弟子心里还有一件事不明白。比如说,有人生活安稳,要是去扰乱了旁人,还能勉强承担后果;可要是一个人自己已经困苦潦倒,他又去扰乱了别人的日子,到最后,他要怎么还呢?他连自己都养不活了,又怎么去偿还因果?要是天道真有公允,是不是也得看看‘偿还能力’?要是这样,那规矩岂不是也成了没有依据的空话?”
他仿佛生怕和尚打断,急忙接着说下去:“再说,如今世道这么繁杂,一个人哪怕只是守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几件旧物件,按理说该是与世无争的,可世间的新奇诱惑,从来不会停歇。你不去找它,它自己也会找上门来。”
“从南到北,从古到今,每天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事物。就算因此耽误了些事,让生活起了点波折,从长远来看,也未必不是用小亏换来了大见识。师父说天道公允,那这样的人,该怎么处置呢?”
和尚看着他那双依旧闪着光的眼睛,眼里没有怒意,反倒带着几分怜惜。他心里已经明白:这少年不信权威,只信自己的经验;不害怕教条,只怕虚度了光阴。劝是劝不动的,只有等他自己跌进那坑里,才肯爬出来。于是他不再多说,只淡淡地说:
“居士说得有道理,口齿伶俐,连贫僧也未必能辩得过你。只不过,世间有些事,确实不是言语能解释清楚的。你要是没有亲身经历过,不管我说多少,你都只会当是空话。与其空谈因果,不如让你去走几步路,磕几个头,碰几道壁,等你自己感受到那份疲惫与空虚,或许才会知道今日我说的话,究竟老不老套。”
他说着,话锋又一转,语气低缓如水,却每个字都沉着有力:“我看你骨相清奇,眼神不凡,确实不是凡俗之人,要是任由你走错了路,对我来说,也是修行不够。从明天起,我每天会望一次山门,等你回来。”
说完,他转身取来一张淡黄色的笺纸,提笔写下四句五言偈语:
请抛妄追逐,去寻内心安。
须及未深悔,休嗟已惘然。
字写得端端正正,仿佛一笔一画里都藏着一颗不愿放手的心。他将纸递给未央生:“这偈语,话说得重了些,却是我这一颗真心。你不必现在仔细读,但请你好好收着,将来若有一日夜深人静,希望你能再细细读一遍。”
和尚将写好的偈语递与未央生,说道:“粗笨头陀,不识忌讳,这偈语虽言辞过激,却实是一片婆心。屈居士留着,权当为日后留个验证。”说罢便立起身来,那姿态竟像是要送他离去。
未央生见状,知道这是和尚要与他断绝往来,又念及对方是位高僧,不敢无礼而去,只得低头陪罪道:“弟子天性愚顽,不堪教诲,还望师父海量包涵。他日若有机会重来,仍祈望师父肯收纳弟子。”说罢依旧恭恭敬敬拜了四拜,和尚也依礼回拜,送他出门,二人就此分别。
这和尚的来历与过往,至此已叙述完毕。后面的故事,便只说未央生迷恋女色之事,不再赘述孤峰和尚的行踪。若要知晓孤峰和尚最终的结局,须到全书末回方能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