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星期日,赫比站在自己房间的镜子前,左瞅瞅,右看看,收拾又收拾,打扮再打扮,准备去露西·格拉斯家做客。
为了修饰仪表,赫比已经忙活了一个小时。他并非心血来潮,想把自己洗得白白净净。不,是布克拜因德太太逼他解开打了十次才满意的领带,用抹过肥皂的毛巾给他擦洗脖颈和耳朵。这让赫比觉得没面子,但他忍气吞声,心想大人就是不信孩子能洗干净脖子,随后,他重新打好领带,开始打理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他把头发梳成偏分,一次,两次,五六次,每次都不满意,因为不是几绺头发没有分好,就是梳得不平整,或者头缝分得太高或太低。平常上学时,他只拿梳子狠狠刮一把就算完事。梳上两遍,他会觉得像模像样。如果梳到三遍,那肯定是在老师那儿惹了麻烦,不得不努力讨好老师。
赫比精心打扮,是因为他面前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白色请帖:
庆祝乔迁新居
谨定于五月十五日(星期日)下午一时,于新居(布朗克斯区,莫希卢大道2645号)敬备薄宴,恭请光临。
路易·格拉斯暨夫人谨启
敬请赐复
请帖下方有手写的两行字:“孩子们将在儿童游戏室举行茶会联欢。露西特诚邀菲丽霞和赫比出席。”
第一次踏进一座真正的私人住宅,前往专为一家一户居住而修建的房屋做客,这件事本身就令人神往。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因素,让房子变得不那么重要。赫比要和自己的“地下皇后”一起,在现实生活中度过整整一个下午。
每天晚上,在入睡之前,赫比总要在一座想象中的宏伟宫殿神游一番。这地方是一天夜里,他(想象)自己走进田纳西路的一座“鬼屋”,掉进活板门,才偶然发现的——这其实是《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情节,但赫比一直不承认。他是这里的君主,同他一起在地下宫殿游乐的历任皇后,就是那些先后让他神魂颠倒的女孩。戴安娜·弗农已被废黜,露西·格拉斯的加冕仪式隆重而庄严。她每晚都陪在赫比身旁,同他一起接见群臣。
但赫比并非在幻境中才能和露西见面。自从两人在第五十公立学校三楼女生专用楼梯间第一次相遇以来,他们又在这个地点见过几次。第五十公立学校像一座迷宫,公益队的赫比队长却专挑这里,每天午餐时跑来视察。六层楼的建筑,每层都有女生专用楼梯间,女治安队队员露西却认为三层的楼梯间最容易出事。这样一来,两个身兼维护校规重任的学生就能天天见面了。他们的聊天简短乏味。因为很不幸,赫比的性格有个弱点,该谈情说爱的时候,就说不出话来,除开这种情况,只有在扁桃体发炎严重时,他才会感到难以张口。
奇怪的是,当他在幻境中和露西一起坐在鬼屋底下那个金灿灿的双人宝座时,当他们从银盘里享受巧克力冷饮时,当他们漫不经心地观赏为供他们二人消遣而专门安排的场面巨大的露天表演时(这类演出,除了演员的服饰采用大量的黄金、钻石、红宝石和丝绸以外,与洛威大道的歌舞杂耍很相似),他居然能毫不困难地跟露西长时间情话绵绵。他不仅为自己想出一些华丽的辞藻,也为皇后拟好温柔的回话。但是,一到光天化日,看见楼梯间实实在在的铁栏杆和混凝土,一遇到没有身穿皇袍,而是穿着便装的小姑娘,他如簧的巧舌顿时卡了壳。
他一边把头发梳了又梳,一边想象自己和露西在莫希卢大道2645号那栋他从未见过的大宅,去花园里散步的场景。他想象这栋宅第的样子酷似电影里的英国古堡。古木参天,繁花似锦,只有他和露西独享爱情的甜蜜,此情此景,怎能不让人心生情愫?
赫比突然想到,如果像伦尼·克里格那样把头发全部往后面梳,不留分头,也许看起来会显得老成些。他试了一次,结果却滑稽得很,赶紧抹乱重新梳。然后他又想第一次尝试把头发朝右边梳。这样做很难,因为他头发很厚,过去一贯往左边梳,换了个方向,梳子梳过去,头发会弹起来,不听话地立在头顶。他又用水刷头发,终于按自己的心意梳完了头,而且觉得效果还不错。新发型让他的脸显得威严,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几岁。
他听见母亲卧室里正就长筒丝袜问题展开一场激烈的论战。请帖一到,菲丽霞就为第一次穿上成年女性的长筒丝袜而发起攻势。她比露西·格拉斯大两岁,受邀出席“小娃娃们”的茶会让她感到委屈。尽管她巴不得受邀出席,但仍然认为前往莫希卢大道做客时,必须表现出自己是大姑娘的样子。她坚持说,穿上长筒丝袜,她就能像个大人一样,去儿童游乐室转悠转悠,品尝递到她手中的冰激凌、蛋糕和糖果。
此番话逻辑严密,但菲丽霞明白,这不太可能打动头脑麻木的家长。于是她从三条战线向母亲发动进攻:
第一,如果不能穿长筒丝袜,我就拒绝去茶会,不能逼我参加;第二,班上每个女孩至少有五双长筒丝袜,就连比我小一岁的姑娘都有;第三,在这个家里,赫比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我什么都没有。
布克拜因德太太固执地拒绝妥协,每次孩子们想表现得像个大人,她总是本能地表示反对。她清楚,菲丽霞肯定会接受邀请,哪怕要她穿上连裤童装,她也会去的。布克拜因德太太经验丰富,心中有数,权威不容反驳,但她这次居然出了纰漏,未能最终获胜。
菲丽霞号叫道:“为啥,为啥,为啥我不能穿长筒丝袜?”
母亲回答:“菲丽霞,我最后再说一遍,现在说啥都没用了。商店打烊了,我没法去买丝袜。”
菲丽霞趁机说:“我可以找爱米莉借一双。”
“大小不合适。”
“噢,是吗?”
女孩子啪的一声抽出梳妆台的下层抽屉,从一叠衬衣下掏出一双透明长筒丝袜。母亲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说话,菲丽霞已经甩掉拖鞋,套上长袜,飞快地说了一句:“我是星期五借的,以防万一。你要是不准的话,我就不穿。你看看,合不合适?看呀!看呀!”她边跳边转圈子。袜子正合适。
“好吧,不过,爸爸是不会同意的。”母亲无奈地说。
“我去问他。他怎么说,就怎么办,怎么样?”女孩站在卧室门口,朝客厅走去。父亲正在客厅里全神贯注地读着《制冰工程学》。
对母亲来说,被孩子爸否决,比认输失败得更惨。布克拜因德太太很清楚,孩子们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往往是这样的:
孩子:爸,我能干某某事吗?
父亲:我忙着呢,去找你妈。
孩子:妈说找你。
父亲:啊!(很快地瞥一眼孩子,见孩子毕恭毕敬站在一边,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我想是吧。好吧。
孩子:(欢呼雀跃)妈!爸说可以。
就这样,他同意了许多事,有些后来连他自己也不赞成,当母亲说是你同意过的,他还会嘟嘟哝哝地说:“唉,谁让你叫他们找我?”
布克拜因德太太只好说:“算了。你穿吧,就这一次,明天一早就还给人家。”
女儿抱了母亲一下,假装满心欢喜。她终于踏入成年人生活的门槛,而且心里明白,从今往后,不论是烈火还是刺刀,都不能逼她后退。事实也的确如此。从那一天开始,菲丽霞就一直穿长筒丝袜了。
十二点半,一家人聚在客厅,做出门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赫比,你看起来怪怪的,”母亲上下打量他,最后把目光停在他的头发上,“你头发怎么了?”
男孩赶紧带上“蛋糕软帽”:“没啥,妈,我刚梳好头。”
“室内不能戴帽子。”
孩子扭扭捏捏摘下帽子。
“爸爸,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父亲仔细端详:“他看起来老成一些。还有啥不同?咱们走吧。”
听到“老成”二字,赫比觉得浑身发热,仿佛喝了酒似的。
“妈,我明白了,”菲丽霞咯咯地笑起来,“他的分头分错了。是不是很滑稽?”
“得了吧,你,长筒丝袜,”赫比反唇相讥。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告诉母亲,菲丽霞的长筒丝袜不是借的,而是买的,是拿面包刀一枚一枚从存钱罐里钩出硬币,用积攒的十五美分买来的。但他不愿当个告密者,“我的头发这么分,有啥不同吗?”他转身问父母。
“既然没啥不同,那你就去把头发梳回来。”母亲说。
布克拜因德太太很擅长在辩论中占据先机。赫比只好咕哝着溜回房间,去换掉那个让他看起来成熟几岁的珍贵发型,但拿起梳子前,他面对镜子,发了好几分钟呆,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打扮得称心如意,这一梳子下去,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乌有,受如此大的气,实在是不公平。
布朗克斯河制冰公司的公务车是一辆二手雪佛兰汽车。等这辆车载着布克拜因德一家驶到莫希卢大道2645号,赫比发现自己的幻想落了空,根本没有什么花园能亲吻他的爱人。格拉斯家的城堡是一座两层的红砖楼房,两边各有一间相似的房屋,当中隔着一条狭窄的水泥车道。花园由位于楼房入口两侧的方形草坪组成,面积只相当于布克拜因德家客厅里的地毯。矮篱笆围在小草坪四周,根本无法为爱侣提供私密的浪漫空间。
“真是个破地方!”菲丽霞说,用少女的姿势隔着裙子用力拉扯丝袜,她的腿太细,袜子总往下滑。
“不准说这种话!不礼貌。”布克拜因德太太呵斥道,“当着别人的面,不准再摆弄丝袜。”
赫比也很失望,但他想到马上就能见到露西,心头满怀期待。他一溜小跑上了白色的台阶,按响门铃。他激动得难以呼吸,沙哑地跟菲丽霞说了一句:“我猜,茶会肯定很差劲。”
“噢,是吗,”姐姐挖苦道,“你难道不想见那个红头发的小丫头?我希望他们能派出一队人马把你拉进门去。”
露西打开大门时,赫比的脸红扑扑的。但当她遇到他那充满爱意的眼神,立刻觉得两颊发烧,脸变得比赫比的更红。孩子们一起进屋后,赫比回头看看菲丽霞的眼睛,又看着她的腿,突然大笑起来。菲丽霞羞得满脸绯红,比另外两个孩子更难为情。
露西·格拉斯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才十一岁,腿上也穿着一双长筒丝袜。
布克拜因德家的姐弟走进游乐室时,孩子们的茶会已经进入高潮。格拉斯家把地下室装饰一新,布置成游乐室,屋子里回荡着孩子们的尖叫声、喊声、笑声、抱怨声和嬉闹声。成堆的现成三明治很快就被十五到二十个饥肠辘辘的孩子一扫而光,两名临时请来的女佣和露西的一位姨母忙着端来冰激凌和搁在纸碟上的蛋糕,穿梭于一双双急切的小手、一对对闪亮的眼珠之间。父母们在楼上优雅地品尝茶点,孩子们则在楼下像俾格米人一样,围着猎物欢呼雀跃。幸亏准备了足够的冰激凌,能满足每个人的食欲,过了一会儿,喧闹声渐弱,小手缩了回去,闪亮的眼珠也慢慢变得黯淡无神。
赫比喜滋滋地从地下室的洗手间钻出来。水珠从头发滴落,顺着面颊流下来。他把发型又改了回去。他在露西家,跟她握了手,与她一起在沙发上坐了十分钟,吃了腌牛肉三明治,但他嘴里仿佛嚼着稻草,尝不出味道。露西穿一件蓝白相间的宴会礼服,头上系一个白蝴蝶结,看上去不像是凡人,而像是降落人间的仙女。和在梦里一样,时间的脚步变慢了。赫比在茶会上只待了六十分钟,却觉得比平时一个星期还要长。他得在五点回家,这之前,还有大把大把的美妙时光。
露西从餐桌旁的孩子堆里挤出来,手中端着两盘巧克力冰激凌朝他走来。“你差点儿错过了,”她说,“想吃点儿吗?”
他感激地接过盘子,正把纸勺插进美味的棕色巧克力球,露西羞答答地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别在这里吃,”她说,“去安静的地方。”她溜到一旁,穿行在地下室的人堆里,他尾随在她身后。菲丽霞和伦尼正站在桌旁大口大口地吃奶油蛋糕,经过他们身边时,赫比本想避开,但是姐姐眼尖,大喊一声:“赫比,啥时候结婚呀?”伦尼加上一句:“为穿短裤的美男子欢呼!”(他自己穿着长裤。)赫比一言不发,匆匆地跟着露西,从后面的小门溜出游戏室。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阴暗的车库。露西爬进爸爸新买的克莱斯勒轿车的后座,招呼他上车。赫比以前只坐过雪佛兰车,这次坐在柔软的带弹簧的灰色坐垫上,兴奋得晕乎乎。冰激凌,阴冷的微光,僻静的氛围,克莱斯勒车,还有露西!现实世界为他奉上珍贵的宝藏,相比之下,他的白日梦显得庸俗不堪。地下宫殿在他心中顿时土崩瓦解。
两个孩子慢慢吃着冰激凌。
“你长大后想干什么?”露西把吃得干净的纸碟纸勺放在地上,开口问道。
“天文学家。”赫比说。
“你是说拿望远镜看星星?”
“对,我现在就能认出一等星,哪天晚上我指给你看。”
“这些星星都叫什么名字?”
“哦,多得很。猎户座、天狼星、参宿四星、仙女座、双子座……”赫比停顿片刻。他的确读过很多讲星星的书,却从没抬头看过。星星的大小和距离都令他着迷,但它们在天上的样子差不多,而且在荷马路的街灯下,几乎都看不见。他不知道哪些叫星星,哪些叫星座。他相信自己的听众也搞不清两者有什么区别,所以随口把能记得住的名字胡诌了一通,效果竟然很不错。
“呀!这些名字还真好听。”
“我还能说出一大堆。”
“你能靠这个赚钱吗?”露西问,“就看看星星?”
“那当然。能赚很多钱。”
“够结婚成家?”
“小菜一碟。”
姑娘思考了一阵,语气怀疑地问:“怎么赚?”
赫比一时语塞。女人们最擅长提这种问题,他不是第一个中招的男人,也不是第一个想法子接招的男人。“当然是找到新的星星哟。”他回道。
“找到又怎么样?”姑娘问。
“还用说吗,赢得奖金啰。”赫比说。
“多少钱?”
“我忘了。一百万美元——说不定一千万。差不多这个数。”
“就一颗星星?”
“你要是不信,我去找百科全书给你看,”赫比说,“对一个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找到一颗新的星星更重要的?”
露西听信了他的话,沉默了好半晌。
“这辆车真棒!”赫比说。他的话像一枚投进池水的石子,扑通一声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只剩下阵阵涟漪。两人碰巧四目相对,都羞红了脸。
“你——你会结婚吗?”露西问。
“得等我长大后。”赫比说。
“多大?”
“很大。”
“多少岁?”
“我不知道。”
“二十五?”
“再大点。”
“三十?”
“五十五吧,我觉得。”赫比说。他大概是无法抗拒成熟的魅力。露西却有些害怕,因为她要等面前这个男孩长到五十五岁,才能跟他结婚。她又问:“你有意中人吗?”
“没有。”赫比说,“你有意中人吗?”
“没有。你想娶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不知道,”赫比说,突然大胆地蹦出一句,“但她应该长着红头发!”
这下,事情便办妥了。说这话时,赫比的眼中燃烧着热切的光芒,这一句相当于他的求爱宣言。露西羞羞答答地把她的小手放在赫比的掌心,目光温柔地凝视着他。多么美妙的时刻呀!相比之下,金灿灿的宝座和地下宫殿都显得不值一提!这儿,大楼附带的车库,就是天堂的一角,布置在软软的灰色座垫上。赫比万万没想到,幸福居然来得如此突然。
但是露西眼中的温柔突然黯淡下去,她不再看赫比的眼睛,视线往上挪动了一寸。
“天哪!瞧你的头发。”她说。
赫比伸手摸摸脑袋,头发是湿的,但是离开头皮,翘了起来。才过去十分钟,新梳的头发就被风吹干了,一根根倔强地直立,变得不老实。赫比想把它们按下去,发梢却像草皮一样弹回来。他接连按了两下,可怕的事儿发生了。露西·格拉斯开始咯咯地笑。
“真有趣,你的头发能跳起来!”
“噢,没事儿,我能抹平。”赫比结结巴巴地说,继续左一下,右一下,拿手掌按着头发。水珠从指缝间流出,顺着他的前额往下淌。看样子他是想把头发压干。等他终于停下来,松开手,头发又一次朝各个方向乱竖起来,像是触了电。露西躺倒在车座上,爆发出一阵大笑,双手紧紧捂住嘴巴。赫比把湿乎乎的手掌在短裤上擦干,小声咕哝着:“真是疯了,这鬼发型,不知道是咋回事。”然后,他又气鼓鼓地拿手指梳理头发。他拼命地抓耳挠腮,模样实在滑稽。
“出什么事儿啦,小胖子。长虱子了?”车窗外传来一个不受欢迎的声音。
伦尼·克里格和菲丽霞隔着玻璃朝他们傻笑。
“我聪明的弟弟把头发分错了,”菲丽霞说,“他以为那样梳会显得年龄大些。怎么样啊,老爷子?”
赫比的脸颊火烧火燎。他向露西送去一个虚弱的微笑,结果却只看到她的脊背。露西正爬下汽车,“姨妈到处找不到我,一定在大声嚷嚷了。”她边说边离开车库。
赫比再次走进洗手间,站在镜子前。他怒气冲冲地把不听话的头发梳好,心头又气又恼。他埋怨菲丽霞毁了这个美妙的下午,埋怨伦尼,埋怨母亲,埋怨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就是不埋怨自己。他低声抱怨道:“我会叫他们看看!我会报复的!想让我出洋相,拿我开心,哼,办不到!”他恶狠狠地大声咒骂与他作对的整个世界,心里很快感觉好受多了。
但是好景不长。一走进游戏室,他就大吃一惊,心头难过。在一圈孩子中间,伦尼·克里格伴着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与露西翩翩起舞。小姑娘的动作僵硬,表情严肃而紧张,正努力跟上舞伴熟练的舞步。赫比钻进人群,听见孩子们在轻声地评头论足——男孩们又是嫉妒又是嘲讽,女孩们啧啧称赞——他一下子觉得喉头发苦。赫比试图吸引露西的注意力,她的视线似乎落在他身上,却视若无睹,仿佛看到的不过是一件家具,很快便把脑袋扭到一旁。菲丽霞走到赫比身边,招呼他:“哈罗,美男子。”她的语气没有恶意,因为她自己心头也不好受。伦尼本是她的追求者,出于女人的天性,她常常故意冷落伦尼,但是乐声响起,他却找这个“小娃娃”做舞伴。这一次,是他冷落了她。
接下来的游戏,是“给驴子装尾巴”。赫比的眼睛被蒙上一块布,一头栽在椅子上,引起哄堂大笑。轮到伦尼时,他把蒙在眼睛上的布条弄松,假装摸不到驴子,却一下就把尾巴装好,赢得全场喝彩。赫比发觉伦尼耍了花招,但无能为力。在姨妈警惕的眼睛下,孩子们做了几个接吻游戏,结果伦尼吻了露西三次,露西吻他两次。赫比只得到一次机会,亲吻对象却是菲丽霞。整个下午真是糟糕透顶。差一刻五点时,赫比终于瞅准机会,拦住红头发的姑娘,低声对她说:“走,咱们去车库待一会儿。”她的回答却让他掉入冰窖:“不行,我答应给伦尼看我在夏令营拍的照片。”说完,她一溜烟跑了。
在回家路上,布克拜因德一家聊起刚过去的这个下午,莫希卢大道2645号似乎是一座公墓。雅各布·布克拜因德想打破沉默,说了句:“在我看来,路易·格拉斯已经被鲍尔斯收买了,所以才说蓝皮书不起作用……”但妻子说:“求你了,当着孩子们的面,难道非要谈这件事儿?”此后,除了雪佛兰车隆隆的马达声,车厢里再也听不到别的声响,直到车停在荷马路。
布克拜因德太太一边打开车门,一边对后座的孩子们说:“怎么这么安静?你们在茶话会玩得开心吗?”
“茶话会?”菲丽霞哼了一声,“求求你,妈妈,以后别再拖我去这种托儿所。”
赫比没有说话。他已经下车,朝空地上最高的岩石走去。他经常一个人去那儿发呆。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他苦苦思索一下午的得失。整整一个小时,他试图重建变成废墟的地下宫殿,却毫无收获。宫殿已化作瓦砾,只剩下皇后一人。她没有穿戴皇袍皇冠,而是白蝴蝶结和派对礼服。他甚至不能命令皇后坐在自己身旁。这个不忠的女人,和伦尼跳了一曲又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