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赫比·布克拜因德躺在布朗克斯河河堤旁一块新长出的草地上,从天文学角度给表哥克利夫·布洛克讲解春天是怎么来的,可是表哥一个字也没听懂。
两个男孩,从头到脚穿了一身新,因为是最近买的,特别为周日准备。他们的衣着是当时男孩们最流行的打扮:黑色鞋子、齐膝长袜、灯笼裤、短夹克衫和白衬衣,脖子上系着活领结(系上后五分钟就歪了),头戴软圆帽。有些年龄太小、不配戴圆帽的小男孩,挖苦地称其为“软蛋糕”。这对表兄弟被迫换上这身新装时,心情很复杂,厌恶中又夹杂一丝卖弄的意味,因为虽然是男孩子,内心深处也怀着对美的追求。每逢周日,父母不给他们穿上盛装,是绝对不允许他们出门的,而且逾越节刚过不久,新衣服几乎都是新崭崭的。
赫比的家乡是一座石头城市,但和煦的春风仍然如约而至。在建筑物底下,在街面下,在整个硬土下,还有一些松动的活土,所以人们在每一处缝隙——无论是小街心公园、小块空地,还是鹅卵石间的夹缝——都能看到钻出的绿叶。男孩们嗅着清新的空气,四处闲逛,寻找能尽情享受春光的绿地。这种突然迸发的、对藏在石块下的土地的眷恋之情并不会维持太久,况且男孩们也弄不清这是怎样一种情感,很快,他们就会回到熟悉的街道,回到楼道间的峡谷嬉戏玩耍。冲动之下,他们浪费学习时间,分数直线下降,招来斥责和打骂。不过,在男孩们眼中,这只是一种代价高昂的心血来潮。
赫比和克利夫都觉得荷马路的空地太普通,不足以发泄五月第一个温暖的周日给他们带来的活力。他们穿过拜伦路、莎士比亚路和田纳西路,沿着韦斯切斯特路的坡地,一直走到小河边。这地方,他们一年来不了几次,因为父母严令禁止,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据说岸边有凶残的“小河帮”出没,成员由一群野孩子组成。围绕这个小河帮,流传着许多血淋淋的传说。这些野孩子身上都带着刀子,大一点的孩子还有枪。不管男孩、女孩,他们见到就抓,抓来就抢,还对他们施以种种难以描述的酷刑。实在无聊的话,他们就自相残杀。凡是赫比认识的人,都没见过真正的小河帮流氓长什么样,但这并不妨碍荷马路的孩子们一听到有人在外面尖叫“小河帮!小河帮!”便立刻躲进家门,从门缝里往外张望。而结果往往是一场虚惊,某个陌生的男孩从邻近的街区过来,衣衫褴褛,邋遢不堪,神情迷茫地走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
一想到他们有可能遇上这批亡命之徒,赫比和克利夫就觉得兴奋,因为今天他们正想在这块秘境探探险。要走到河岸,得先越过铁轨,这又是一处禁区。他们小心翼翼地滑下铁路旁的砾石堤,踏上渣垫,铁轨就铺在渣垫上。两人很小心地避开铁轨,因为听说铁轨有巨大的吸力,会牢牢吸住粗心的路人,让下一趟火车将其碾得粉碎。跳过第三根铁轨时,他们心惊肉跳,说自己听到了致命的电流声。闯过几道鬼门关后,他们终于来到小河边,在铁路路基和淤泥间一条窄窄的小道闲逛,脚下踩着绿油油的青草和带芒刺的杂草。太阳已经老高,地面热乎乎的。淤泥与河湾退潮时露出的软泥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味。这儿只有他俩,身穿节日盛装,和衣躺在地上。他们终于违背家长的禁令,克服心头的恐惧,来到这个新天地。也许这时只有弥赛亚降临,才会令他们更加心花怒放。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们并不希望救世主前来打扰。
两个孩子十指交叉枕在脑后,仰面平躺。赫比继续讲解春天的由来,没多久,克利夫又听不懂了。他缺乏想象力,又不爱动脑筋。
“唉,”赫比叹了口气,“咱们从头再来。地球是什么形状?”
“圆形。”
“太阳绕着地球转吗?”
“不,地球绕着太阳转。”
“很好。你知道了不少。现在只需要再弄清这一点。地球是倾斜的。”
“这我可不明白。”
克利夫皱着眉头。他体格壮实,性格却很温顺,有浅棕色的头发和长胳膊长腿。他与赫比同年,却比赫比低两个年级,对才华横溢的表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有啥难懂的。瞧,”赫比拾起一根树枝,垂直握住,“开始倾斜了,”他把树枝斜到一旁,“就像这样,地球也是倾斜的。”
“别急,赫比。地球又不是树枝。地球是个球。”克利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橡皮球,“看见了吗?我垂直握着这个球。”
“看见了。那又怎样?”
“现在我把它放斜,”他把球歪过来,“看起来有区别吗?你知道没啥区别。所以圆球倾斜时,你怎么可能看得出?”
赫比沉默了一阵。戈尔金太太三言两语给他们讲解春天的由来时,他从没想过类似的问题。想了一会儿,他说:“噢,我明白了。瞧,地球上有北极,还有南极,对吗?”
“对。”
“好。北极指向太阳。所以我们知道地球是倾斜的。”
克利夫慢慢地点了点头:“就算你说对了。好吧,但这跟春天有啥关系?”
“这很简单呀。如果北半球靠近太阳,就暖和些,对吗?”
“那当然。”
“你不是明白了吗?”
“对。可要是这么说,一年到头不就只有春天和夏天了吗?为啥还有别的季节?”
这个问题,赫比过去也没想过。但他不想承认自己对问题理解得不透彻,说道:“这有啥不好懂的。过一段时间,地球就颠倒过来,朝另一个方向倾斜。”
“等等,你是想说,地球每年都绕着太阳翻筋斗,颠过来,倒过去?”克利夫把手里的橡皮球上下翻滚,形象地演示。
“不是我说的。是书上说的。”
“好吧。那些书都在胡说八道。赫比,你其实也不信吧。地球摇摇晃晃,绕着太阳转圈,像一个醉鬼。这说不通。”
“你没理解正确,”赫比唉声叹气地站起身来,“这个是太阳,”他指着嵌在淤泥里的一块表面粗糙的灰色石头,“而这个——”他在灰色石头旁边摆了一块个头小一半的石头,“是地球。”(当老师的总爱忽视比例关系,方便他们教学。)“现在,地球开始转动——”还没等他上完课。“克利夫!”赫比的语调突然一变,“是小河帮!”
克利夫跳起身来,顺着赫比惊恐的眼神望去,看见两个穿着破衣服、皮肤黝黑的小男孩手里拎着瓶子,从下游五十米外的地方,径直朝他们走来。
“跑吧!”赫比说。
“为啥要跑?”克利夫说。他比赫比高出一头,打起架来身手敏捷,完全不动脑子。“他们比咱们小。”
“你疯了吗?”赫比说,“他们有刀。跑吧。”
他转过身,朝着铁轨。不巧的是,视线中出现一列长长的货车,车头哼哧哼哧,拖着一串色彩和形状各异的车厢,从远处的河底隧道钻出来。两人都没有胆子迎着疾驶而来的火车穿过铁轨。沿着河床跑也没用,因为跑不了多远,去路就被一座水泥桥墩堵死。他们进退两难,只好呆呆地站在原地,假日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只能听天由命。
两个小恐怖分子走到离他们一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两双棕色的眼睛傲慢地上下打量他们。随后,两人用奇怪的喉音咕哝了几句,慢慢朝他们靠近,近得这俩表兄弟几乎伸手就能摸到。两人手中的小瓶子里装着绿莹莹的水,水下有小鱼游来游去。这一对陌生孩子的短裤打着补丁,袜子破了,毛衣上到处是破洞,有个孩子的脚指头还从鞋子里露了出来。在荷马路和第五十公立学校培养出来的孩子们眼里,这两人的装束跟海盗一样,但比海盗糟糕的是,他们把面前两个男孩看作值得一决高下的对手。
终于,赫比抵挡不住对方逼人的目光,率先开了口:“你们装的什么在瓶头?”——他模仿大人的口气,故意弄错语法规范,却不小心把“瓶子里头”中间的“子”“里”字吞到肚里。他声音发颤,对方一听就知道他心头发虚,彼此迅速递了个眼色。
“想知道吗,”其中一个嘲讽地说,“给我五美分。”
“我没有。”赫比支支吾吾地说。
“搜出什么都算我的哟?”
赫比没有吱声。
“搜出什么都算我的哟?”敌人重复了一遍,指着赫比外套上的口袋。赫比后退了一步。这个口袋里装着能打开天堂大门的钥匙:看电影的十五美分。
“我有一百美元,”克利夫突然开口说道,“谁敢来试试,搜我的身上。”
赫比觉得表哥一定是脑子发昏,居然敢挑衅对方,吓得差点背过气去。他静静等待长匕首的寒光出现在眼前。
“哟,还有一个。”对方有些不屑,转身盯着克利夫。
“没错,”克利夫一边说一边朝他走去,两人几乎脚尖对脚尖。衣着讲究的男孩个头高出几厘米,甚至连赫比的个子也跟对方的大个子差不多。克利夫从来不爱瞎想,他本能地觉得,只要胆子够大,优势就在自己一方。“来呀,来搜我呀!”
“对,敢搜我不?”赫比看得出,形势起了变化。他鼓足勇气对小个子敌人说。
敌人怒目圆瞪,双方静静对峙了几秒钟。
小个子打破沉默,冲赫比说道:“我能揍你一顿。”
“你打得赢吗?”赫比说,他把大拇指尖歪向克利夫,“不过,他倒是能揍他一顿。”
“谁能揍谁?”大个子扭头望着赫比,恶狠狠地问。
“我表哥能揍你——信不信由你。”赫比的语气有些犹豫。
“我能揍你一顿!”大个子小河帮流氓冲他咆哮一声。
“我又没说你不能。”
“他也能把你打翻在地。”(对方指着小个子喽啰。)
“好吧,他能揍你。”(对方指着赫比的高个子表哥。)
克利夫一言不发。
“我能把你们俩都揍翻,”主要的敌人说,“哪怕把两只手都绑在身后。”
“好呀!”赫比说,“那就让我们把你的手绑上吧。”
“俩人都像是新手,你说是不?”首领问自己的随从。
“我能把他揍趴下。”小个子指着赫比,语气顽强地说。
胖小子相信对方说的是实话,开口道:“你们俩最好别轻举妄动。我表哥是第四十五公立学校的拳击冠军。他本事大着呢。”
“赶得上拳击手杰克·邓普西,是吧?”匪首讥讽地说,小心地瞅了克利夫一眼。
“别婆婆妈妈的,”克利夫拿两根手指戳了戳大个子匪首的肩膀,“你要是能打败我,就动手吧。”
首领板起脸,瞪着他,呼吸变得沉重。他握紧拳头,掸了掸肩头被人碰过的地方,虽然那里并没有多出几粒尘土。他没有动刀子,也没有挥拳头。
“我能揍倒他,”小个子又说,当着两个大个子的面,用手指着赫比,“让我来,我能揍倒他。”
“也能揍倒我吗?”克利夫问。
小个子匪徒疑惑地望了望首领。匪首又用古怪的喉音说了几句,然后轻蔑地瞪了赫比一眼。“你哪天自个儿出门时,可别让我们碰上。”他又对同伴说,“走吧,放这两个胆小鬼一马。”
“你们还没告诉我们,瓶子里装的是啥玩意儿!”克利夫冲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大喊。
“我说你俩都是妈妈的乖宝宝吧,”对方吼道,“连鱼虫也不认得。”
“是从河里捞的吗?”
“不是,我们在树上的窝里找到的。”远远地传来一句嘲讽的回答。货车已经驶过,两个小河帮的匪徒爬上铁轨,身影消失在路基后。
其实,这两个气势汹汹的男孩不过是某个贫穷的移民家庭的孩子。他们的家安在“东河”岸边的小木屋,靠放羊为生,也开垦布朗克斯区无人过问的荒地,种些蔬菜。因为是第一代移民,他们顽固地同市区依靠地铁和蒸汽的生活保持一段距离。日后这帮孩子也会变成体面人,但眼下,他们过的是大多数都市少年享受不到的自由生活。他们习惯逃学、旷课,虽然没有上学接受童子军技能的训练,却对动物、植物,尤其是鱼类了如指掌。他们经常在岸边游荡,这便是有关“小河帮”的种种传说的由来。当然,传说也有真实的成分,因为每年有好几次,这些流浪儿会遇上几个粗心大意的男孩,抢走他们的零用钱,把他们狠揍一顿。但没有帮派,没有刀,没有枪,没有纵酒狂欢,没有杀人越货。冒险故事总是免不了违背事实,就像那些人们津津乐道、经久不衰的传说一样。然而,赫比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他仍然紧张地站在原地,浑身打哆嗦,几乎不敢相信危险已经过去。
小河边田园牧歌般的融洽气氛消失了。赫比知道,他欠表哥一个人情,但自己刚才表现太差劲,想道声谢,却惭愧得说不出口。他打算让克利夫做主,于是问道:“克利夫,咱们现在去哪儿?”但这个壮实的男孩,在大显身手之后,却乐于听从赫比的安排,因为赫比的脑瓜儿转得更快。克利夫说得没错,赫比就像那些将军,打起仗来是行家里手,战时能拯救国家于危难之际,等到和平年代,又能解甲归田。赫比打量着河岸,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去宽广的、布满鹅卵石的东河岸边走一趟,只是路途太远。然后他又想,他们也可以去捞鱼虫,试试用手帕捞,这法子他们听说过,却从未试过。但他们没带瓶子,用湿手帕兜着几条死鱼虫回家,一小时前可能还觉得有意思,现在却没了兴趣。简而言之,去野外踏青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
“咱们去‘公司’吧。”他说,转身朝铁轨跑去。
在草地和煤渣交界的地方,他找到一种圆形的细长草茎,男孩们称之为“野洋葱”。他和克利夫拔出几根,把带着苦味的白色小块根放在嘴里咀嚼,先是硬着头皮说味道不错,随即吐出来,继续赶路。尝尝也好,总算是领略了一下大自然的风味。
河对岸有一个大垃圾场,修建于三十年前,那时候,城市刚显出雏形,就算是再有远见的人,也没想到后来居民们会分布到如此偏远的地区。焚烧垃圾时,垃圾场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苍穹,与夕阳、明月和星光交相辉映。多年来,这火光一直是布朗克斯区熟悉的风景,但赫比出生后,从郊区迁到这里的新住户一再递交请愿书,终于将垃圾场改成堆放沙土和煤块的场所,再也看不见火光。雅各布·布克拜因德经营的布朗克斯河制冰公司就建在这块臭气熏人的料场附近。这儿的地价低得跟撒哈拉沙漠一样。公司创办时本钱不多,大部分款子靠借贷筹措,所以也顾不上选择地点。
“公司”是一幢长方形混凝土建筑,有一层楼房高,一个街区长,半个街区宽。赫比经常听父亲称“公司”为“九十吨”,幼年时,他不懂“九十吨”的含义,误听成“九十声”。“公司”里整天咣当咣当、轰隆轰隆,在他眼中活像一个地狱,刚好配得上这个绰号。按他家的传统,孩子满四岁时,要带到制冰厂去参观。当赫比第一次看到那些硕大无比的盐水槽、冰桶、发电机以及压缩机上时升时降的活塞,立即吓得尖叫起来。赫比的父亲是在欧洲长大的。他觉得这是一个凶兆。从那以后,他经常怏怏不乐地说儿子继承不了他的事业,当不了经理。也正是从那时起,赫比才明白“九十吨”是指工厂日产九十吨冰,而他父亲此生的目标,是要建起和拥有一座日产量达到二百吨的制冰厂。他也学会了控制自己对这些可怕机器的恐惧,甚至看到机器时,心头还有说不出的激动。
“咱们得从窗户爬进去,”赫比说,两人走到“公司”那堵临河的宽墙旁,“星期天除了技工,里面没别人。”
制冷设备用到有毒的氨气,所以“公司”一扇扇大窗中,总有一小格是不分昼夜都打开的。赫比爬到高处这个小小的通风口,克利夫在他身后使劲推了一把,他才痛苦地挤了进去。至于克利夫,他很快就跟上来,腰身细长得像个杂技演员,灵巧地跃上窗沿,从洞口滑了进去。他们发现自己身处电解室,到处都是机器。他们能看到技工在远处的角落里,操纵盐水槽上方的移动式起重机。这时,赫比突然大吃一惊。他听见空旷的建筑物里回荡着怒气冲冲的人声,声音从设在工厂另一端的办公室里传来。赫比的父亲嗓门最大。
“你无权出售!”他吼道,“无权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