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
(563—593)北周赵王宇文招女。幼通诗书,能诗文。封千金公主,奉命和亲,为东突厥可汗沙钵略妻。其父反隋失败被诛,隋文帝改封其为大义公主,赐姓杨。后谋攻隋,因隋之挑拨离间,反为东突厥可汗都蓝所杀。诗仅存一首。
盛衰等朝暮,世道若浮萍。
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
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
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
余本皇家子,飘流入虏庭。
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
唯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诗见《隋书》卷八四《突厥传》,作者是大义公主,一位有传奇经历的女性。她是北周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周武帝的侄女。宇文招是庾信的朋友,有诗存世,日本奈良正仓院藏相传圣武天皇书写的《杂集》里有《周赵王集》,可知他虽是鲜卑贵族,汉诗文造诣却很是了得。在这样的家庭,公主早年的教育和修养可以想见。当时封千金公主,是皇族的贵女。但她十六岁时,周武帝去世,继位的静帝实在荒唐,国政落入国舅杨坚之手。公主十八岁被命和亲,嫁给突厥可汗沙钵略,成为政治交易的牺牲品。第二年,杨坚篡夺皇位,是为隋文帝。宇文招起兵失败,全家被杀。已经在漠北的公主幸逃家难,文帝也不想在政权未稳之际再添麻烦,干脆将公主认了干女儿,赐号大义公主,意思当然是在家、国之间,要公主以国家大义为重。就此各自平安过了八九年。开皇九年(589年)隋文帝平陈,统一全国,达到一生事功的顶峰。估计是要所有人分享平陈统一的愉快,故将陈后主宫中的屏风赐给漠北的公主。我想其中并无任何羞辱的意思,那时文帝将后主的妹妹赐给贺若弼、杨素各一个,估计韩擒虎也有,自己还留了两个,其一就是后来有名的宣华夫人。隋主在这种心情中想到公主,让她分享胜利而已。然而这却引起公主家国兴亡的无限感慨,心潮起伏,写下上面这首诗。
公主北嫁前,北周、北齐、陈三国鼎立,都很强大,但十来年之间,三国或亡或换姓,一切都变化了。这一年已经是公主北行的第十年,意外见到陈后主的屏风,工艺一定很精美,造型大约也很独特,但这些都引不起公主的兴趣,她只是睹物伤怀,因为陈之兴亡,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家族的不幸,想到自己所属的宇文氏皇族的悲哀。她感怀一日有朝暮,世事有盛衰,繁华如同朝露般不能持久,寄寓人世的个人也如同浮萍般地漂泊无定,难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曾经的繁华,宫苑楼阁,池亭台榭,都会随着时间而经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她的思绪回到自己眼前的生活,虽然能写诗文,能绘丹青,还能延续有杯酒弦歌的生活,因为她毕竟还是突厥可汗的可贺敦(可汗之妻),但这一切不能引起她的任何愉悦。她说的富贵,是以往家族的富贵,不是眼前的一切。由是引起身世之感。“余本皇家子”,是说自己是北周皇族的子孙。“飘流入虏庭”,不知道是不是她写诗的原文。称北族为虏,是历代汉人的习惯。公主虽然族属鲜卑,但已经完全汉化,不自觉仍以汉族的立场来称呼北族,在此也可看到她北行十多年,在心理和文化上并没有融入突厥文化。“飘流”是接续“浮萍”一句,感慨自己无从把握命运。“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是全诗的中心,眼前的成败是从屏风看到陈后主的繁盛与败亡,触动的是自己对家国的无限感伤,心绪久久难以平复。最后几句自我宽解,自古兴亡就是如此,不必感伤自己命运之不幸。只是听到当年王昭君的乐曲,为自己的北嫁突厥而感到遗憾。杜甫“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也就是这个意思。
公主的诗是因看到屏风而作,但没有一句写到屏风,有的只是自己的感慨和议论,从世事盛衰感慨自己的命运,心情纵横起伏,文辞典丽雅驯,深得魏晋古诗骨气端详的遗则,是隋代存世不多的女性诗歌中,艺术极其娴熟的作品,可见她的才情与素养。可惜所存仅此一首而已,估计也是因传入隋廷作为她腹诽的罪证而存留史册的。
据说隋文帝见诗后,很不高兴,自此削减了对公主的赏赐。公主也在突厥间联络声气,将有所作为,于是隋文帝利用各种色诱利引的手段,在突厥各部间挑拨离间,终于在数年后借突厥之刀杀了公主。公主得年仅三十一岁。
(陈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