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
字文姬,一作昭姬,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东南)人。蔡邕女。博学有才辩,通音律。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归母家。汉末大乱,为董卓部将所虏,归南匈奴左贤王,居匈奴十二年。后为曹操遣使赎回中原,嫁董祀。有《悲愤诗》五言和骚体各一首。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
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
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胆为烂腐。
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
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
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缴时愿,骨肉来迎己。
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
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
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
茕茕对孤景,怛吒糜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
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蔡文姬,名琰,有学者指蔡琰这个名字,其实晚出于《后汉书》,未必可信。她是汉末大学者、大才子蔡邕的女儿。蔡邕在汉末动乱中,为王允所杀。蔡文姬饱读诗书,也富有才华。董卓被招引入洛阳,滥杀无辜,逼迫幼主迁都到长安,激起天下义师讨伐乱贼。蔡文姬以个人在此动荡中的遭际,以诗写史。相较于曹操、王粲等人所写咏叹这一时期社会祸乱的诗歌作品,蔡文姬的《悲愤诗》显得更加翔实具体,为历史留下真实的场景和画面。譬如“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非亲历者不能道,写出种族灭绝式的屠杀,堪谓史诗。诗中写到董卓兵丁多胡羌之人,生性残暴,好虐杀百姓,“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身为女子,蔡文姬才有幸躲过屠杀,她被掳掠到“边荒”,虽未确指何地,但是“与华异”,则知属于胡人区域,据说是南匈奴。在那里,蔡文姬被迫与胡人为妻,并且产子。在这种生不如死的屈辱生活中,蔡文姬时常感慨命运的残忍,无限思念父母,哀伤不已。蔡文姬在匈奴十二年,曹操统一北方,成为北方霸主后,感念故人蔡邕,于是用重金赎回蔡文姬。
此诗的重点是写文姬归汉之时,“一则以喜,一则以悲”的矛盾心理。在匈奴那边,蔡文姬无所依恋,但是,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若要归汉,就须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这是极其残酷的两难选择。诗中一段对话,惨绝人寰,令人泣下,“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说出了人世间母子不能割断的真情,几乎刺激蔡文姬到疯狂的地步,肝胆俱裂。她在嚎啕大哭当中,永别了自己的孩子,离开匈奴,但最放心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回到故乡,见到一片战后的惨象,“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战乱给人的创伤永远难以平复。“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她再嫁之后,想以乐观的心态,面对新生活。可是心中浓郁的阴影却挥之不去,将伴随她到生命的终点。
此诗属五言诗,钟嵘《诗品》说五言诗写作:“若专用比兴,则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若但用赋体,患在意浮,意浮则文散,嬉成流移,文无止泊,有芜漫之累矣。”此《悲愤诗》多用赋体,由于写实和至诚,倒并无钟嵘所谓的“文散”“芜漫”之累,可见真实、真情是文学作品之生命。此诗善用赋体,此乃内心流出的血泪文字,将五言诗长于叙事的特点,已经发挥到极致了。
(汪春泓)
蔡琰像
——红树楼刊本《历朝名媛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