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下楼之后发现,姨奶奶坐在餐桌边,只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胳膊支在托盘上,保温壶的水把茶壶灌满了,全溢到桌布上,待我进去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我可以肯定,她一直在想着有关我的事情。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她对我有什么打算,但我不能表露出自己的焦虑情绪,以免惹得她生气。
然而,我的眼睛不如舌头那么容易受控制,早餐期间,总会不由自主地朝姨奶奶身上看。我看着她不一会儿,就会发现她也看着我——那神情奇特而又若有所思,好像我同她根本不是只隔了一张小桌子,而是隔着千山万水。姨奶奶用过早餐之后,便从容不迫地背靠在椅子上,眉头紧锁,双臂交叉,悠然自得地打量起我来,神情很专注,我被弄得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我这时尚未吃完早餐,就想拿用餐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但刀碰着叉子,叉子又钩住了刀。切咸肉时,本想把肉片送进嘴里,结果却让它飞到空中。喝茶也被呛着,茶水不肯走正道,偏要走歪路,最后索性不吃也不喝,在姨奶奶密切的注视下,满面通红地坐着。
“嗨!”过了很长时间,姨奶奶说。
我抬起头,毕恭毕敬地迎着她敏锐明亮的目光。
“我已给他写过信了。”姨奶奶说。
“给……”
“给你继父,”姨奶奶说,“我给他写了信,叫他留点儿神,否则我就同他翻脸,我可以告他!”
“他知道我在哪儿吗,姨奶奶?”我问,神态惊恐不安。
“我告诉他了。”姨奶奶说着,点了点头。
“您是不是要——把我——交给他?”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姨奶奶说,“我们还得看情况。”
“哦,如果我非回到默德斯通先生身边去不可,”我激动地大声说,“我可想象不出自己该怎么办!”
“这事我也说不准,”姨奶奶摇了摇头说,“毫无疑问,我说不准,我们还要看情况而定。”
我听她这么一说,心凉了半截,神情沮丧,情绪低下。姨奶奶似乎没怎么注意我,她从壁柜里取出带围沿的粗布围裙围上,亲手洗起茶杯来。茶杯全部洗好,放回托盘后,桌布也叠好盖在上面,然后摇铃叫珍妮特把东西拿走。接着,她用一把小扫帚把面包屑扫干净(先戴上了手套),直到地毯上看不到一丁点儿碎屑才罢休。然后又打扫和收拾起房间来,其实房间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妥妥帖帖了。她把所有这些活儿都干完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取下手套,解开围裙,全部叠好,放回到壁柜里原先专门放置这些东西的角落。接着,她拿出针线盒,放在敞开的窗子旁边她自己的专用桌子上,在绿扇后面坐下,做起了针线活儿。
“我要你到楼上去一趟,”姨奶奶一边说,一边穿针引线,“替我向迪克先生带去问候,我很想知道,他的呈文写得怎么样了。”
我立刻站起身,去完成这项任务。
“我猜想,”姨奶奶说,那神态像是在穿针引线似的,眯着眼睛看我,“你是不是觉得迪克先生的名字过于简略,呃?”
“我昨天就觉得这个名字过于简略。”我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可不要以为他没有长一点儿的名字,”姨奶奶说,一副心高气傲的样子,“巴布利——理查德·巴布利先生,这就是这个先生的真名。”
我心里觉得羞怯,自己这么年幼,不应该对长辈过于随便,正要提议,自己还是用这个全名称呼他好时,突然姨奶奶接着说:“但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这样叫他。他听到这个名字受不了。他就是有这么个怪脾气,其实,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怪的,因为他受够了一些叫他这个名字的人的欺凌,天知道,所以他打心眼儿里厌恶这个名字。这儿的人就管他叫迪克先生,现在到处都这么叫他——如果他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话,实际上,他哪儿也不去。所以说,孩子啊,小心点儿,你只能叫他迪克先生,可不能叫他别的。”
我答应按她的吩咐行事,然后上楼传话去了。我一边上楼一边想着,刚才下楼时,透过敞开的门看到迪克先生正在写着呈文,如果他以同样的速度一直在写,那他现在该是大有进展了。我看到他仍然手握着一支长笔在奋笔疾书,头几乎都贴到了纸上。他神情专注,心无旁骛,所以,趁着他还没有留意到我进到了房间,我有充足的时间仔细观察放在一个角落里的一只大风筝、一卷卷乱糟糟的手稿、那么些笔,还有最明显的大量墨水(他好像有一打墨水瓶,每个瓶子可以盛半加仑墨水)。
“哈!太阳神啊!”迪克先生说,放下了手中的笔,“世界何去何从!让我告诉你吧,”他降低了嗓门补充说,“你可别说出去啊,但它是个——”他说到这儿,向我示意了一下,把嘴贴近我的耳朵,“它是个疯狂无序的世界,像贝德拉姆 一样充满了疯狂,孩子啊!”迪克先生说着,一面从桌上拿起一个圆形的鼻烟盒来嗅,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我对这个问题不能妄加评论,只是转达了口信。
“行啊,”迪克先生回答,“转达我对她的问候,还有我——我相信,我已经写好开头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写好了开头。”迪克先生说,一边把手插进自己灰白的头发里,底气不足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手稿,“你上过学吗?”
“上过,先生,”我回答,“上过很短一段时间。”
“查理一世 掉了脑袋,”迪克先生说,态度和蔼地看着我,拿起笔要记的样子,“你记得那个具体时间吗?”我说,我相信那是发生在公元1649年的事。
“行啊,”迪克先生回答,用笔挠着耳朵,满腹狐疑地看着我,“书本上倒是这么说来着,但我认为这不可能。因为吧,要是事情发生在那么长时间以前的话,那他周围的那些人怎么会犯那样的错误,竟然把他的脑袋砍掉之后,把他头脑中的难题塞到我的头脑中来?”
他这么一问,我感到惊诧不已,可无言以对。
“真是不可思议,”迪克先生说着,满脸失望地看着稿纸,手又一次揉着头发,“这个问题我怎么就总是弄不明白呢?总也搞不清楚。但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兴高采烈地说,给自己鼓着劲儿,“还有的是时间呢!代我向特罗特伍德小姐问候,说我确实进展得很好。”
我正要离开,他突然使我的注意力转向了那只风筝。
“你觉得这只风筝怎么样?”他问。
我说是很漂亮的一只风筝,认为它准有七英尺高。
“是我制作的。我们将来去放风筝——我和你,”迪克先生说,“你看到这个了吗?”
他指给我看,风筝上糊满了文稿,写得密密麻麻,费了很大的功夫,但字迹很清楚,我一行行往下看时,发现有一两个地方又提到了查理一世的脑袋问题。
“放风筝的线很长,”迪克先生说,“当风筝高高飞起来时,它能够把这些事实传得很远。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来传播事实的。我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这事要视情况而定,比如风向,等等,反正我顺其自然。”
他脸上的表情亲切和蔼,给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只是看上去显得精神抖擞,神采飞扬,所以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在同我开玩笑。于是,我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等到分手时,我俩亲密无比。
“嗯,孩子,”等我下楼之后,姨奶奶对我说,“迪克先生今天早晨怎么样?”
我告诉她,他要向她致以问候,并且事情进展得很好。
“你对他的感觉如何?”姨奶奶问。
我回答,自己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显出有点儿要回避她的问题的意思。姨奶奶可不是那么好敷衍的,因为她把手中的针线活儿搁在膝上,双手叠放在上面说:
“得啦!要是换了你姐姐贝齐·特罗特伍德,她立刻就会把她对一个人的看法告诉我。你也像你姐姐一样,把话说出来吧!”
“那么,他是不是——迪克先生是不是……我这么问,因为我不知道,姨奶奶——他是不是有点儿神志不清啊?”我前言不搭后语地问,因为我感觉自己在冒风险。
“没有的事。”姨奶奶说。
“哦,可不是嘛!”我有气无力地说。
“说迪克先生怎么样都有可能,”姨奶奶说,语气坚定,不由分说,“但绝不可能是神志不清。”
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又战战兢兢地说了声:“哦,可不是嘛!”
“人家都叫他疯子,”姨奶奶说,“我听人家叫他疯子,自己内心里倒是乐意来着,否则过去这十年来——事实上,自从你姐姐贝齐·特罗特伍德令我失望以来——我就不会有他同我做伴,听他的建议了。”
“这么久了?”我说。
“那些厚颜无耻地叫他疯子的人,还是些体面人呢,”姨奶奶接着说,“迪克先生是我的一个远亲——是一种什么样的亲戚关系,这事并不重要,我也没必要细说。要不是因为我出面,他自己的兄长没准儿会关他一辈子。情况就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当时很虚伪,因为看到姨奶奶说到这件事情时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也极力表现得义愤填膺。
“一个充满了傲气的傻瓜!”姨奶奶说,“就因为自己的弟弟性格有点儿怪——不过其怪僻的程度还不及许多人的一半,做哥哥的就不愿意他在自己的家里露面,把他送到一家私立疯人院去了。不过,他们已故的父亲认为他几乎是个白痴,所以托付做哥哥的要悉心照顾好这个弟弟。他父亲那个聪明人才会这样认为!毫无疑问,哥哥他自己才是个疯子。”
姨奶奶又一次表现出坚信不疑的样子,我也极力表现出坚信不疑的样子来。
“于是,我出面,”姨奶奶说,“主动提出帮助他。我说,你弟弟神志正常——比你现在或者将来要正常多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让他带着他那份微薄的收入,同我一道生活吧。我才不担心他呢,也不怕丢面子,很乐意照顾他,才不会像某些人(疯人院以外的人)那样苛待他。争吵了好一阵之后,”姨奶奶说,“我把他要过来了。他后来就一直待在这儿。他可是世界上最最热情友好、和蔼可亲的人,至于出谋献策,那就更不用说了!不过,除了我本人,谁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姨奶奶一边抚平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边摇了摇头,好像她这抚平衣服和摇头的动作是为了除去世人的蔑视。
“他有一个最疼爱他的妹妹,”姨奶奶说,“那是个顶好的姑娘,对他疼爱有加。可她也像别人一样——嫁了个丈夫。那丈夫呢,也像别的丈夫一样——让她遭了罪。这事对迪克先生感情影响很大(我认为这算不上是疯狂),加上他对自己哥哥的畏惧,感觉到哥哥对自己不友善,所以发高烧了。这些情况是他到我这儿来之前发生的,即便是现在,他想起那些事来,心里也会感到很压抑。他对你说了关于查理一世国王的事了吗,孩子?”
“说了,姨奶奶。”
“啊!”姨奶奶说,揉了揉鼻子,好像有些心烦,“他就是用这种比喻的方式来表达的。很自然,他把自己的那场病同巨大的动荡联系在一起了。这是一种比喻,或者明喻,他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好了。既然他自己认为很恰当,他为何不可以这样表达呢!”
我说:“那是当然的,姨奶奶。”
“我注意到了,他的这种措辞既不严谨,”姨奶奶说,“也不合常情,所以我才坚持认为,呈文中绝不能提到那个事。”
“他写的呈文是关于他自己经历的事吗,姨奶奶?”
“是啊,孩子,”姨奶奶说,又揉了揉鼻子,“他把自己的事情写成呈文递交给大法官,或者别的什么大臣——反正就是递交给那些拿了钱专门受理呈文的人当中的某一个。我估摸着总有一天呈文会呈交上去。他还没能把呈文写好,因为放不下他自己的那种表达方式,不过,这也没关系,让他有事情忙着就行。”
事实上,我后来发现,迪克先生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殚精竭虑,一直要把查理一世拒之他的呈文外,可查理一世就是不停地闯进来,而且至今还待在那儿呢。
“我再说一遍,”姨奶奶说,“除了我自己之外,谁都不会明白他这个人的心思,他可是世界上最最温良恭俭和和蔼可亲的人。如果他有时候喜欢放一放风筝,那又怎么样呢!富兰克林过去也放风筝啊,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还是个贵格会教徒,或者诸如此类。一个贵格会教徒放风筝,这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荒唐可笑 。”
如果我能够假定,姨奶奶是为了我着想,才特意把这些细节讲给我听,而作为对我信任的一种表示,我当感到无上荣耀,并且根据她的友好态度,有理由认为这是好的兆头。我不由得感觉到,她之所以对我谈起这些事,主要是因为她自己头脑里想到了这个问题,与我并不相干,尽管这些话是在没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专门对我说的。
与此同时,我得说,对于命途多舛、于人无害的迪克先生,姨奶奶仗义执言,倍加关爱,这不仅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燃起了出于一己私利的希望,而且温暖了我的心,让我对她产生了无私的感情。我相信,自己已经开始明白了,尽管姨奶奶有许许多多的行为显得脾气古怪、性格乖张,但她身上的有些品格令人敬仰,值得信赖。尽管她那一天跟从前一样态度严厉,为了驴闯入院落的事时而进进出出,而且当她看见一个小伙子在一个窗户下对着珍妮特挤眉弄眼时,便显得暴跳如雷、义愤填膺(这可是冒犯姨奶奶最最严重的不轨行为啊),然而,对我而言,哪怕没有减少我对她的畏惧,也起码增强了我对她的敬仰。
姨奶奶给默德斯通先生去信后,必须等一段时间才能收到他的回信。而在这段时间里,我心急如焚,但想方设法抑制住焦虑的情绪,在姨奶奶和迪克先生的面前尽可能不动声色,态度可亲,讨得他们两个人的欢心。我本来可以同迪克先生一道出去放那只大风筝的,可是我没有别的衣服,只有那套第一天裹在我身上的花里胡哨的衣服,于是我被困在家里。不过等到夜间,姨奶奶出于对我健康的考虑,要在上床睡觉之前,大模大样地领着我到悬崖处去散步。
默德斯通先生的回信终于到了。姨奶奶告诉我,他次日要亲自来找姨奶奶,这令我惊讶不已。次日,我还裹着那套离奇古怪的衣服,心情沉重地坐在那儿数着钟点。希望越来越渺茫,我的恐惧感倍增,脸色通红,直冒热气。我等着目睹那张阴沉忧郁的脸,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就已经心惊肉跳了。
姨奶奶只是比平常略显得更傲慢专横、表情凝重了些,但是,我并没有注意到,她刻意做好了准备迎接那个令我闻风丧胆的来客。她坐在窗户边做着针线活儿,我坐在她身边胡思乱想,把默德斯通先生来访后种种可能和不可能的结果都想了个遍,一直等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只得无限期推迟晚餐。天越来越晚,姨奶奶吩咐备好晚餐时,突然惊叫起来,说有驴闯入了。令我惊愕不已的是,我看见了默德斯通小姐。只见她侧身骑在驴背上,慢条斯理地走过那片神圣不可侵犯的绿地,在屋子前面停了下来,朝四周东张西望。
“走开吧,你!”姨奶奶大声喊着,在窗户摇着头,挥着拳,“你不准进入。你怎么胆敢跨入?走开!哦,你个不顾脸面的东西!”
默德斯通小姐不为所动,表情冷淡,仍旧打量着四周。姨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我肯定地认为,她被气得动弹不得,一时间无法像平常那样冲出去。我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告诉她那是谁,还有那位正在走近的、擅自闯入的绅士(因为上来的路很陡,他被落到后面了)就是默德斯通先生本人。
“我可管不了他是谁!”姨奶奶大声说着,仍旧在凸肚窗边摇着头,那动作绝对没有半点儿表示欢迎的意思,“我不允许任何人擅自闯入,我不允许,走开!珍妮特,让驴子掉过头,把它牵出去!”我站在姨奶奶身后,看到了一场混战的局面。那头驴四条腿朝着不同的方向定在那儿,谁也拉不动。只见珍妮特揪住辔头拼命想拉它掉过头来,默德斯通先生则要牵着它往前走,默德斯通小姐用一把阳伞打珍妮特,有几个来看热闹的小孩在一旁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姨奶奶突然在那群孩子中发现了那个赶驴的坏小子,虽说还不到十岁,但他是同她作对最厉害的人之一。她立刻冲到现场,向那孩子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拖着他走,弄得他上衣都盖住了头,两只脚后跟在地上磨着。她一直把他拖进了花园,一边还叫唤着珍妮特,要她去把警察和治安官请来,以便当场逮住他、审问他、惩治他,把他关在那儿。然而,这事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因为那个坏小子善于虚张声势、躲闪回避,我姨奶奶却对此一窍不通,他很快就鬼哭狼嚎似的脱了身,带钉子的靴子在花坛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同时得意扬扬地牵着驴走了。
默德斯通小姐在战斗接近尾声时,从驴背上下来,这会儿正和她兄弟一道站在台阶下面,等着我姨奶奶有空接待他们。经过刚才的战斗后,姨奶奶还有点儿怒气未消,威风凛凛地从他们身边昂首经过,走进屋里,对他们视而不见,直到后来珍妮特通报他们到了。
“我要不要离开,姨奶奶?”我问着,声音颤抖着。
“不,少爷,”姨奶奶说,“当然不要离开!”便把我推到靠近她的一个角落里,用一把椅子把我挡起来,就好像是在监狱或者法庭上的被告席上。整个会面期间,我都一直占据着这样一个位置。我现在从那儿看到默德斯通先生和小姐进入房间。
“哦!”姨奶奶说,“我一开始还不知道很荣幸地和谁对抗呢。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骑着驴走过那片草坪,谁都不例外,任何人都不允许。”
“您的这个规矩未免令陌生人感到尴尬。”默德斯通小姐说。
“可不是嘛!”姨奶奶说。
默德斯通先生似乎害怕重新挑起冲突,便立刻插嘴:“特罗特伍德小姐!”
“对不起,”姨奶奶说,目光敏锐地看着他,“家住布兰德斯通乌鸦巢的大卫·科波菲尔是我的外甥,至于那儿为什么叫乌鸦巢,我不大清楚,他去世后留下遗孀。敢问,您就是那个娶他遗孀的默德斯通先生吧?”
“我是。”默德斯通先生说。
“先生,恕我说一句,”姨奶奶回答,“我觉得您当初要是没去招惹那个故去的孩子,事情就会好办和便当得多。”
“我在这一点上赞同特罗特伍德小姐的说法,”默德斯通小姐说,态度轻蔑,“我也觉得,我们已故的克拉拉在所有重要方面都还只是个孩子。”
“小姐,令你我都感到欣慰的是,”姨奶奶说,“我们都上了年纪,不大可能会因为招人注意的外表而遭受不幸,没人会用同样的话说我们了。”
“毫无疑问!”默德斯通小姐回答,不过我觉得,她的话言不由衷,或者说令人听了不舒服,“而且,正如您说,如果他当初没有缔结这门亲事,事情就会好办和便当得多。我一直就是这么看来着。”
“我毫不怀疑您是这么看的。”姨奶奶说。
“珍妮特,”她摇响了铃,“替我问候迪克先生,并请他下楼一趟。”
迪克先生到来之前,姨奶奶挺直了腰板端坐着,对着墙壁眉头紧锁。等他下来之后,姨奶奶按礼节做了一番介绍。
“这是迪克先生,一位亲密的老朋友。对于他的判断力,”姨奶奶说,特地加重语气,以便向迪克先生发出警告,因为他正在咬食指,而且看上去傻乎乎的,“我信得过。”
迪克先生得到这么个警示之后,便把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站到人群中,脸上表情严肃,态度认真。姨奶奶把头倾向默德斯通先生,听他继续说:
“特罗特伍德小姐,接到您的信之后,我觉得,为了更加公平地对待自己,同时为了对您表达敬意……”
“谢谢,”姨奶奶说,仍然目光犀利地看着他,“您用不着在乎我。”
“不管旅途有多么不便,我还是亲自来一趟,”默德斯通先生接着说,“而不用书信回复。这个淘气的孩子丢下朋友和工作,逃了出来……”
“看他那副样子,”他姐姐插嘴说,我身穿着这套不伦不类的衣服,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引到了我身上,“真是不成体统,丢人现眼!”
“简·默德斯通,”做弟弟的说,“我说话时,请你别插嘴。特罗特伍德小姐,无论在我已故的亲爱夫人在世期间,还是去世之后,这个淘气的孩子一直就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他性格乖张,桀骜不驯,脾气暴躁,倔强执拗。我和姐姐想方设法要改掉他的坏毛病,可毫无效果。我感觉到——我可以说,我们两个人都感觉到,因为姐姐完全信得过我——您得听听我们严肃公正地讲一讲他的真实情况才是。”
“对于我弟弟说的话,几乎不需要我来证明,”默德斯通小姐说,“但我要提请注意的是,世界上的孩子多得很,我相信这个是最糟糕的。”
“言过其实!”姨奶奶立即说。
“事实如此,一点儿都不言过其实。”默德斯通小姐说。
“哈!”姨奶奶说,“怎么样,先生?”
“至于如何用最好的方式把他抚养成人,”默德斯通先生接着说,他和我姨奶奶对视,面面相觑,持续的时间越长,他的脸色越显得阴沉,“我有自己的主张。我的主张一部分基于对他的了解,一部分基于对自己财力和资源的估量。我会对自己的主张负责,按照它们行事,这些我就不多说了。我只需要说,我的一个朋友干着体面的营生,我把这个孩子置于他的关照之下,结果这孩子不开心,竟然逃跑了,浪迹乡野,成了个流浪汉,衣衫褴褛地跑到这儿来向您求助,特罗特伍德小姐。我希望在您的面前坦陈——就我所知道的情况。要是您满足了他的请求,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还是先说说那份体面的营生吧,”姨奶奶说,“如果他是您的亲生孩子,我想,您还会同样安排他去做那个事吗?”
“如果他是我弟弟的亲生孩子,”默德斯通小姐猛然插话说,“我相信他的个性会是完全不同的。”
“或者说,如果那个故去的孩子——也就是他母亲——还活着的话,他仍然得去干那份体面的工作,对不对?”姨奶奶说。
“我相信,”默德斯通先生侧了一下头说,“如果我和我姐姐简·默德斯通一致认为那是最好的办法,克拉拉是不会持任何异议的。”
默德斯通小姐嘀咕了一声,但还是听得清楚,对他的这个说法表示赞同。
“哼!”姨奶奶说,“命苦的孩子!”
整个谈话期间,迪克先生一直把口袋里的钱弄得哗啦哗啦作响,而这时候声音更加响亮了。姨奶奶觉得有必要先用眼神阻止他,然后说:“可怜的孩子一死,她的年金也没有了吧?”
“没有了。”默德斯通先生回答。
“那份小小的财产——房子和花园——就是那幢里面没有一只乌鸦的叫作乌鸦巢的房子,也没有她儿子的份儿了吗?”
“那是她第一任丈夫无条件留给她的。”默德斯通先生开口说,但姨奶奶极其愤怒而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
“天哪,哎哟,没有必要说这个。还无条件留给她呢!我认为自己了解大卫·科波菲尔那个人,即便条件明白无误地摆在他的眼皮底下,他还是会盼望着这样那样的条件呢!那财产当然无条件留给她了。但是,当她再婚之后——一句话,就是她迈出了那灾难性的一步,嫁给了您之后,”姨奶奶说,“显而易见——那时就没有任何人替这个孩子吭上一声吗?”
“我那已故的妻子爱她的第二任丈夫,小姐,”默德斯通先生说,“她绝对信任他。”
“您那已故的妻子,先生,她是个最不通世故、最可怜、最不幸的孩子,”姨奶奶说,冲着他直摇头,“她就是那么个人。得啦,您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是想说,特罗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先生回答,“我到这儿来领大卫回去——无条件地把他带回去,按照我认为恰当的方式安顿他,按照我认为正确的方式安顿他。我到这儿来不是要对什么人做出什么承诺,或者做出什么保证。特罗特伍德小姐,对于他逃跑和在您面前诉苦,您可以考虑护着他,但我必须说,您的态度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和解,这使我不由得想到您有可能护着他。我必须给您提个醒,如果您护着他一次,您就会永远护着下去。如果您现在介入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您就得永远介入,特罗特伍德小姐。我不可能戏弄别人,但也不允许别人戏弄我。我现如今到这儿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是要把他带走。他可以跟我走了吗?如果他不跟我走——您就直说他不能走,以什么样的借口都可以,我无所谓——那从今往后,我家所有的门就都向他关闭了,而我自然认为,您的门向他敞开着。”
对于这一番陈词,姨奶奶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子坐得笔直,双手交叉搁在膝上,神情严肃地看着对方。他说完后,姨奶奶又把目光转向默德斯通小姐,姿势一点儿都没变,开口说:“对啦,小姐,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确实,特罗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说,“我要说的,我弟弟都已说得清楚明白了,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实,他也已经说得明白无误,所以,我除了要感谢您以礼相待之外,别的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说实话,您真是太客气了。”默德斯通小姐说,她话中带刺,但对姨奶奶毫无影响,就如同对我在查塔姆过夜时那尊身边的大炮一样毫无影响。
“听听这孩子怎么说吧,”姨奶奶说,“你愿意走吗,大卫?”
我回答,不愿意走,同时请求她不要让我走。我说,无论是默德斯通先生还是默德斯通小姐,他们都不喜欢我,或者从来就没有善待过我。我的母亲一直就深深地疼爱着我,而为了我的事,他们弄得她痛苦不堪,这个事我心里非常清楚,佩戈蒂也很清楚。我说,我这么一点点年纪,遭受了那么多苦难,谁都不会相信。我恳切地央求姨奶奶——现在忘了当时说的是什么话了,但我记得,当时那番话是很动情的——看在我父亲的分儿上,关爱我、保护我。
“迪克先生,”姨奶奶说,“我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迪克先生思忖了一会儿,犹豫了片刻,脸上露出了喜色,回答,“立刻给他量尺寸,做套新衣服吧。”
“迪克先生,”姨奶奶神采飞扬地说,“把你的手伸过来,因为你通情理,是无价之宝啊。”他们热情洋溢地握过手之后,姨奶奶就把我拉到她身边,对默德斯通先生说:“您要走就请便吧,我将听天由命,带着这孩子。如果他真像您说的那样,那到时我至少可以同您一样对待他。但我压根儿不信您说的话。”
“特罗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先生反驳说,他站起身,耸了耸肩膀,“如果您是位绅士……”
“呸!胡说八道!”姨奶奶说,“别跟我说话!”
“多么客气啊!”默德斯通小姐站起身大声说,“真让人受不了!”
“您还以为我不知道吧,”姨奶奶说,对这位姐姐的话充耳不闻,继续对着做弟弟的说话,情绪激动地对着他直摇头,“那个可怜可悲、误入歧途的孩子,您都让她过的是怎么样的一种日子啊?您第一次闯入那个性情柔弱小东西的生活的时候——对她笑脸相迎、大抛媚眼,我敢说,您好像连冲着鹅吆喝一声的胆量都没有。您以为我不知道,那对她来说,是个多么可悲的日子!”
“我可从未听到过如此高雅的言论!”默德斯通小姐说。
“您以为我没见过您就不了解您吗?”姨奶奶接着说,“现在可是见识了您的尊容,听到了您的话语——老实对您说,这可不是什么很荣幸的事!哦,天哪!当初有谁能像默德斯通先生那么性情温柔、性格柔顺啊!那个处境悲惨、不明是非、天真无邪的孩子,压根儿没见过这么样的一个男人。他整个儿一副温柔体贴的嘴脸,对她顶礼膜拜,对她的孩子疼爱有加——慈祥地疼爱着他!他要做他的新父亲,他们要共同生活在一座玫瑰盛开的花园里,对不对?啊!走开!走吧!”姨奶奶说。
“我一辈子都没有听过有人这么说话!”默德斯通小姐情绪激动地说。
“而您一旦觉得对那个可怜的小傻瓜有把握了,”姨奶奶说,“愿上帝宽恕我,我竟然会这么称呼她,可她已经去了您现在不忙着去的地方了——因为您对她和她的孩子造的孽还不够,您必须开始对她加以训练,是不是?您要像对待一只笼中鸟一样使她驯服,教她唱着您的调儿,直到耗尽她受玩弄的一生?”
“这个人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喝醉了,”默德斯通小姐说,由于无法使姨奶奶接她的茬儿而痛苦不堪,“我怀疑是喝醉了。”
贝齐小姐根本不理会她的话,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冲着默德斯通先生说话。
“默德斯通先生,”她说,对他摇着手指,“在那个天真单纯的孩子眼里,您是个暴君,您使她心碎。她是个惹人爱怜的孩子——这我知道。在您见到她的几年前,我就知道这一点——您利用了她致命的弱点,对她造成了伤害,要了她的命。不管您爱不爱听,可这是事实,也让您舒服一下。您和您的帮凶好好受用一下吧。”
“请允许我问一句,特罗特伍德小姐,”默德斯通小姐插话说,“我不明白,您竟然用这样的字眼,称我弟弟帮凶的人,那是谁呀?”
贝齐小姐对那个声音依然充耳不闻,毫不理会,接着说她的话:
“显而易见,正如我对您说过的,在您见到她的几年以前——上帝威力无边,冥冥之中何以安排您见着她,其中的秘密,不是肉眼凡胎能够理解得了的——显而易见,可怜可悲、性格柔顺的小东西迟早得嫁个人,但我真心诚意地希望,事情不至于出现那种后来出现的结果。她生了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之后,默德斯通先生,”姨奶奶说,“您后来就是通过这个孩子来折磨她的,这事让人想起来都痛心,看把孩子弄成眼下这么一副惨不忍睹的样子。唉,唉!您用不着退缩!”姨奶奶说,“我知道,即使不做出这种表现,那也是事实。”
这期间,默德斯通先生站到门口边,脸上堆着微笑看着我姨奶奶,两道黑眉倒是凝重地皱着。我这时候看得出来,尽管他的脸上仍然堆着微笑,但脸色霎时变了,就像跑了步之后似的喘着粗气。
“再见啦,先生!”姨奶奶说,“再见!您也再见吧,小姐,”姨奶奶说,突然转向他姐姐,“如果再让我看到您骑着驴走过我的草地,我就打掉您的帽子,把它踩扁,这可是确凿无疑的事,就像确信您的肩膀上扛着个脑袋一样!”
姨奶奶出人意料地说了这一通带着激烈情绪的话,默德斯通小姐听着,她们那脸上的表情,还真需要一个画家才能加以描绘,而且是个高明的画家。姨奶奶说话的态度同内容一样火药味儿十足,结果,默德斯通小姐一声没吭,态度谨慎地挽着弟弟的胳膊,昂然阔步出了院落。姨奶奶仍然停留在窗户边盯着他们,我一点儿都不怀疑,那是在严阵以待,以防驴一旦出现,她的警告就立刻付诸行动。
然而,没有出现挑衅的迹象,姨奶奶脸上的表情慢慢舒展了,显得和颜悦色。我大着胆子吻了一下她,向她说了表示感谢的话,那可是我发自心底的情感表示,我的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接着我又同迪克先生握手,他同我握了许多次手,而且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庆祝事情圆满结束。
“你考虑一下,和我一同做这孩子的监护人吧,迪克先生。”姨奶奶说。
“我很高兴,”迪克先生说,“能做大卫的儿子的监护人。”
“很好,”姨奶奶说,“那就一言为定啦。你可知道,迪克先生,我一直在想,想让他叫特罗特伍德呢!”
“当然,当然,那就让他叫特罗特伍德吧,那是当然的,”迪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叫特罗特伍德。”
“你的意思是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姨奶奶接话说。
“是呀,毫无疑问,是这样的,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迪克先生说,面带羞涩。
姨奶奶对这个建议满心欢喜,那天下午就给我买来了一些成衣。在我把衣服穿上之前,她在上面亲笔写上了“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这个名字,而且是用不褪色的墨水写的。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所有为我定做的衣服(那天下午就给我订下了一整套里外齐全的衣服)都要这么标明。
我就这样用一个新的名字开始了新的生活,周围的一切都是新的。现在,充满了困惑的状态已告结束,一连许多天,我都感觉到,那就像是梦中的景象。我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会有姨奶奶和迪克先生这么两个奇特的监护人。我也从没有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自己的事。我心里最最清晰的两件事情就是,往昔布兰德斯通的生活已经远去了——好像已经停留在无法揭开的遥远迷雾中了。还有就是我在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的生活永远地落下了帷幕,从今往后,那帷幕再无人揭开。即便此时我在叙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用手犹豫不决地揭开片刻之后,也很快把它放下了。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想起它我就痛苦不已,得经受心灵的折磨,充满了失望,我甚至都没有勇气审视自己命中注定要经历多久那样的日子。是不是经历了一年,或者更长、更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经历过,而且已经停止了,以及我记录下来了,接着便弃置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