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乐县有个叫刘赤水的书生,打小就聪慧俊秀,十五岁就考进了府学,成了秀才。可他爹娘死得早,没人管束,渐渐染上了游荡的毛病,把学业都荒废了。他家境不算富裕,连维持基本生计都有些吃力,却偏偏爱讲究体面,日常用的被褥床榻,件件都透着精致——被褥是江南织的云纹锦,摸着手感绵软;枕头绣着缠枝莲纹样,边角还垂着细巧的流苏;连床幔都选了浅青色的纱料,风吹过的时候轻轻晃动,透着股不输富贵人家的雅致。
有天晚上,邻村的张秀才请他去酒肆喝酒,他兴冲冲地赴约,临走时竟忘了吹灭屋里那盏锡制灯台的烛火。酒桌上,满桌的酱肘、糟鱼香气扑鼻,众人猜拳行令、谈笑风生,刘赤水喝得兴起,直到酒过三巡,才猛然想起屋里还亮着灯,生怕引发火灾,急忙起身往家赶。
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他心里纳闷,悄悄趴在窗棂上往里看——只见一个陌生少年正搂着位容貌艳丽的女子,躺在自己的床上,两人姿态亲昵,显然正浓情蜜意。刘赤水住的地方紧挨着一处前朝御史的废宅,那废宅院墙塌了半截,院里荒草长得齐腰深,夜里常能听见怪响,村里人都躲着走,他住隔壁久了,倒也见怪不怪,心里隐约猜到是狐仙,却半点不害怕。
他推门进去,厉声喝道:“我的卧榻,岂容你们这般酣睡!”床上两人吓了一跳,慌忙抓过衣服,连裤子都来不及穿整齐,赤着身子就窜出门外跑了。慌乱中,女子落下了一条紫色的蜀锦裤子,裤腰上还系着个绣着兰草的针囊,里面装着几根打磨得发亮的银针。刘赤水捡起来,心里直乐:这狐女倒也大方,丢了这么好的东西,正好留着做个念想。他怕对方回头来偷,赶紧把裤子藏进被子里,睡觉时还紧紧抱着,生怕被人拿走。
没过多久,一个梳着乱蓬蓬发髻的婢子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这婢子穿着青布短袄,脸上还沾着点灰,说话却脆生生的:“我家姑娘的东西,还请官人还回来。”刘赤水笑着不肯还,故意要对方拿东西换。婢子说愿意送他一壶好酒,他摇头不答应;又说要赠他碎银子,他还是摆手。婢子没法,笑着转身走了,没一会儿又回来,说:“我家大姑说了,要是官人肯把裤子还回来,就给你寻个好媳妇当报答。”刘赤水问:“你家大姑是谁?”婢子答:“我们家姓皮,大姑小名叫八仙,刚才跟她一起的是胡郎;二姑叫水仙,嫁给了富川县的丁官人;三姑叫凤仙,长得比两位姐姐还美,保管合你心意。”刘赤水怕对方失信,让婢子坐着等消息,婢子又跑了一趟,回来传话说:“大姑让我告诉官人,好事哪能一下子成呢?刚才跟三姑提这事,还被她骂了一顿。您再等等,我们家从不是轻诺寡信的人。”刘赤水这才把紫纨袴还给了婢子。
可过了好几天,半点消息都没有。一天傍晚,刘赤水从外面闲逛回来,刚关上门坐下,忽然两扇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两个穿着青布衫的汉子,用一床绣着并蒂莲的锦被裹着个女郎,双手抓着被角快步走进来,笑着说:“给官人送新人来啦!”放下被子就一溜烟跑了。刘赤水凑过去细看,女郎还在酣睡,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嘴角带着点笑意,连呼吸间都飘着淡淡的酒香气,那眉如远山、眼似秋水的模样,纵然醉态朦胧,也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他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帮女郎脱掉袜子,抱着她轻轻解开外衣。这时女郎慢慢醒了,睁开眼看见刘赤水,身子还软乎乎的没力气,只能带着点嗔怪说:“肯定是八仙那个淫婢把我卖了!”刘赤水温柔地抱着她,女郎摸了摸他的手,笑着说:“今儿是什么日子,竟遇到你这么个手凉的人!”刘赤水接话:“你呀你呀,遇到我这凉手人,可怎么办呢!”两人就此情意缠绵,成了好事。事后女郎说:“那婢子太无耻了,玷污我的清白,竟用我来换一条裤子!我定要小小报复她一下!”
从那以后,凤仙每晚都会来,两人感情越来越深厚。有一次,凤仙从袖子里摸出一枚赤金钏子,说:“这是八仙的东西,偷来给你玩。”又过了几天,她带来一双绣鞋,鞋头缀着小颗明珠,鞋帮上用金线绣着凤凰,做工精致得世间少见,还叮嘱刘赤水拿出去给人看。刘赤水果然把绣鞋带出去,在亲友面前炫耀。想来看的人,都得请他喝酒当“门票”,他倒借着这双鞋,赚了不少酒喝。
可没过多久,凤仙夜里来的时候,却带着点伤感说要分开。刘赤水忙问缘由,凤仙答:“姐姐因为绣鞋的事恨我,要带着全家搬走,断了我们的来往。”刘赤水慌了,想把绣鞋还回去,凤仙却摇头:“不用还,她正想拿这个要挟我,还回去就中了她的计。”刘赤水问:“那你不能单独留下吗?”凤仙叹道:“爹娘要走,家里十几口人都托付给胡郎打理,我要是不从,那些长舌妇指不定会编出什么闲话来。”从那以后,凤仙就再也没来过。
这一别就是两年,刘赤水对凤仙的思念越来越深。有一天,他在路上闲逛,恰逢春日,路边的桃花开得正艳——远远看见一个女郎骑着匹棕红色的小马,由一个老仆牵着缰绳慢慢走,走过他身边时,女郎还特意掀开面纱看了他一眼,那眉眼分明就是凤仙,美得依旧耀眼。没过多久,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系着玉带的少年追了上来,笑着问刘赤水:“刚才那个女子是谁?看着倒是个美人。”刘赤水连忙夸赞凤仙的容貌,少年拱手笑道:“您太过奖了,那是我的妻子。”刘赤水又惊又愧,赶紧道歉。少年却不在意:“不妨事。不过‘南阳三葛,君得其龙’,我这区区凡人,又算得了什么呢?”刘赤水听不懂他的话,少年又说:“你不记得当年在你床上偷睡的人了吗?”刘赤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胡郎。两人以“连襟”相称,说说笑笑,十分投机。胡郎说:“岳父母刚搬回来,我正要去探望,你要不要一起去?”
刘赤水喜出望外,跟着胡郎往萦山走。山上有座以前村里人避难时建的宅院,青石砌的院墙,门口挂着红灯笼,院里种着桂树,还没进门就闻得到淡淡的香气。凤仙下马走进院里,没多久,好几个人出来张望,笑着说:“刘官人也来啦!”刘赤水进门拜见岳父母,见屋里还坐着个穿着紫色官袍的少年,岳丈介绍说:“这是富川县的丁女婿。”刘赤水赶紧上前见礼,几人分宾主坐下。
没一会儿,婢子们端上了酒菜——熏鸡、烤鸭色泽诱人,一壶陈年米酒开盖飘香,还有一盘杏仁、核桃做的蜜饯,甜而不腻。众人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岳丈说:“今天三个女婿都在,真是难得的好聚会。也没外人,把女儿们叫出来,咱们一家人热闹热闹。”很快,八仙、水仙、凤仙三姐妹都走了出来,岳丈让她们各自坐在丈夫身边。八仙看见刘赤水,捂着嘴偷笑;凤仙则跟他说说笑笑,打趣他这两年的变化;水仙容貌稍逊于两位妹妹,却性子沉稳温和,满座人聊天时,她只是握着酒杯,含笑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
一时间,屋里鞋履交错,兰麝香气弥漫,众人喝得十分尽兴。刘赤水看见床头摆着齐全的乐器,就拿起一支玉笛,说要为岳丈祝寿。岳丈很高兴,让会乐器的人各展所长,众人纷纷争抢乐器,只有丁女婿和凤仙没动。八仙笑着说:“丁郎不会也就罢了,凤仙你难道是故意藏着本事不肯露吗?”说着就把一副拍板扔到凤仙怀里,凤仙只好接过,演奏起来,声音清脆动听。岳丈笑着说:“一家人这样热闹,真是太开心了!你们姐妹都会歌舞,何不各显所长,让大家乐乐?”八仙站起来,拉着水仙说:“凤仙向来声音像金玉般动听,咱们别劳烦她;我和水仙来唱一曲《洛妃》吧。”
两人歌舞刚结束,婢子就端着个金盘进来,里面盛着些不知名的果子。岳丈说:“这是从真腊国带来的,叫‘田婆罗’,味道很特别。”说着就抓了几颗,递到丁女婿面前。凤仙见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说:“爹爹难道是看人行事,凭贫富分爱憎吗?”岳丈只是微微苦笑,没说话。八仙打圆场:“阿爹是因为丁郎是外县来的,算客人嘛。要说长幼,难道只有凤妹妹的丈夫是个穷秀才吗?”
凤仙心里还是不痛快,解下头上的金钗、身上的华服,把鼓拍递给婢子,开口唱起了《破窑记》里的一折,唱到“寒窑里苦熬岁月,忍饥挨冻盼君归”时,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都掉了下来。唱完后,她一甩袖子,转身就走,满座的人都没了兴致,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八仙无奈地说:“这丫头还是老样子,脾气这么倔。”赶紧追了出去,却没找到凤仙的踪影。刘赤水觉得没脸再待下去,也起身告辞。
走到半路,看见凤仙坐在路边的大柳树下,裙摆上沾了点泥土,见他来,赶紧站起来,眼里还带着点红血丝。她拉着刘赤水坐下,说:“你也是个男子汉,就不能为我争口气吗?‘书中自有黄金屋’,你可得好好读书啊!”她抬起脚,露出一只沾了泥的鞋:“出门太急,被荆棘划破了鞋。之前送你的东西,还在身边吗?”刘赤水赶紧拿出那枚金钏,凤仙接过,换了一枚新的给他。刘赤水想把旧鞋要过来留作纪念,凤仙笑着说:“你也太无赖了!哪有把别人穿过的鞋还当宝贝的?要是真心喜欢我,我倒有件东西能送给你。”说着从袖里拿出一面青铜镜,镜边缘刻着缠枝纹,递过来时还带着点她的体温:“想见到我,就得多看书,在书卷里找我;不然,咱们就真的相见无期了。”话音刚落,凤仙就不见了踪影。
刘赤水怅然若失地回到家,拿起镜子一看,只见凤仙的背影映在镜中,像站在百步之外的人一样清晰。他想起凤仙的叮嘱,从此谢绝了所有酒局,关起门来专心读书。有一天,他忽然看见镜里的凤仙转过了身,眉眼弯弯,像是要笑出来,心里越发珍视这面镜子。没人的时候,他就对着镜子,仿佛凤仙就在身边。
可过了一个多月,他的劲头渐渐松了,又忍不住出去闲逛,常常很晚才回家。回来一看镜子,镜里的凤仙背着身,肩膀微微抽动,像是在哭;隔了一天再看,依旧是背影——他这才明白,是自己荒废学业,凤仙才不高兴的。于是他重新闭门苦读,昼夜不停;又过了一个多月,镜里的凤仙终于又转了过来,脸上带着笑意。从此,他把镜子挂在书桌前,每天看着镜影:只要稍微偷懒,镜里的凤仙就会露出愁容;要是认真读几天书,凤仙就会笑起来,像老师一样督促着他。
就这么过了两年,刘赤水参加乡试,一举考中了举人。他高兴地喊道:“现在终于能对得起凤仙了!”拿起镜子一看,镜里的凤仙眉黛弯弯,嘴角微露,喜容满面,仿佛就站在眼前。他看得入了迷,忽然听见镜里的人笑着说:“‘影里情郎,画中爱宠’,说的就是咱们俩吧?”刘赤水又惊又喜,四处张望,只见凤仙已经坐在了书桌旁。他赶紧上前握住她的手,问起岳父母的近况,凤仙说:“我离开后就没回过家,一直住在附近的岩穴里,就是想陪着你一起吃苦。”
后来刘赤水要去郡里参加官员的宴请,凤仙想跟他一起去。两人共乘一辆马车,旁人面对面都看不见凤仙。回来后,凤仙跟刘赤水商量,假装是从郡里娶了位女子回家。等“新婚”的日子过了,凤仙才出来见客,帮着打理家务。村里人都惊叹她的美貌,却没人知道她是狐仙。
刘赤水是富川县令的门生,有次去富川拜访老师,遇到了丁女婿。丁女婿热情地邀请他去家里做客,招待得十分周到,还说:“岳父母最近又搬了地方,我妻子回娘家探亲,过几天就回来。我会给他们寄信,让他们也来给你道贺。”刘赤水一开始以为丁女婿也是狐仙,后来仔细打听才知道,丁女婿是富川县有名的丝绸商之子,家境殷实。原来,丁女婿以前从别业回家,遇到水仙独自赶路,见她美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水仙主动提出要搭他的车,丁女婿很高兴,把她带回书房,后来发现她是狐仙,水仙说:“你别疑心,我看你为人诚恳,才愿意托付终身。”丁女婿十分宠爱她,从此再也没娶别的妻子。
刘赤水回家后,借了一处富贵人家的大宅院,准备宴请宾客,却发愁没有像样的陈设。没想到头天晚上还空空荡荡的屋子,第二天一早竟摆满了桌椅、锦缎帷幕,连茶具都是精致的瓷器——不用想,肯定是凤仙帮的忙。过了几天,果然有三十多个人,带着锦旗、酒礼赶来道贺,车马把门口的台阶、巷子都挤满了。刘赤水请岳丈、胡郎、丁女婿去客房坐,凤仙则陪着岳母和两位姐姐去内屋休息。八仙笑着对凤仙说:“你现在成了举人娘子,富贵了,可别怨我这个‘冰人’当初卖了你——那金钏和绣鞋还在吗?”凤仙笑着找出东西还给她:“绣鞋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早就被上千人看过了,没什么稀奇的。”八仙拿起绣鞋,轻轻打了凤仙的背一下,说:“就当是罚你当初偷藏我的东西!”说完把绣鞋扔进火里,嘴里还念着:“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水仙也跟着念:“曾经笼玉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凤仙拨了拨火苗,说:“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又把火里的灰捏出来,在盘子里堆成十几份,看见刘赤水进来,就说要把“绣鞋”送给大家——众人一看,盘子里竟摆满了之前那款式的绣鞋,跟真的一模一样。八仙赶紧跑过来,把盘子推到地上,地上还残留着一两只,她又俯身吹了吹,绣鞋的痕迹才彻底消失。
第二天,丁女婿因为家离得远,带着水仙先回去了。八仙贪玩,跟凤仙一直闹到正午,才在岳丈和胡郎的催促下离开。那天来道贺的人太多,车马仪仗十分热闹,引来不少人围观——有两个穿着黑衣、脸上蒙着布的强盗,见凤仙美貌,竟起了歹心,偷偷跟在后面,想趁机劫持。他们跟着车队走了一段,见路上没人,就催马追了上来,手里举着刀,大声喝骂,护送的人吓得纷纷逃跑。强盗下马掀开马车帘子,却见里面坐着位穿着深蓝色衣裳、手里拿着佛珠的老妇人——原来是李进士的母亲,从乡下探亲回来,正好坐了这辆车。强盗正纳闷劫错了人,回头就被赶来的官差砍伤了右臂,当场被绑了起来。再仔细一看,马车外哪是什么山路,竟是平乐县的城门!另一个强盗也被官差打断了马腿,抓了起来。官差把两人押到太守府审问,才知道他们就是官府通缉已久的大盗,这下正好一网打尽。
第二年春天,刘赤水进京参加会试,考中了进士。凤仙因为之前强盗劫持的事,担心再惹麻烦,就谢绝了亲戚们的道贺。刘赤水也始终没有再娶别的妻子,后来官至郎官,才纳了个妾,生了两个儿子。
异史氏(蒲松龄自称)说:“唉!人情冷暖,就算是神仙和凡人,也没什么差别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可惜世上没有像凤仙这样的佳人,能用镜影的悲喜来督促人上进。我真希望天下的仙人,都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人间的读书人——这样一来,在贫穷苦海中挣扎的人,就能少受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