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接到村主任的通知,爷爷频繁地翻看日历,预料开会的日子。
“据我所料,明天保证开会。”
“据我所料,明天不开,后天肯定开,马上种地了,不能耽误时间。”
结果预料的都没准。也不知道他们背后研究什么,杏花都快落尽了,小杏子有手指盖儿大,播种迫在眉睫。
其实,金锁也担心,也害怕,这样重大的会,决定土地命运、关乎家庭收入的大事,让金锁不知道怎么办好。金锁愁得紧锁双眉,吃肉也不香了。
金锁又想起爸爸来。
对,让爸爸回来参加会议,爷爷说过,爸爸的户口还在金家店,土地还在家里,国家给的粮食补贴也是爷爷拿出来花,分地也有爸爸的一份儿,爸爸还是家中一员。如果爸爸回来就好办了。
金锁决定去大亮超市给爸爸打个电话。
放学的时候,金锁在大亮超市门口徘徊了一阵子,爷爷经常说的“求人难,上天难”,金锁正在切身体验。
金锁徘徊了一阵子,终于硬着头皮进了屋。金锁低着头,心里调动着最贴切、最能打动人或者最能让人信服的词汇,想着怎么开口求人。如果兜里哪怕有五角钱,他也不会觉得这么为难。金锁多次求过用人家的电话,一分钱都没有给过人家。
大亮家对他越好,他越不安,感觉欠人家的太多。
金锁发现,超市里没有大亮的家人,只有几个村里人背着手闲逛。
“唉,人老了,处处得加小心,说不定一个跟头就那边去了。”
“这老太太,一辈子没享福,只有大亮张罗让妈妈去住院,放其他人家,只能在家等死。”
“但愿没啥大事,到医院就好了。”
金锁一听吓得一激灵,大亮妈妈因病住院去了。人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有心情管电话的事?
金锁蔫蔫地退出来,站在超市门口茫然不知所措。
金锁满腹心事,心里乱糟糟的,浓重的眉毛拧在一起。一头倔强的长发搭起帐篷,好像刚刚在被窝里滚过,肥大的校服让他显得更加邋遢。年岁不大的小孩儿,看上去像个小老头儿。
金锁好像泄气的瘪皮球,没有一点儿精神,双脚好像绑上了石头,抬不起来,听说后天必须去老吴家开会,到时候可怎么办呀?
金锁闷头往家走,路过林晓美家门口,林晓美虚张声势似的,把小饭桌搬到门口,坐在小板凳上,很投入地写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村里人看见,竖起大拇指,夸奖林晓美。回家后教训自己的孩子:“你看人家林晓美,到家就学习。”
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这样顶撞家长:“她学习了咋还考倒数第一?”
金锁顶烦这样装,她这举动,不知道多少人挨家长的打骂。
金锁故意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瞅都不瞅林晓美,脚下一块石头差点儿把金锁绊倒。金锁尴尬地跳跃几下才恢复平衡,顺势把石头捡起来,朝远方撇去。
金锁刚刚离开,林晓美气得把小桌子小板凳搬回到屋里去了。
林晓美从兜里掏出几个柿子饼,啪地扔在地上喂狗了,本来是想送给金锁吃的。连讨好金锁的机会都没有,林晓美总是不甘心,下次,主动跟金锁说话,直接给他,看看他是不是哑巴。
“金锁,咋的啦?蔫头蔫脑的,来,看大伯有啥好东西。”
金锁一抬头愣住了,鬼使神差,怎么走到赵大伯家门口来了?竟然还进了院子,自己一点儿不知道。
金锁大梦初醒一样扭身往外走,心情不好,他不想说话。
“金锁,都进院子了,咋还出去, 我做好饭了,在这儿吃吧。”赵大伯紧走几步,拽住了金锁。
金锁很顺从地跟着赵大伯进了屋,一股香味儿让金锁皱起鼻子。奇怪,大伯做了什么好吃的,咋这么香?这是一种极其诱人的香,香得让人无法自控。金锁张开大嘴,鼻子嘴巴一起吸气,让这独特的香味儿穿过清淡的胃肠。
金锁发现,大伯的炉子上坐着一个小铁锅,上面盖着的秫秸秆做的盖帘儿,边缘已经磨坏,露着白茬口,锅里冒着隐隐约约的热气,香味儿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炕沿儿上放着一个小铁盆,磕碰得坑坑包包的,一看就是年久失修的沧桑样子,里面是金黄的小米干饭。
赵大伯又从碗橱里拿出一盘咸鱼干儿,顺便把一个大大的咸鹅蛋也拿到桌上,用菜刀一切两瓣儿,油汪汪的蛋黄溢出油来。
金锁一看,烦恼的愁绪马上消失了。他放下书包,帮大伯捡碗捡筷。
赵大伯掀开盖帘儿,金锁往小锅里一看,喜上眉梢,干乎乎大半锅小鸡炖蘑菇。蘑菇是暗紫色的红松蘑。
赵大伯的一只鸡被老鹞子啄死了,就在老鹞子抓起小鸡的刹那间,大伯抡起棒子恰巧打下来。小鸡已经死去,大伯烧点儿开水,拔毛、开膛,把一只肥胖的母鸡收拾得干干净净,用小锅炖了半天。
红松蘑口感细腻,非常好吃,也很贵,从山上刚刚采的蘑菇,湿的,就能卖 50 元一斤。如果晾晒几天,100 元一斤。放到过年时候卖, 150 元一斤甚至价更高。
但是,山里最值钱的蘑菇是白蘑菇,村里人把这种蘑菇叫仙蘑。这种白蘑菇非常珍贵,百年不遇。每个人上山去,都把眼睛瞪得跟牛似的,就是想捡一块白蘑菇。
金锁眼睛好使,一下子发现小锅中间,有一块白蘑菇,虽然只有扣子那么大,在暗红色的汤汁里,好像一只白天鹅浮在水面上。
怪不得这么香,原来大伯用一块金贵的白蘑菇做调料啦。
关于白蘑菇,村里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在山上发现了一片白蘑菇,他小心地捡回来,晒干后装了一兜,拎着去了北京。一兜蘑菇,在北京卖了,用卖蘑菇的钱买了一辆轿车,轿车里还塞满好多东西。
这蘑菇到底卖了多少钱,无法计算了。
还有传言说,白蘑菇根儿下的土,都能卖钱。洗蘑菇的水也不倒掉,沉淀清了之后再炖菜,据说非常鲜美,喝汤时割耳朵都不知道疼,这得好吃到什么程度啊。
这个事金锁记得牢牢的,希望有一天也能捡到白蘑菇。
“金锁,闻到香味儿了吗?香吗?”
“大伯,太香了,我看见一块白蘑菇。”
大伯爱抚地摸了金锁脑门儿一下:“小子,你真有口福。上炕吧,咱们开吃。确实是白蘑菇做的调料。”
金锁在赵大伯家也不见外了,盛上一碗饭,泡点儿鸡汤,金黄的小米饭变了色,金锁呼哧呼哧扒拉得香,一连吃了三碗饭。
“锁子,别光吃菜汤泡饭,吃点儿鸡肉。”大伯把一块大大的鸡腿夹到金锁的碗里。
金锁吃东西是有分寸的,不会不管不顾专门挑好东西吃。这点让赵大伯喜欢他,不像其他孩子,见着好吃的没够,一口气吃光。
刚才还在大亮超市愁苦得恨天恨地想跳崖,现在肚子饱饱的,金锁喜笑颜开。
金锁吃饱喝足放下碗筷,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鸡肉,喝过这么鲜亮的鸡汤。那种独特的味道让人永远难忘。
大伯笑眯眯地说:“锁子,鸡肉好吃吧?有一块白蘑菇,放锅里了,真是名不虚传啊,我也是第一次吃。”
金锁抱着赵大伯的胳膊摇晃起来:“大伯,你太厉害了。我爷爷说他都没有看见过白蘑菇呢。”
当金锁从大伯家出来的时候,赵大伯嘱咐了一句:“明天早晨上学到我家来一趟。”
金锁想问赵大伯什么事,一想刚刚吃过人家的鸡肉,还是别问了,无论大伯让他干什么他都愿意。
在金锁的心里,赵大伯就像门口的大山一样可以依靠。金锁有什么心里话,跟爷爷都不说,但喜欢跟赵大伯说。
第二天,金锁上学从后街走,路过赵大伯门口的时候,金锁发现,在赵大伯的大门口,一辆破旧但收拾得完好的自行车,正停在那里。而且,这是 26 小型自行车,斜梁,正适合金锁骑。漆黑的大绒车座,车把上还有一个很时尚的铃铛,是那种胶皮气囊的,轻轻一摁,发出好听的声音。
“锁子,我昨天收拾了大半夜,把这台车子修好了,你骑着吧,你去你爸那儿,有这个就没事了,来回方便。”
“大伯, 你太伟大了,你咋知道我要去我爸那里?”
“臭小子,据我所料,你肯定会去。”
金锁捂着鼻子笑,赵大伯学爷爷的口气说话,简直是惟妙惟肖。
金锁骑着自行车兴高采烈地飞奔而去。
命运多么不公平啊,金锁有了自行车,不但没有轻松,一个更大的负担差点儿把金锁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