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家店的春天比山外来得早,和煦的春风从东山豁口吹过来,一夜间山里的杏花咧开嘴儿,满山满坡一片一片的洁白、一片一片的桃红。金家店是林果区,这里春天的景象非常迷人,如果不是因为道路不好,偏僻闭塞,早就被游人发现来踏青拍照了。
春天的大地松松软软的,土壤返浆化冻,一踩一趟深深的脚窝儿,好像冬天踩在雪地里一样。
蹲下来细看,有一种通红的如小米粒大的红蜘蛛,在地里艰难地爬行。这是春天的信使,是耕种的信号。人们把这种红蜘蛛也叫“红牛”。
爷爷说:“红牛满地走,家家种葫芦。”意思是农家该种地了。
“山青葫芦地青瓜”,大自然里的昆虫、植物,用各种方法暗示着、提醒着,到了种田的时节啦。
爷爷本来就磨叽,看见红牛,望望南山,磨叽得更严重了,成天“据我所料”。
“据我所料,像我这岁数的,人家都不拎犁杖了,这地可怎么种啊?”
“南山洼那些‘电话地’,咋没人种呢?我腿脚不好,难道都腿脚不好了?据我所料,这里肯定是有事儿了。”
“据我所料,南山洼肯定得分下去。金锁你长点儿心,出去找人打听打听,别成天在家里死朽着。”
成天被爷爷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折磨着,金锁听腻了,爷爷磨叽一次他的心就被折磨一次,冲爷爷喊:“你别所料了行不行?烦死人了。”
爷爷长叹一声,也不生气,更加强烈的磨叽如山中雾气滚滚而来。
“翅膀硬了,我的话不听了,据我所料,肯定是那老小子跟你瞎埋汰我了。”
“你小时候,才一岁儿,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那个时候没啥好吃的,我给你烙鸡蛋饼,嚼碎了口对口地喂你,那些日子可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你就知道哭,把我哭得手忙脚乱。看看,把你养大了你还气我。”
金锁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就爷爷那焦黄的牙齿、满是旱烟味儿的臭嘴,竟然嚼碎食物嘴对嘴地喂他,太崩溃了。
金锁一阵恶心,捂着嘴故意做出呕吐的样子。
“你还别装干净,据我所料……”
“爷爷,我求你了,你咋总是臭词滥用啊,你知道‘据我所料’是什么意思吗?你怎么口口不离‘据我所料’啊?人人都叫你老料头儿,你以为那是夸你呀?你再说‘据我所料’,我就离家出走。我听够了。我让你料不到。”
金锁说完,啪地摔了门,走出那个黑暗沉闷的小屋。当然,金锁没有走远,偷偷趴在墙头上往屋里看,爷爷正卷着旱烟。
出了门口就是大山,金锁噌噌噌登上山顶,这里山套山,山连山,站在山巅远眺,莽莽苍苍的山峦起伏跌宕,群山巍峨,连绵不绝,人和大自然一比,瞬间成了一粒尘埃。
金锁蹲下来,捡起几个小石子,用力朝前方撇去,山谷太深邃,听不见一点儿声音。此时此刻,金锁居高临下俯视整个金家店,此时的小山村那么美,像一幅山水画,其实就是一幅画。家家户户掩映在浓浓的绿色里,隐藏在盛开的春花中。
金锁又高兴起来,大自然的神奇让他无尽地幻想,把自己幻想成超人,能在天地间上下翻飞,想去哪里就飞向哪里。这种漫无边际的幻想让金锁忘记了烦恼。
有一天,金锁刚放学,村主任杜超截住金锁说:“金锁,回去告诉你爷爷,哪天到老吴家开会,别忘了。具体哪天另行通知,别外出,家里有人就行。”
“知道了,大叔,能告诉我是啥会吗?”
“打地。”
杜超猛然打量一下金锁,啥时候这小子长这么大了?闷头闷脑的像个小小男子汉了。
“金锁,你爷爷如果不方便的话,你来参加会议吧。尽量赶在周六周日开,你不上学。”
杜超打量一下金锁,大眼贼一样的眼睛放出难以琢磨的光。他也听说老料的孙子学习特别好,暗中有老赵指点,说不定将来能出息人。杜超的带着血丝的大眼睛转了转,决定让金锁参加会议最好,小孩子几年就长大。
金锁没想到,村里开会打地这些大人的事,与自己有关了。村主任都让他参加村里的会了,金锁乐得想跳起来,参加村里的会议一定很好玩儿。
金锁有些打怵,不得不参与土地上的事了。
如果爸爸在家就好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金锁听爷爷叨咕过,村里每次开会,都把会址选在吴老大家,吴老大和杜超好,因为他们是同学。村里选村干部的时候,杜超给每家都发了一袋大米,这钱,就是吴老大的弟弟吴老二背后支援的。当然,吴老二也没有白支援,已经在外地工作的吴老二,村主任给了他一块风水宝地,那是金家店最好的一块平地,好多百姓想在这里建房,杜超死活不批。吴老二凭借自己的财力,在这里盖上五间平房,房前屋后都用白钢围成栅栏,里面铺上地板砖,凉亭、座椅、茶桌、彩灯,整得很风光,成了金家店的“小巴黎”。
一到夏天,吴老二回到村里,在他的豪华的院子里享受风景,人家过的是候鸟一样的生活。
金锁家和吴老大家有过土地纠纷案,村里档案上有备注。
金锁家有块地挨着吴老大家,可吴老大愣是把金锁家的土地占去一条垄,找他理论,他不承认,还把作为边界的地脚石偷偷挪动。爷爷找村主任杜超去评理。结果,杜超一脸熊样打发爷爷:“大伯,我知道他霸占你的土地了,咱吃点儿亏就吃点儿亏吧,老吴家是啥人你也知道,你要回这一条垄,你这片地兴许就白种,你还抓不住人家的把柄,小人只能躲着他呀。”
“难道天下没有王法了吗?我去告他。”爷爷气得脸红脖子粗,浑身哆嗦。
“我的傻大爷,你告又能咋的?这点儿破事儿谁管啊,老吴家硬说是他家的,你有什么证据?大不了重新打地。你这片地就是再拿出三四条垄,也够你的地数。山坡地,掐头去尾,谁家不多几条垄?到时候劳民伤财白折腾一场。”
杜超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爷爷也只能自认倒霉,对老吴家从心恨到骨子里。
“金锁呀,你也不小了,长点儿心吧,好好念书,出人头地,长大了,就不挨欺负了。”
“金锁呀,别一天天就知道玩儿,啥事儿放心上,你看看……”
爷爷成天这样叮嘱着、提醒着、敲打着,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金锁身上。
金锁烦透了。他拼命地学习,只有学习,才能让他找到乐趣,找到自尊,忘却烦恼。在学习中,那种乐趣是最让金锁兴奋的。
“爷爷,我偷着把咱那条垄的苞米拿回来,他也不知道是谁拿的。”金锁想出一个对付老吴家的好办法,满脸兴奋。
“锁子,开会的时候你去吧,爷爷老了,眼花了,手笨了,啥都跟不上了。你不出面,往后这个家咋整?万一哪天我死了呢?”
会还没有开,爷爷就先交代了,金锁发现,爷爷变得怯懦了。
“爷,你放心,打地的时候我去,我才不怕他们搞什么鬼。”
金锁这句话让爷爷吃了一个定心丸。他实在是懒得去老吴家开会,见着吴家人腿就发抖。他几次跟人家较量,不是人家的对手,气得好几天缓不过劲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