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坟

一个春日的早晨，爷爷被热炕头儿烙醒了。他伸出枣木棍一样的手臂，皱皱巴巴的大手向褥子底下一伸，手掌扣着炕面儿，立即感觉出大火炕的热度来。爷爷闭上眼睛，舒服地翻个身，满脸得意。

大孙子中用了，知道起早烧火了。

爷爷烙了一会儿，翻身坐起，围着脏兮兮的破被子，被子打了一块补丁，圆圆的像一块烧饼。这还是老伴儿活着时候补的呢。

想到烧饼，肚子马上咕咕叫了，什么时候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馅饼多好啊，爷爷最爱吃馅饼了。可是，家里一个老光棍儿领着一个小光棍儿，把面粉变成馅饼，比上天还难。

爷爷只会做疙瘩汤，这个家里，做面食的问题永远是老大难的问题。

爷爷拽过紫槐条子编织的烟笸箩，放在被子上。往里一瞧，只剩烟末儿了，爷爷用手端着烟笸箩晃着，从细面子里筛出一些来，撕开一个过期的日历本子，一个大大的黑色的“5”字被卷起来。

爷爷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半天，这个数字好像活蹦乱跳的小鸟儿，在眼前跳来跳去，今天有种预感，冥冥之中好像与这个“5”字有关。

爷爷没文化，脾气软，也说不出来什么大道理。爷爷总是自以为是地张口闭口“我早就料到”，或者说一些农家谚语。假如爷爷在村里消失，一时半会儿都不会被人注意到。

正因为这样，金家店所有的好事都与他家无关。

南山洼他捞不到。

村部里有挣钱的事，他也从来没有干过。

上边发下来的扶贫衣物他也得不到。后来听说了，等他到地方，只剩下几个大裤衩子和一些女孩子们穿的高筒袜子，再有就是小学生的书包。

镇上发下来的抗旱物资更没有他的份儿。

只有进行村民选举的时候，那些竞争的人才想起爷爷来。这一票很重要。爷爷不会写字，竞选的人事先给爷爷发个纸条，爷爷照葫芦画瓢，把人家的名字写得比眼珠子还大，唱票的时候，一眼就能认出这是爷爷写的了。

当然，爷爷就这样得罪人了。竞争对手四五个，爷爷只能写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没当选，新上来的人更看不上爷爷了。

“金锁，金锁 !”

爷爷嘶哑的嗓子喊几声，没有看见金锁的影子。这一大早跑哪里去了呢？

大炕虽然热乎了，可是没有闻到饭菜味儿。

爷爷砸着自己的双腿，这双腿还能瘸瘸拉拉地走路，吃点儿药片顶一顶，还能扶着犁杖种田。一旦卧床可怎么办呢？金锁是个懂事的孩子，如果是现成的饭，他起来热，不让爷爷起来。

爷爷摸摸裤兜，那个让他既幸福又恐惧的红色药水，被他焐得热乎乎的。这是爷爷在三年前就偷偷预备下的鼠药。万一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爷爷发誓一口就喝了它，结束生命，不给孙子留下后患，不拖孙子的后腿。

现在，爷爷非常注意身体，一些活计也放手让金锁去干，希望自己能多活几年，把金锁抚养成人。

爷爷慢慢穿好衣服，打好行李卷儿，从炕沿儿边把被子一直卷到炕里去，靠着窗台，晚上再轱辘回来，省事儿。

爷爷下了炕，到厨房一看，一锅开水还冒着热气，掀开锅盖，锅里什么都没有。

这小子，今儿咋没做饭呢？饭菜都是现成的，只需放在帘子上坐锅里加热就好。

爷爷只好把帘子放在锅里，摆上剩菜剩饭，抱来一捆山柴，点燃，一股火苗蹿出来，差点儿燎着爷爷的胡子。

太阳爬过东山顶，阳光从山顶上倾斜下来，整个金家店辉煌一片。远处山坡上有人赶着毛驴车在往地里送粪。四面青山淡绿一片。小沟里流淌着清澈的泉水，鸡鸭鹅都出来了，在溪水里扑腾，嘎嘎叫着，挺胸抬头的大公鸡，清亮的打鸣声能传到山外去。

爷爷叹着气，金锁还没回来。怒火在爷爷的胸膛里一点点烧起来。

就在爷爷又气又恨又盼的时候，金锁呼哧带喘地跑进屋，前襟儿撩起来，用两手拽着，兜着好多东西。

金锁满脸喜悦，进屋把衣襟放下来，哗啦啦，满炕的花花绿绿的各种各样好吃的一大堆，叽里咕噜滚满炕。

这堆东西里，有通红的苹果、金黄的橘子、红色的大枣，还有香蕉、桂圆、葡萄，甚至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水果，其实那是火龙果，爷爷没见过。

有褐色枣糕、黄色蛋糕，有暄腾腾的面包和馒头。有好多饺子，煮熟的鸡蛋。香肠、猪蹄、烧鸡，甚至有一盒香烟，还有一瓶酒，烟是好烟，酒是好酒。还有一些成兜的小食品，花花绿绿一大堆。这些好吃的东西，成了大杂烩，掺和在一起，有的沾满泥土、草末子、黑乎乎的灰尘。

“你从哪里整来的？是不是超市里过期的东西？如果是过期的食物，孙子，咱们就是馋死也不能吃啊，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不是过期的，爷爷，我今天没热饭，就是想弄这些好吃的给你拿回来。现在咱们开吃吧。”

金锁眉开眼笑地撕开一个花兜兜，从里面掏出什么玩意儿来塞进嘴里。

爷爷闻到一股香味。金锁揪下一块儿放进爷爷嘴里。

“据我所料，你混进办事的人家，趁人不注意，偷的。不说明白，我不吃。别看家穷，但丢人现眼的事我不干。”

“爷爷，我忘了告诉你，我分的坟比他们多，所以才有这些好东西。”

“分坟？到底怎么回事儿？”爷爷听得毛骨悚然，忙把嘴里的东西吐在手上。

“今天是清明节，后山的坟地里，好多人来上坟，好东西都是他们拿来的。”

爷爷忽然想起刚才卷烟撕下的日历上大大的“5”字，今天是清明节，家家户户都去坟地烧纸祭拜。

“怎么还分坟？”这帮小子太大胆了，人多起哄，爷爷很享受地吃着，内心里也担忧着。

金锁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有的分到十个坟头，有的分到八个坟头，大家石头剪子布决定谁要哪片坟地。

“爷爷，我今天特幸运，最大的带有墓碑的坟头归我了。”

金锁把好几个塑料袋都撕开来，挨个儿让爷爷尝尝。

“爷，我发现，有墓碑的大坟的人有钱，开着轿车，他还跪下来磕头呢。他们家的坟上全是花，是真花呢。烟和酒都是大坟上的，烧鸡和猪蹄也是大坟上的。其他的坟只有糕点和水果。”金锁吃得满嘴巴子沾油，喜滋滋地跟爷爷汇报着。

“爷，等你死的时候，我也去给你上坟，也给你买好吃的。”

爷爷抡起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笑骂一句：

“你这虎小子，这点弯儿没转过来。到底是个孩子。”

金锁愣愣地看着爷爷，也没说错话呀。

爷爷把金锁的这句话跟马大奶说了，结果这句话流传开来，成了金锁的一句经典名言。人们看见金锁就逗，金锁红着脸逃跑了。

没有想到，祭祀去世的人，让活着的人解馋了。爷俩吃口这个，又吃口那个，比过年都丰盛。

“据我所料，你说的大坟是老吴家的祖坟。他们家有个小子吴老二，上了大学，毕业后给大老板开车，可有钱了。他这是回家上坟来了。”爷爷一边咬着蛋糕，喝着小酒，抽着香烟，跟金锁讲着老吴家的事。

金锁又羡慕起吴老二来，幻想自己也有个轿车，也要像吴老二一样，穿着好看的衣服，腆着大肚子，上坟买好多东西，比吴老二还多的好东西，那才牛呢。金锁甚至希望自己上的坟比吴老二还多，漫山遍野都是金锁的坟。

金锁自己也没有想到，几个月后，他恨死了吴家人。 r5IN6agMRtP1kh0vwYqQEFTzdV4kPrwck85eqoUf4BnIgCE/EMAl6LPn6yTrIfG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