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夏天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句子:那个不寻常的夏天,是从大姨的唠叨声中开始的……
写下这个句子的时候,夏天看到自己有些木然地站在大姨面前,一只手拘谨地垂在身体的一侧,小心地捻着裙摆上的棱角,另一只手则一直拉着拉杆箱没有放开,眼睛却看着大姨身边的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那双眼睛真大,真圆,眨巴着,正专注地盯着她,盯得那么专注,一动不动。这种专注的盯,让人觉得不舒服,起码,夏天是这样感觉的。她不得不将自己的视线从那双眼睛上移开。移开了,但是夏天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应该落在哪里。大姨正忙着手里的活计,将芹菜叶子摘掉,放在一只白亮亮的不锈钢盆里。那些鲜嫩的芹菜叶被丢进盆里的时候,跳动着,样子很生动。然而,大姨的唠叨声,跳动得更加生动。
夏天的心,便轻轻地闪了一下,她隐隐地预感到,自己在乡下的这些日子,将会是难熬的。那可以预期的日子如同那双专注的大眼睛,正专注地盯着她,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夏天便用力握了握手里拉杆箱圆滑的拉杆,细心地体会那拉杆的爽滑。爽滑的东西,不好把握,正如眼前的情景,让夏天的心一点点开始发虚。她觉得妈妈在和她说起大姨的时候,是耍了滑头。妈妈说大姨是个热心肠的人,做事情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绕弯子,和这样的人相处,容易。“况且,她是你大姨,你是她亲外甥女,在那里生活,你会觉得开心的。”妈妈猫着腰,将拉杆箱的拉链拉上。拉链滑动时发出的声音略显沉闷,也有一些不真实。
“况且,你从来没在农村生活过,体会一下,还是短期的,也挺好的。”妈妈还在疏解夏天心里的不快。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夏天是一定不会来乡下大姨家的。当妈妈说起她要去省城培训半个月,夏天只能到大姨家里来待一阵的时候,夏天的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激动的,她甚至对乡下生活产生了一种期待。毕竟,在城市里生活了十几年,一次农村都没有来过。新鲜的东西总是有吸引力的,夏天也想改变一下自己生活的轨迹,即便是短期的,也好。
当客车在湾水村边的公路上停下来时,夏天拎着拉杆箱,走下来,站着,望这个村子。女儿河水在村子中间穿过,将村子一分为二。河面并不宽阔,水流也不是很大,平静地流淌着,仔细听,可以听到女儿河发出的缓慢而有韵律感的水声,如同这个叫作湾水的村子一深一浅的呼吸。河岸边,是茂密的树,有杨树、柳树、槐树,还有夏天不认识的树,开着淡粉色的花,满满一树的花,闹盈盈的,很漂亮。树的旁边是一条土灰色的路,不宽,只能走一辆车,被车轮碾压得白白亮亮的。车子刚拐向村子里面,一些房屋就已经露出来了,但是有树遮挡着,看不完全。夏天喜欢树,也喜欢在树中间跳来跳去的鸟儿。她觉得乡下的树是真正的树,不事雕琢,随意而生,每一棵树都站在需要它站着的地方,自然,随性,有分寸。城里的树就不是这样的,那是经过市政人员安排的,留着明显的刻意和做作。鸟儿呢,也是不一样的,城市里的鸟儿是紧张的、匆忙的,它们发出的声音只能算是鸣叫,带着焦躁和隐隐的不安。而在乡村呢,这里的鸟儿却很闲适,一切都是不慌不忙的,大片大片的树,随便哪一个地方,都是它们舒适的家。这里的鸟儿叫起来,根本就不是叫,而是唱。沿着土路往村子里走的时候,夏天就仰着脸,仔细倾听鸟儿的歌声。
听着鸟儿的歌声,夏天的心就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慢慢地走下公路边的缓坡,走进村子。她对自己与湾水村的初次相识比较满意,同时也默默地祝福自己在这里的日子能过得好。
可是,大姨的唠叨声,让夏天的心一点点发紧,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简直就是被大姨丢在盆里的芹菜叶,生动地跳动着,而跳动的背后,并不是开心,而是让她越来越不舒服的紧张感。
终于,唠叨的大姨抬眼看了看站在面前的夏天,将盆往前推了推,说:“你咋还站着,快把东西放下。李向梅,你领着夏天姐姐去东屋,把东西归置一下。”吩咐那双大眼睛的时候,大姨还略显夸张地扬扬手,往外面指了指。
大姨的脸圆圆的,胖胖的,带着怨气。
李向梅抿着嘴巴,依然是一声不吭,眨巴着大眼睛,更加专注地盯了盯夏天,转身向东屋走去。
夏天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她小声地对大姨说:“大姨,我过去了。”
大姨又挥挥手,说:“去吧,去收拾收拾,把自己的东西归置好。晚上,你就和李向梅住在东屋。我知道,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说道多,咱这是农村,条件差,比不了城里,你来了,就得学会适应这里的条件。唉,你妈小时候就和我不一样,说道可多了。你说,都是一个妈生的孩子,差别咋那么大呢?你姥姥生了我们四个孩子,她最偏向的就是你妈,恰恰数你妈说道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