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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火车喷着浓烟行进在广袤的平原上。
包厢内，梦钺臣与肇晟龙面面相觑。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梦钺臣有些动作不便，看上去十分滑稽。
宫崎泙沥那一刀实实在在地砍在了他的肩膀上，当时梦钺臣吓得魂飞魄散，真以为自己要见阎王爷。最后一丝侥幸随着宫崎这果断一刀而破灭，梦钺臣只能被迫接受命运的安排，宣誓效忠组织，正式成为一名侣阁刺客。
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的梦钺臣此刻变成了哑巴，心情复杂地盯着好友肇晟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坐在梦钺臣对面的肇晟龙同样百味杂陈，嚼着烙饼想心事。
从宫崎泙沥那里得知父亲侣阁刺客的身份，肇晟龙便猜到了可能的结局。不等宫崎泙沥讲完父亲的“光荣事迹”，他已经泪流满面。
多年来靠他那点微薄的薪水，母子俩相依为命、苦熬岁月，父亲是支撑他坚持下去的唯一信念。父亲死了，也意味着自己与济南肇家彻底断绝关系，认祖归宗的美好愿望被血淋淋的现实击得粉碎。
更让肇晟龙不能接受的是，刚确认侣阁刺客的特殊身份，组织交付的第一项任务竟然是刺杀叔父肇霖平。
奉军肇霖平大恶行径，天怒人怨，理应诛杀，但是为什么偏偏轮到自己去执行？
或许是教官宫崎泙沥故意对肇晟龙进行考验，又或者是组织认为他与肇霖平的亲戚关系可以利用，总之这次刺杀任务落到了这位年轻后生的头上，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
到奉军驻天津总司令部谋职，是肇晟龙离家前的说辞。叔父肇霖平的来信摆在那里，母亲自然也不会怀疑到他，连夜准备烙饼、大葱做干粮。
“怎么办啊？”
肇晟龙憋了半天，忍不住向搭档梦钺臣问计，他知道见多识广的梦钺臣比自己聪明一千倍。
梦钺臣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无奈地摊摊手。
肇晟龙抓起半张烙饼递给梦钺臣，支支吾吾地说：“肇霖平是我叔父，你是知道的，我肯定下不了手，所以这次任务还得靠你来完成。”
梦钺臣理解地点点头，虚张声势道：“没问题啊！到了天津，就是我梦钺臣的地盘，一定会有办法的。你让我好好想一想，一定会有办法。对了，肇晟龙，你之前杀过人没有？”
肇晟龙使劲摇头，予以否认。
“我也没有。我连鸡都没有杀过。”
梦钺臣从腰间摸出一把南部式手枪，摆在肇晟龙面前。肇晟龙也拿出自己的配枪，放在桌上。
这是宫崎泙沥给他们的武器，只进行过一次射击训练。
两位搭档好兄弟盯着手枪，一时乱无头绪。
梦钺臣忍不住抱怨道：“这他妈不是明摆着让我俩去送死吗？你叔父肇霖平什么人啊？军阀将领，奉军旅长，府邸戒备森严，身边侍卫无数。我们想杀他，谈何容易？”
“那怎么办啊？”
“我他妈也想知道该怎么办！”
梦钺臣看一眼肇晟龙，忽然明白了，“噢！我知道了，宫崎泙沥为什么让你做我的搭档，就因为你跟肇霖平的关系可以利用。肇霖平是你叔父嘛！既然来信邀你去天津，你直接到肇府，趁其不备，一枪结果了他！”
“我说过了，我下不了手！”
肇晟龙将自己的配枪推到梦钺臣面前，像扔掉一块烫手的山芋。
梦钺臣双手持枪比划了一下，又沮丧地将两把枪放回原处。
“我也不想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为老梦家的一根独苗，我还没结婚呢！我得给我们老梦家留个后。哎，你说钱濡玉是怎么回事啊？说翻脸就翻脸，说退婚就退婚啊！”
肇晟龙也觉得奇怪，“是啊！她到底怎么想的？刚见面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卦啦？”
梦钺臣怀疑地盯着肇晟龙，上下打量着他。
肇晟龙窘迫不已，急忙解释道：“梦钺臣，你千万不要误会啊！我确实喜欢钱濡玉，可是她不喜欢我呀！这一点你心里最清楚了。”
“我当然清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肇晟龙急了，赌咒发誓道：“我肇晟龙可以对天发誓，只要我的好兄弟梦钺臣活一天，我绝不再对钱濡玉有任何非分之想！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超生！”
看到肇晟龙急赤白脸的样子，梦钺臣嘿嘿一乐。
“好吧！我信你了。为了我的未婚妻钱濡玉，我也得好好活下去。这次任务必须设法完成，钱濡玉也得尽快娶回家！让我好好想想，我们该怎么办呢？”
梦钺臣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有了。肇晟龙，听说过那句话吗？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我们两个没有杀人的经验，但是青洪帮可以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出钱雇杀手，这件事情保证能成！”
希望虽然渺茫，但还是有的。两位初出茅庐的后生激动不已，他们不会想到接下来现实却给他们兜头泼了盆凉水。
在一位青帮小混混的引荐下，梦钺臣和肇晟龙如愿见到了坤堂主。
坤堂主身材魁梧，面貌丑陋，宛如传说中的凶神恶煞。此人在天津卫赫赫有名，所属青帮称霸南市多年，最扬名的战例，应该是与洪帮争夺地盘时的那次“炸油鬼”。
青洪两帮各遴选“死士”若干，轮流跳入油锅，哪方先认怂哪方输，立即退出争端地界。
最终，坤堂主以牺牲五名手下的代价赢得南市霸权，心狠手辣，妇孺皆知。
梦钺臣久闻其名，抱拳施礼道：“见过坤堂主，小弟梦钺臣，这位是我的好兄弟肇晟龙。”
坤堂主得意地说：“梦会长家的少爷居然也求到坤某头上来啦？真让敝人受宠若惊啊！梦少爷，今后你我两家常来常往，相互关照啊！既然都不是外人，有话尽管直说。”
“我想请堂主出手，帮忙杀一个仇家。”
坤堂主一乐，“就为这点小事？那梦少爷也不必亲自跑一趟吧？”
梦钺臣解释道：“为了保密起见，我觉得还是与坤堂主直接面谈比较好。毕竟人命关天，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越少越好。另外，久仰坤堂主大名，早想着与您见上一面，今日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梦钺臣看向肇晟龙，给他使个眼色。
肇晟龙会意，将拎着的点心盒子摆在桌上。
坤堂主满意地点头，夸赞道：“嗯，好。梦少爷出身豪门大户，确实比较懂规矩，不像某些人颐指气使，以为坤某只是拿钱办事跑跑腿。钱带来没有？”
梦钺臣说：“定金带来了，不过我懵懂无知，也不敢打问具体数目。”
“卸一条胳膊，五块银洋；这一条人命嘛！你自己看着办吧！”
旁边的肇晟龙立即凑近梦钺臣，低声盘算道：“一条胳膊，五块银洋；人有四肢，四五二十；躯体十块，顶多三十！给他三十吧？”
肇晟龙自幼家贫，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对于好兄弟肇晟龙的斤斤计较，私下打着小算盘，梦钺臣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嘲讽道：“你以为来这里买猪肉呢？能省一点是一点？杀人懂吗？这应该是件大买卖。”
梦钺臣转向坤堂主，又试探着问道：“小弟愿意出两百银洋，坤堂主以为如何？”
“好，少爷爽快，就照你说的办。你想杀谁？报上名来。”
“肇霖平。”
听到这位奉军旅长如雷贯耳的名头，坤堂主愣了一下，微眯着眼睛重新审视着梦钺臣。
两百银洋的高报价，原以为梦钺臣不懂行情，没想到仇家却是位高权重的奉军将领。坤堂主当然知道，之前郁闷不得志的奉军营长肇霖平近期突然得势，在军政界混得风生水起，平步青云的背后有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势力替他撑腰。想杀他谈何容易？
坤堂主皱眉思索着，面露难色，“少爷想杀掉奉军旅长肇霖平，一定与之深仇大恨。坤某好奇其中原委，少爷不妨说来听听。”
“没有这个必要吧？”
来青洪帮之前，梦钺臣已经想好了借口，瞎话可谓张嘴就来，但是关键时刻很有必要先卖个关子，以便对方笃信不疑。当然，如果对方不再追问，那就更好了。
没想到坤堂主知难而退，顺势说道：“既然少爷信不过坤某，那就另请高明吧！送客！”
来都来了，怎么可能没有下文。
梦钺臣不急不躁，拱手道：“不是小弟信不过坤堂主，只是涉及天津总商会的一些内务事情，担心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事情是这样的，不久前奉军肇霖平为了筹集军饷，一连杀掉三位工商业主，想必您也听说了。北洋政府下令彻查此案，奉军总司令部却阴奉阳违。军阀肇霖平至今难遭惩处，而天津总商会因此备受质疑。”
坤堂主点点头，“这么说，你是代表天津总商会来的？”
“不，我只代表我自己。身为津门青年才俊，不能手刃凶手肇贼，替死者家属伸冤，已经羞愧难当。所以，愿借坤堂主之神力，惩恶扬善，还死者公道。”
梦钺臣一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有理有据，连肇晟龙差点儿都相信了他。
“买凶杀人”这种原本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从巧舌如簧的梦钺臣嘴里说出来，竟然完全变了味道。坤堂主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捧到了“替天行道”的道德高度，差点儿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他。
可惜目标是军阀肇霖平，坤堂主自感螳臂当车难以撼动，只好昧着良心欺负这两个年轻后生。
“好！既然少爷挺身而出，主持正义，那坤某也有话直说吧！”
“您请讲。”
“肇霖平什么人啊？奉军旅长，位高权重。要杀这位军阀将领，不可能与贱民等价，少爷应该懂我的意思吧？”
“明白，坤堂主想要多少辛苦费？尽管明说。”
“一万银洋。”
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数目，梦钺臣还没来得及表态，肇晟龙先忍不住喊了起来，“一万？我的天哪！狮子大开口啊？我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么多钱。坤堂主是故意刁难我们吧？”
坤堂主冷言冷语道：“一万银洋，只是定金；事成之后，再付十万！”
梦钺臣赶紧陪着笑脸，安慰道：“坤堂主，你千万不要生气。我知道你在跟小弟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没有一万定金，此事免谈。”
津门混迹多年，交往五行八作，梦钺臣少爷何等聪明，他一眼看透坤堂主退避之意，也不再勉强。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说定了。我这就筹款，定金连夜给您送来。告辞。”
肇晟龙不解其意，嚷嚷道：“梦钺臣，你疯了吧？一万银洋，砸锅卖铁也凑不够啊！”
梦钺臣赶紧给他使个眼色，拉着肇晟龙往外走。
坤堂主的怪笑忽然从背后传来，“哈哈哈，我让你们走了吗？来人，给梦少爷搬把椅子。”
见无法走脱，梦钺臣、肇晟龙只好停下脚步。
梦钺臣说：“坤堂主，您还有何吩咐？”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青帮的堂口也是你们随便进出的吗？少爷，不懂规矩，坤某可以教教你。”
肇晟龙心里窝火，质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几名身高马大的青帮弟子围拢上前，揪住两人搜身。
梦钺臣见势不妙，老老实实伸开双臂，予以配合。肇晟龙不甘受辱，与之推搡，结果被摁在地上拳打脚踢。
青帮弟子从梦钺臣身上搜得的银票、银洋若干，连同配枪一起摆在坤堂主面前。
坤堂主惊愕道：“果然是富家子弟，出门逛个街都随身带枪？”
梦钺臣没好气地说：“钱你留下，把枪还我，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坤堂主扒拉着桌上的钱物，意犹未尽地说：“想一走了之，恐怕没那么简单啊！既然来了，就请梦少爷老老实实在我这里待着。坤某马上差人到肇府禀报，就说少爷你私下收买杀手，密谋暗杀奉军肇旅长。你说肇旅长一高兴，酬劳该拿来多少？”
至此，坤堂主邀功请赏的丑陋面目暴露无遗，梦钺臣和肇晟龙意识到自己被青洪帮算计，懊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