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日租界占地面积有两千余亩,海光寺日本兵营周边的大片区域均被囊括其中。
租界内商贸繁盛,人来车来。街面上店铺林立,充斥着各种日本洋行、日式料理店以及日本杂货店。据相关史料记载,至民国七年,天津日租界内公开贩卖鸦片的烟馆和妓院足有上百家。
大隗料理店与海光寺日本兵营一街之隔,半截蓝色布帘挂在门口。
身着日式和服的服务员“宫崎莉香”踩着小碎步往来穿梭,笑脸迎来送往,翻台送餐,忙得不亦乐乎。
化名“宫崎莉香”的钱濡玉肩负使命,藏身大隗料理店,只等目标出现。
奉军旅长肇霖平会不会来?连教官宫崎泙沥也不敢打包票。有情报显示,肇霖平之前几个月经常来大隗料理店,与鞋匠之妻周氏幽会。两人把酒言欢,卿卿我我。不过,自周氏遇害之后,肇霖平一次也没有来过。
一连几天下来,肇霖平始终不见人影,钱濡玉不免等得心焦,目光常于门口流连。
再后来,她便跑到料理店门外,袖藏厨刀,朝肇府方向张望。
每到这时,店主宫崎大隗或者他的妻子中野麻由子都会大声喊“宫崎莉香”这个名字,让她回店里帮忙,其实是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
久而久之,“宫崎莉香”便成了大隗料理店的代名词。
海光寺的日本兵到大隗料理店喝酒,通常都会说一句:去找“宫崎莉香”拉家常,同时配合狡黠一笑,似乎藏着某种不可言喻的暧昧。
钱濡玉当然不想成为子虚乌有的“宫崎莉香”,她是一名死士,应该像头饿狼随时准备给对手致命一击。报仇心切的钱濡玉暗自盘算着,心说今日肇贼再不现身,老娘直接杀到肇府去!
天色渐暗,顾客增多。
钱濡玉像往常一样忙碌着迎来送往,忽然一阵心悸发抖,这种触电般的异样感觉让她顿时警醒,下意识地抄起一只酒瓶,黑着脸朝店外走去……
一辆雪佛兰布篷车驶来,远远停在了街对面。
车上的肇霖平远望着大隗料理店的日文匾额,眼睛湿润了。
这家日本料理店寄存着他诸多美好回忆,与鞋匠之妻周氏的爱情以及两人相濡以沫的浪漫时光。
只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约最终变成了一生遗憾。
肇霖平与周氏最初相识便是在海光寺的大街上。那天,从妓院下班的周氏遭到纨绔子弟的纠缠,被时任奉军排长的肇霖平恰巧撞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痛殴对方替周氏撑腰。
英雄救美的肇霖平与周氏一见钟情,此后两人经常到大隗料理店幽会。
原本微薄的军饷统统换成生鱼片,为了博美人一笑,肇霖平甘愿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周氏曾经感慨说:“承蒙肇君垂爱,周氏感激涕零。只是我丈夫年迈无助,不忍弃之而去。肇君若有情厮守,需再熬几年,待我丈夫百年之后,周氏必接受肇家名分。”
那时温情的话语犹在耳边,爱人却已香消玉殒。
呜呼哀哉,一阵悲伤漫过心头。肇霖平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泪水,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跳下车,大步朝大隗料理店走去。
几名贴身侍卫随行,前后护佑,不敢大意。
站在料理店门前的钱濡玉恶狠狠地盯着肇霖平,拎着酒瓶的手微微发抖。虽然她并不认识肇霖平,但是笃信眼前之人必定是肇贼无疑。
就在钱濡玉即将发起袭击之际,一名醉醺醺的日本浪人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放肆地哈哈大笑。
钱濡玉看也不看,反手将酒瓶砸在他的脑袋上。
遭到重击的日本浪人身体晃了两下,颓然倒地,人事不省。
店家之妻中野麻由子看到这一幕大呼小叫着跑了过来,连捶带打地将钱濡玉拖进店内。钱濡玉临走前不忘朝倒地的日本浪人再踹两脚泄愤,仿佛她打倒的是仇家肇霖平。
肇霖平亲眼目睹这巾帼不让须眉的一幕,不禁对新来的年轻服务员产生了兴趣。
落座后,他特意向宫崎大隗问起“宫崎莉香”的来历。
店主宫崎大隗是老熟人,他的话肇霖平还是基本相信的。
宫崎大隗介绍说“宫崎莉香”是自己的女儿,从日本九州福冈县那种小地方来到大城市天津有些不适应,这两天闹着要回日本国,谁也劝不住。这不,今天又闯祸了,也不知要赔人家多少钱。
开料理店的宫崎大隗夫妇在青岛待过一段时间,国语带有明显的山东口音。
祖籍山东的肇霖平感到亲切,视其为半个老乡。
“宫崎先生,酒菜还是老规矩。今天我要在这里会见一位重要的客人,没有特殊情况,不要轻易打扰。”
宫崎大隗答应着出了门,刚回到后厨,就看到钱濡玉将一把厨刀藏进袖管。
本来想过问一下,但是被钱濡玉凶狠的眼神吓退,登时噤若寒蝉。
不久前,钱濡玉拿着宫崎泙沥的推荐信来到大隗料理店打工,还要假扮无中生有的“宫崎莉香”。
宫崎大隗夫妇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只是不敢多问而已。
军阀混战,战火频仍,在天津日租界内做生意,日子相对安宁一些。宫崎大隗和中野麻由子是本分的生意人。这次受宫崎泙沥之托,安排钱濡玉入职自家料理店,同样冒着巨大的风险。
他们肯定猜不到,年纪轻轻的钱濡玉竟是一名“以命搏杀”的死士。
与侣阁刺客“自保为先”的宗旨不同,仙阁死士执行任务必不顾一切。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以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胜利。死士的第一条规矩便是:抱定必死之心,与敌玉石俱焚。
复仇心切的钱濡玉准备妥当,随手端起一盘鱼,走向肇霖平所在的包间。
宫崎大隗惴惴不安,看向中野麻由子,欲言又止。
中野麻由子忍不住感慨道:“多好的姑娘啊!她到底是做什么的?”
“肯定不是一般人!还是不要随便打问。我只是有些担心,她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夫妻对视,交换了眼神。
中野麻由子不再多言,急忙跑到后院去收拾行装,相机跑路。
踩着小碎步穿过日式格栅走廊,逐渐逼近肇霖平所在的包间,年轻的钱濡玉没有丝毫紧张,唯有一团怒火在胸膛燃烧。
奉军旅长肇霖平是臭名昭著的军阀将领,肆意枪杀天津工商业主,疯狂洗劫仙侣阁金店,可谓杀人如麻,恶行累累。不过钱濡玉之所以接受这项刺杀任务,都是因为自己的母亲——侠女虞冰。
砍下肇贼的脑袋,摆在母亲坟前,这是钱濡玉出征前的誓言。
如今杀害母亲的肇霖平就在自己眼前,还不手起刀落予以斩杀?
钱濡玉端着一盘鱼快步走向肇霖平的包间。守在门外的侍卫们将她拦下,带队军官上前搜身。
钱濡玉面无表情地予以配合,听之任之。
藏在袖管里的厨刀不出意外地被搜了出来,这名军官恶狠狠地盯着钱濡玉,等着她的解释。
“杀鱼不用刀吗?有什么奇怪的?”
牵强的理由并不能令人信服。
带队军官冷笑,扭头命令手下说:“给我看好她。”
说完,这名军官便进了包间,应该是跟肇霖平汇报。
钱濡玉端着一条活鱼,随便打量着眼前的侍卫,判断着形势。
侍卫共四人,皆为青壮。站姿挺拔,虎背熊腰;身背大枪,腰挎毛瑟短炮。目光下移,又见小腿结实有力,脚下生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这是典型的军人做派,估计战场经验丰富又兼具肉搏战实力,肇霖平精挑细选出来的贴身保镖果然不同凡响。
钱濡玉自幼习武,身手了得,自认一口气打倒这几个侍卫并不难,问题是受到惊扰的肇霖平会拔枪反抗,还是趁机脱逃?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反抗,肇霖平必死无疑;逃走,钱濡玉将功亏一篑。
死士不是莽夫。想到宫崎泙沥这句话,钱濡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目光越过几名侍卫的肩膀,投向肇霖平所在的包间。
带队军官出门,摆弄着厨刀,并没有立刻还给钱濡玉。
“跟我进来吧!我们旅长有话要说。”
跟在带队军官身后进门,见肇霖平稳坐在方桌后。钱濡玉略一犹豫,跪在桌前,将那盘鱼摆在桌面上。
“现场表演切鱼片?以前都是后厨做好直接端上来啊!”
钱濡玉解释道:“别看就差几分钟的时间,直接影响鱼片的鲜美味道。长官不信,可以试试看。”
盘子里那条鱼突然跳了一下,似乎听懂了两人的对话。
肇霖平哈哈大笑,“好吧!既然宫崎莉香小姐有料理的雅兴,肇某愿意尝试一下。请吧!”
带队军官犹豫着将厨刀递给钱濡玉。
钱濡玉接过厨刀,先随便耍几个花活。厨刀上下翻飞,又如同粘在手掌上,令人叹为观止。
接着,钱濡玉熟练地操刀宰杀活鱼,眨眼间生鱼片整齐码放在盘子里。
肇霖平一边饶有兴致地观赏,一边看似随意地问道:“这家店我经常来,以前怎么没见过宫崎莉香小姐呢?”
“若不是父母催促,我才不来天津呢,福冈县很好,街上没那么多枪声。”
“你是第一次到中国来?”
“是的,第一次。”
“是吗?我看不一定吧?你在撒谎!”
随着肇霖平一声怒喝,带队军官举枪抵住钱濡玉的脑袋。
钱濡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厨刀,直视着肇霖平的眼睛,“长官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啊!”
肇霖平冷笑道:“你履历编的不错,而且与宫崎大隗的说法也都对上了。但是你们忽略了一个问题。难道宫崎莉香小姐自己没有察觉吗?你父母说的都是山东话,而你的国语却带有明显的直隶口音!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仙门镇位于冀鲁交界,口音更侧重于直隶的地方话。
生于斯长于斯的钱濡玉已经在刻意模仿日本人说国语的生硬方式,没想到还是被敏感多疑的肇霖平听出了差异。
真是百密一疏啊!
事已至此,钱濡玉便不再迟疑,决定立即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