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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小时候的事儿

大丰公司和明代烈士

高家瓦解后,父亲带着我们搬进了新房子里。这是一处四进的宅院,有七间宽,面朝后街。至今,我还记得家周边的小事儿。

我家西边有一家上海人开的公司,叫“大丰食品公司”。生产什么食品已经忘记了,只知道厂后面的广场上,鸡蛋壳堆得像座小山。大丰公司做食品的时候,只要蛋白不要蛋黄,所以,公司的人常把蛋黄挑到街上卖。为了这,双沟街人还为他们编了个小曲:“双沟街,大改变。大丰厂,来生产。雇工人,收鸡蛋。取蛋清,做糕点。小媳妇,去厂干。鸡蛋壳,堆成山。”

同乡的人开玩笑地把南方来的人喊成“蛮子”,那些“蛮子工人”在厂子里清点鸡蛋,声音像唱歌一样抑扬顿挫,从西墙外飘进我家,没出嫁的时候,我经常能听到。出嫁了之后,三妹还来告诉我说,日本鬼子进驻双沟街之后,可能是为了整洁,他们把那小山似的鸡蛋壳粉碎成米粒大小,铺在后大街上,整整铺了一条街面。

我家北面大概三百米的位置有一座墓,墓前有碑,上面刻着“明王载鸿烈士之墓”几个字。乡人传说,明朝灭亡、清朝建制之际,明朝的王载鸿拒喝清朝的水,最终饿死在这里。后人为了纪念他,为他立了座碑。碑的背面也许刻着王载鸿的生平吧。当时年幼的我,对这些一无所知。

“高东泰”药房,院里草药香

我家靠街的门面房是曾祖父当年开的药房,字号是“同仁堂”,不过,和北京的那家百年老店没什么关系。

我对这个药房印象很深。几个巨大的药柜占满了三间屋的北面墙。药柜上装着一个个小抽屉,每只抽屉里都有不同的药材,抽屉外面贴着剪裁得大小一致的白纸,上面用黑字写着药材的名字。药材有粗细、生熟之分。粗药指的是当地可以收到的草药;细药是本地没有或者罕见的草药,有的很珍贵,需要派行家专门到外地采购。生药是经过晾晒和简单加工之后直接能用的药材;熟药在入屉之前,要经过切、晒、炒、熬等工序才能制成。

阳光好的时候,我家院子里常常晒满草药,有的干枯,有的鲜活。整个庭院中都飘荡着清苦的药香。

在药店里,我常看到伙计们娴熟地抓药、称量、打包。年深日久,伙计们的手都又快又准,有的店员练就“一抓准”的功夫,让我十分佩服。伙计们必须知道药理,人都说,在药店做学徒三年,出了店门都会给人看病。阴天涝雨,生意清淡的时候,伙计们加工药材,他们每个人负责不同的活,切、碾、捣、剁、炒、熬……我记得大黄炒了之后药味特别浓郁,小小年纪的我吃不消,每次从炒大黄的地方经过,我都要捂着鼻子憋住气,快步跑开。

端午节的时候,苏北一带时兴给孩子们做香荷包。香荷包一般用绸缎缝制,各式各样、色彩斑斓,挂在孩子的脖子上十分好看,还能防止毒虫叮咬、防止生病。制作香荷包要用棉花包裹上药粉,装进事先缝好的小口袋中,缝好口再抽紧线,做成心形、羊角形,也有人简简单单地缝一个小布袋子。巧手的媳妇们给荷包配上丝穗,再钉上长长的丝线挂绳。

每年农历五月前,俺家药房传承着祖宗的规矩给百姓们散香药,分文不取。在娘的操持下,药房早早准备好香药料,研磨成粉,一包包分好,放在柜台上,等待着乡邻前来。双沟街的百姓都知道“高东泰”药房每年端午散香药,所以,端午前,来药房拿香药的人络绎不绝。

父亲抢到这处宅院时,药房还有很多余货。父亲经营了几年后,终因资金紧缺、管理不善而关闭。几十年过去了,我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药臼子“稀哩咣啷”的捣药声,碾药滚子撞击药槽的声音,小秤盘子磕碰台面声,还有那迎来送往的客套话。

热气腾腾的榨油坊

俺家后院有个榨油坊,小时候,我常看油坊师傅榨油。

榨油之前,要先碾压豆子。把豆子整理干净之后,用石磙压扁。院中有一座“二龙戏珠”碾盘,在年幼的我眼里看起来非常高大,碾盘上有一个几百斤的石头磙子,石磙是用骡马拉的。一粒粒圆溜溜的豆子从沉重的石磙下压过之后,全成了“扁豆”。“扁豆”也叫“豆钱子”,是没出过油的半成品。豆钱子吃着很香,小时候,娘喜欢用青椒或者萝卜丝炒豆钱子做菜,有时,还用韭菜和着豆钱子做包子。

豆钱子做好之后,把大锅刷好,点火架蒸笼,把豆钱子蒸熟。蒸豆钱子我没见过,因为师傅们一天到晚本来就汗流不止,穿不住衣服,蒸豆钱子的时候,整个榨坊里热气腾腾的,师傅还要使劲砸,更是要人人脱光,哪个小孩敢走进去?

榨坊里有许多打夯的木棒槌,每把足有五斤重。还有很多圆模具,用来装蒸熟的豆钱子。榨油前,一般要先在模具里铺上一层薄薄的长水草,倒入豆钱子之后,再把伸出模具外的水草一一向内翻转、收拢,让它们包裹住豆钱子。此后,便是要用木棒槌夯砸了。

夯砸之后,油从模具中流了出来。这油不用盒装,不用桶盛,都流到地面上的一个土坑里,要用时,从坑里舀油。小时候我常想,这样多可惜,事先得灌多少油下去,才能让这土坑喝足不下渗?后来我又想,那时没有冷藏设备,土坑装油,也许是为的要利用土地的阴冷,让油不变质吧。

小孩子生来好奇又好动,我看骡马拉着石磙,围着碾盘,一圈一圈地轧豆子,心里痒痒的。师傅不轧粮的时候,我时常爬上碾盘,把它当作戏台玩耍,伸胳膊踢腿。又或者爬上跳下,像骡马那样在石盘上转圈跑,一圈又一圈,直跑得天地混淆,就闭上眼往碾盘上一躺。有时我还使劲推那个大石磙,推呀推呀,因为我年龄小,不管怎么推,那石磙子都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父亲不善经营,油坊在父亲手中只几年,就和药房一样停业了。如今,这种原始的榨油方法已成为历史,但关于油坊的记忆却长存。

同福临东江,宣原苏蓟昌

我小的时候,最小面值的钱是一文钱,当时叫“制”,老百姓也把它们叫“制钱子”。当时,人们用一个上面有槽子的木板专门来放这些钱,这个板子叫“钱板子”,钱放进去,清点起来也方便。

那时候,凡是开店的都可以出票子 ,我曾祖父家也出票子。票子是纸的,长方形,面值大小不一,最大值是千元,比现如今的百元钞票大。票子的版面是竖着的,上面印着“高东泰”的店号。高东泰的票子可以在徐州一带流通,拿它可以买货,也可以兑换其他商号的票子。票子出得多,就不怎么牢靠。有时候店家传出消息,说是要倒闭了,拿票子换不到钱了,一早起来,这家门市前面就围满了人,一传十,十传百,像墙倒塌一样,店就败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唱一首关于钱的歌:“同福临东江,宣原苏蓟昌,南河宁广浙,台桂陕云漳。” 这说的其实是晚清制币局的号。那时候,清政府的制币局有二十一个,想要收集齐全部的钱可不容易。我们那里有传说,谁有这样完整的一套钱,可以兑换一辆洋车子。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谁真的换到过。

高家分家后,店不开了,票子也就不出了。

头刀韭,谢花藕

夏天到了,荷塘中长满了荷叶。华北平原的夏天是非常炎热的,可在荷塘边就不一样了。又大又圆的荷叶布满水面,高高低低、大小不一,底下隐藏着许多莲蓬。风带来荷叶的清香,蝉鸣的声音,小时候的我,在荷塘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下午。

我常想着荷塘旧事。

小时候,我家也有一个荷塘,面积不大,两三亩地,和粮场相连。荷花生长的季节我经常在荷塘边玩耍,眼看着荷叶长出水面,又一天天长大。荷叶的生长很有意思,初出水的荷叶像含羞草,两边对卷着生长,慢慢舒展开来,才会形成一个圆。荷叶越长越大、越长越高,大的直径有六七十厘米。

天热时,我摘一片荷叶当伞,躲避阳光的暴晒。每年荷花茂盛的季节,我娘都要用荷花的各个部位做吃食,给家人尝鲜,我记得娘做过荷花蒸米粉肉、冰糖炖藕、荷叶蒸馒头。

娘经常做荷叶蒸馒头,因为馒头是主食,隔三岔五地就要蒸一锅。那会儿,娘亲自挑选新鲜荷叶,摘来洗净,铺在垫子上,放上一个个揉好的面团。一阵大火,锅内的荷香随着蒸汽飘满了锅屋 。馒头熟时,白白的馒头像变戏法似的,变成了淡绿色。馒头的每个孔都充满荷叶的清香,平时吃一个馒头的我,这回能吃下两个。

采荷叶有讲究,不能连茎带叶一把掐,必须让剩下的茎高出水面,因为莲的茎是空心的,掐得太多的话,里面会灌水进去,这样泥里的藕就烂掉了。懂行的人都是从茎的中间折断,这样不妨碍莲藕的生长。

双沟的藕是有名的。街南头是红莲,街北头是白莲。白莲的特点是白嫩甜脆,汁水多。除了炒、蒸、炖、煮、烫之外,还可以生吃。小时候,娘切藕时,我眼巴巴地在她腿前面转来转去。娘知道我的心思,有时候给我切一段,我拿在手里,“嘎巴嘎巴”,吃水果一样吞下肚里。

娘常说,六月的“谢花藕”最好吃。谢花藕是早熟的藕,不等秋分、寒露,荷花刚凋谢时就把藕扒出来,烫凉盘 ,锋脆锋脆 的。娘给我说了个小曲儿:“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黄瓜纽 。”说的就是六月的藕嫩。

莲藕的生长期有半年,初夏开始生长,霜降前后,水面上的荷叶枯萎了,藕就成熟了。这时,俺爹就会让承包俺家藕塘的农户下塘起藕。藕生长在淤泥里,采藕时塘里往往还有水,要采藕必须先用脚摸。人站在水面上,脚在泥巴里摸索前行,踩到藕段,用脚勾出来。刚采出来的藕像一条长长的黑鱼,浑身粘满了淤泥。湿的淤泥包裹住藕,能存放好长一段时间。

说到采藕,还有一段故事。有一个农户,一直包俺家荷塘,常年照管荷花、莲藕。多少年来,每年霜降过后,无论收成多少,他只给我们家一背篮的藕。我爹不在乎,从来不说他。农户年年送藕来,不知底细的街坊邻居还以为他巴结十老爷呢。

不想有一年,农户忽然说这藕塘是他的,还说这藕塘是他的亲戚买下的,让他放的藕。他说的亲戚,是当时双沟街“维持会” 的大队长,听到这个话,我爹蒙了:明明是我家的藕塘,怎么就变成了他的呢?多少年了,是塘里的鱼和藕养活了这家人,这会子倒好,藕塘变成人家的了。

农户一口咬定藕塘是他的,看样子,硬讹也要讹走这个荷塘。眼看家产要被人夺走,我爹管不了什么维持会,定要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他一纸诉状,把农户告到了铜山县衙。为了找到证据,爹翻箱倒柜,又跑到南京,找到当家的三大爷,终于找到了当年的地契,证明藕塘是我家的,赢了那场官司。

藕塘,带给家庭的是实惠,送给我的是儿时的快乐和久远的回忆。至今,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个采莲故事。

那时,我八岁不到,俺家的租客二嫂约我采莲。二嫂是个刚结婚不久的新娘子,娘家人在乡下种地。农村长大的二嫂虽然是个女孩,但行动举止活脱像个泼小子,她走起路来浑身带劲,一步一声杠杠的,是个快胳膊快腿的女人。她说自己会爬树、凫水、逮鱼、摸虾。

二嫂搬到俺家前院不久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家院中玩耍,她过来小声地问我:“大姐,想吃新鲜的莲子吗?”我立即回答:“想吃!哪有?”二嫂笑着说:“你家汪里 莲子长得那么大,我带你去弄!不过,你不能对别人说,连你爹你娘也不能说,说了就吃不到了。”我不懂,问她为什么。二嫂神秘地说:“白天不能去,我刚嫁到这里,大白天赤脚卷裤,别人看了会笑话。咱晚黑 去!”我暗暗高兴,答应了她。

一辈子我都记得俺家那天晚上吃的啥饭:荷花蒸米粉肉。

下午,娘就开始炒米粉、切肉、拌料,腌制做米粉的原料。我看着娘在锅屋忙里忙外,心里却想着那硕果累累的藕塘,恨不得立刻就到晚上。两三个钟点过后,天有点黑了,娘开始做蒸前的准备。她把调制好的肉片均匀地摆在一片片荷花瓣中,然后上笼点火。此时的娘顾不上我,趁着她忙不开的当口,我溜出家门,按二嫂指定的地点,跑到场边找到了她。

二嫂见到我,拽着我就向荷塘边跑。她利利索索,三下五除二地脱下自己的鞋袜,见我笨手笨脚,又帮我脱。我俩卷起裤腿,向水中走去。平时,只觉得那塘水浅浅的,不想,我的脚刚接触到水底的淤泥,感觉脚下像踩到滑鲶鱼一样,“刺溜”滑进水里,身体不当家地前仰后合。深深的淤泥吸住了我的双脚,我力气小,费了好大的劲才拔出一只脚,另一只脚却越陷越深,裤腿被水浸到膝盖。

我害怕地惊叫:“二嫂!快来!快来!我的脚拔不出来了!”正在采莲的二嫂听到我的惊叫声,拿着两个采到的莲坨,叉开两腿,扑打着水面到了我面前。让我把一只手伸给她。她猛地一拽,把我从稀泥里拉到了岸边。莲子没采到,裤子却湿了大半截。我赶忙穿上鞋,顾不得二嫂,一溜小跑回到家,钻进屋里不敢出来。那时我年纪小,没有心眼,不知把潮湿的裤子换下来,只会傻呆呆地躲在屋里不敢吭声。我自知闯下祸,等着挨打受骂。

娘那时只有我一个孩子,从小娇惯着我,促使我养成了又“口”又皮的个性。娘什么事都依着我,每次我做错事,爹会打我,娘只是骂。我懂事后,娘只打过我一回:我两三岁时,有一次,娘洗完面筋,怕弄脏了面粉水,特地把它放在高高的条桌上,准备做“妈糊” 用。我呢,爬上小板凳,爬上大桌,又爬上条桌,用面粉水洗脸。一盆面粉水糟蹋了,我挨了娘一顿打。

荷花蒸米粉肉端上了桌,照以前,我早就像馋猫一样守在桌边了。可那晚,娘左一遍喊,右一遍喊,就是不见我出屋。我越不出屋,她越喊,爹不耐烦了,在院子里大吼。听到爹的吼声,怕挨打,我猛地从屋里蹿到饭桌前,两腿并拢藏在桌底,两只手一动不动,脸也是呆咳 的,目光不敢正视爹娘。娘见我反常,走到我面前,我更慌了。她问:“怎么弄的?”说着要拉我的手,突然看到我湿漉漉的裤子。娘追问个没完没了,我只好怯生生地告诉她二嫂约我采莲的事。

听到我的话,娘不但没打我骂我,反而说:“你这个憨闺女,那是俺家的藕塘,想吃莲子,白天去揪就是了。晚黑去,滑进深水里把你淹死!水鬼没把你拽到水里,算你巧了!人领不走,鬼领转圈!”

我长长地出了口气。那一顿的荷花蒸米粉肉,我吃得比哪一顿都香。

从私塾到女中,日军入侵中断了学业

我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父母不重男轻女,所以,我的童年是在父母的悉心照顾下度过的。

七岁时,父母送我去接受私塾教育。那时节,双沟虽是大集镇,并没有幼儿园、学前班,有钱人家、有识之士想叫孩子识文断字,都要请先生到家里教,这就是私塾,我们那时候叫作“学屋”。私塾每年正月十五以后开学,没有寒暑假,但是有年假。俺家送我读书的“有识之士”不是父亲,而是一字不识的母亲。我读私塾时,娘已三十多岁,虽然生过儿子,但都不幸夭折,只落下我和两个妹妹。三十多岁没儿子,在旧社会被人看作“无后”,所以,娘拿我当儿子看待,让我从私塾读到初中。

我第一年的私塾是在别人家上的。主家是个开店的,店号叫“高长茂”,是我们的同族。先生也姓高,留着发辫,和俺不是近亲。

学堂在前街,正前方的墙壁上悬挂着孔子的圣像,两边是孔子七十二弟子的贤像。我们每天上学放学,都要对着众多画像拜一拜,几年如一日。画像的下方是先生的座椅,一张八仙桌在学堂中间,桌上有文房四宝,还有一把戒尺,为的是教训不守纪律的学生。

先生的教书方法就像现在乡村学校“复式教学”一样,那个年代,男孩女孩从小不在一起上学,我的学堂里只有七八个女孩,年龄不等,学习内容也各有不同,有学《三字经》的,有学《百家姓》的,有学《千字文》的,《诗经》、唐诗、宋词……不一而足,先生因人施教。

上午是学新知识的时间。每给一个学生上完课,先生就在学生的书本里教过的那一页夹上一张小小的红纸,表明你今天学到这里,这红纸叫“红签”。第二次再上课时,老师翻到有红签的那一页,接着往下教。上午上三节课,那时叫“三号书”,七八个孩子的课都要教完。三号书上完已近十点,先生开始让我们研墨写大字。我们都很高兴写毛笔字,因为坐一个上午不动,心里很着急,研墨习字就可以活动、说笑。写大字先从“描红”开始,有的时候,先生也会在每个人的大字簿里先写上一行,让学生在下面的格子里照着写。我至今能写毛笔字,都得益于私塾时代的学习。

下午是读熟书的时间,现在叫自习或复习课。学生坐在位子上读上午学过的知识,先生坐在椅子上吟诗。私塾先生教过的知识,学生回家之后,大部分家长是不检查的。除非知识分子家庭或者有见识的人家,一般的家长也不督促孩子学习。我的九大娘不识字,可是对女儿念书比较上心。女儿在家背书,她在旁边看,一旦停下来,她照着脸就劈脸呼 ,妯娌们看不惯,背后就说她“假滋皮”

家长不参与,不代表先生不管事,学生在课堂上是要到先生面前背书的。检查的时候,有的学生复习得好,感觉自己没有问题,就主动到先生面前背书,背书的时候,后背对着先生。对不会背书的学生,先生会惩罚,惩罚的办法也是不一样的。性格老实的孩子,就让他们回到座位上继续读书;调皮捣蛋的孩子,就把他们的书扔出去,书落到哪里的地上,人就过去,跪到那里读。

我们的课堂纪律很严,想大小便的话,要到先生座位上把戒尺拿过来放到自己的座位上,人才能出去。从厕所回来,要把戒尺还给先生。有的孩子趁解手的时间恋着在外面多玩一会儿,因为时间太长被先生发现了,就要被先生用戒尺打手。

我们街上有好几个学堂。有一个别的学堂的学生,小名叫“大志”,是一个油坊老板的孩子。大志智力稍有欠缺,所以,人们都叫他“憨大志”。一天下午,课堂上学生各自读熟书,先生坐在椅子上摇头晃脑地吟诗。先生吟诗时融入诗情中,晃着、背着,不知不觉晃入梦乡。憨大志见先生睡着了,蹑手蹑脚走到先生的座位前,提起先生的小辫拴在了椅背上。学生捂着嘴偷偷地笑,但都不敢出声。先生睡了一会儿醒了,打了个哈欠刚站起身,“咣啷”一声,身下的椅子被辫子拎了起来,学生们终于把憋着的笑爆发出来。憨大志被先生用戒尺狠打了一顿。那会儿,先生打学生不违规,打得再狠家长也没怨言,还不能找老师“后账” ——也没有来找后账的。当然,先生也不会往死里打。

三年私塾,从先生那里,我知道了“人之初,性本善”,从《三字经》学到《千家诗》《诗经》。

结束了三年的私塾学习,我十岁了。那时节,美国人把基督教传进了双沟,老百姓都喊他们是“耶稣教”。传教士在双沟街的四门口张贴了告示,说要创办一所小学,上学的孩子一律不交费,无论什么人,只要愿意,都可以入校学习。所以,父母把我送进了这个学校:圣德小学。双沟街附近有二十多个孩子进了这个学校。我们的女老师姓韩,是怀远县人,因为丈夫死了,婆家要卖她,信教又有点文化的她从婆家逃出来,到圣德小学来教书。

初进这个学校,我们学《圣经》。两年中,我们学完了《旧约》和《新约》。我记得老师自始至终围绕着一个“爱”字进行教育,教我们要舍己爱人、谦卑忍耐、温柔良善;让我们不自高自大,要以善胜恶,而不是以恶报恶。

我上了两年圣德小学,学会了五十七首赞美诗。八九十年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几句歌词:“耶稣爱我万不错,因有圣经告诉我。天上神父爱我们,我要永远跟随主……”这些赞美诗,谁学得快、唱得熟,老师就给谁发小奖品,比如一张画之类的。外国人来传教时,给我们糖果吃,还有小汽车、小火车等玩具。

每逢周日,周围的信徒都会到学校里来做礼拜。为了让更多的人信教,每年春秋二季,几个牧师都会到我们学校来。牧师每次来,都是先搭帐篷给老百姓免费治病。其实,牧师们治疗的多是小病,疑难杂症还是要到徐州医治。即便如此,对于那时各方面都落后的中国来说,也是有实实在在的影响的。长期得不到医治的穷人经他们之手治好病后,对基督教的好处就深信不疑。

牧师每年来的时候,我们也受到恩惠。当时,我们那里眼病流行,每天放学,我们都要排着队,让牧师们逐一在我们每个人的眼中滴上几滴眼药水。

有一年圣诞节,牧师们和我们这些孩子一起过。我们排演了文艺节目,牧师们还和我们一起做游戏、捉迷藏,他们把煮熟的鸡蛋藏在一个个不容易发现的地方,若你费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它们,鸡蛋就归你。

每年,牧师只住两个礼拜,离开时,我们这些孩子也回赠小礼物给他们,小礼物大多是我们自己做的手工艺品,诸如丝线粽子、丝线铜钱、香荷包等,他们都十分高兴地接过去。

两年圣德小学上完,双沟街又开了一所小学,从四年级开班,招收从私塾到基督教学校的女学生,这就是幼成小学。父母把我转去了幼成小学。

幼成小学的开办者名叫陆福廷,是我们当地的一位人物,后来成了国民党中将。 他首先开办的是女校,校址是自家的房子,教室就是三间堂屋。

我记得开学的第一天,陆福廷亲自给我们一二十个小学生讲了话,现在叫开学典礼。具体词句记不清了,大致是让我们好好学习。陆福廷讲过话之后,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块漂亮的带花小手帕。

幼成小学的校长叫高兴元,是“高长茂”商号的老板,我私塾就是在他家上的。老师教我们语文、算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和数字打交道。每学期结束,不发成绩单,也没有留级生,小学阶段结束,也没有毕业证书。

一年后,幼成小学搬到了唐巷街,我们升级了,又有新学生进来。班级增加了,又从徐州请了两个老师。

不久,陆福廷又在双沟东头办了所男校,专招男生。继陆福廷之后,灵璧县的县长赵觉民也在双沟街西头办了个男校,我记得主任叫谢方堃,老师叫陈子恒。

幼成男校建成后,双沟周边一二十里的子弟,很多人都到双沟上学,我后来婆家的三弟四弟当年都在此读书。那时,男女两校的学生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不过,一年半载的,两校有集会。有一次,我们女校学生到男校集会的时候,三弟还慷慨激昂地喊过“男女平等”的口号。

四弟在上小学的时候很顽皮,这是因为他六个月大时父亲就过世了,娘觉得无爹的孩子可怜,对他的要求松些。四弟家在山边,玩弹弓打鸟是嗜好,口袋里整天石头子儿不断,时间长了,每一件褂子的兜都是“无底洞”,一双新鞋上脚穿不了几天就“前露沙姜,后露鸭蛋”,丫头春兰为他做鞋,紧做慢赶还供不上他穿的。人家孩子玩斗蝈蝈,他喜欢玩斗公鸡,一天到晚抱着个大公鸡满村跑。四弟很聪明,但上学时贪玩,他对严厉的校规很反感,萌生了“抬校长”(赶走校长)的念头。四弟暗自串通了几个“难兄难弟”,准备找机会轰走校长。正当孩子们觉得自己的计划快要成功,暗自高兴时,有个孩子睡觉的时候说梦话,直喊:“抬校长!抬校长!”这个“机密”因此泄露了。

幼成男校的校长和负责人与当地许多人沾亲带故,他们找到家里,四弟被哥哥狠揍了一顿之后,不用校方开除,自己就回了家。

幼成小学上完,我已经有了两个妹妹和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弟弟。三十多岁得子,父亲非常高兴,给整个双沟街都散了红鸡蛋。农村人说起个难听的名字好养活,父亲就给大弟起了个贱名叫“大秃子”。其实我大弟长得漂亮,十岁前常被办喜事的邻居请去做伴童。

1934年,作为幼成小学第一届毕业生,我告别了童年时代,准备继续读书。

铜山地区的六个同学,高跃月、高永珍、殷景云、孟广云、吴淑英和我,我们从小一起上学,关系很要好,这时候都商量好了,都准备继续上学。高永珍、殷景云和我进了立达女中,孟广云、吴淑英、高跃月三人进了徐州女子师范。

立达女中全名叫“徐州私立立达女子中学”,建于1933年,名字取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我考入这个学校,是他们的第二届学生。

立达女中的创办人是四位女性:张静秋、丁少兰、卜惠蓂、尹耕琴,主持校务工作的是王公玙和丁少兰,王公玙是丁少兰的丈夫,当时是铜山县县长。四位创办者全是徐州地区的人,她们既是同乡,又是同学,我记得张静秋毕业于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后来与著名的历史学家顾颉刚结婚。立达女中校董事会成员大多是徐州的知名人士。

现在,我仍能回忆出丁少兰和尹耕琴两个人的模样,她俩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都裹着一双小脚。张静秋的亲姐是我五大爷的原配妻子,婚后不久病逝,她的哥哥张雁秋是县长。

我们之所以考徐州地区的学校,是因为徐州离双沟近,我们都是女孩,家里人不放心让我们走得太远。徐州交通便利,是陇海、津浦铁路的交叉点。那时,徐州地区分上四县、下四县。上四县是丰(县)、沛(县)、萧(县)、砀(县)、下四县是铜(山)、灵(璧)、睢(宁)、邳(县)。双沟离徐州九十里,不远不近,所以父母选了那里让我读书。

暑假前,我去立达女中应试。第二天发榜,我榜上有名。暑假后,我们父女坐着租来的马车去了徐州。九十里的路程,除了在张集稍作休息,让马饮水喂料外,走了近一天。

按校方要求,父亲到银行给我交了费,然后拿着银行单据到学校注册。学校在少华街上,是校方租赁的。少华街是徐州的一条重要的街,原来的县衙门就在这里。

那时,立达女中每个学生每月生活费三块大洋,学期结束之后,多了可以退。我们的早餐是稀饭、大馍、咸菜,中午一般一桌四碗菜,多为豆腐、绿豆饼等家常菜,星期天有时是芹菜炒肉丝或面条。吃饭时候八人一桌,饭量不受限制,但不能浪费。有时我们吃不完一个馍,还要找人分一半。

我们女学生的服装,夏天是白褂黑裙,冬天是蓝大褂罩着袍子,还有童子军校服。没有重要活动的话,平时也可以穿自家衣服。刚上学的时候,食堂人员少,忙不过来,我们常被抽去帮忙,做一些采购食品之类的活,所以,每天都有两名学生陪炊事员挑着担子上街。

尹耕琴负责校方后勤,卜惠蓂教语文,丁少兰教历史,张静秋教外语。张静秋的外语课要求特别严,她总是要求大家说英语。上课的时候她走进教室,学生就要齐声用英语说:“Good morning,teacher!(老师好!)”张静秋用英语回答:“Very good,thank you!(很好,谢谢你们!)”每年寒暑假的时候,她都要求学生用英文给她写封信,因此,我们不学也得学,否则无法交差。为了记住那陌生的外国字,平时我们单词不离口,有的学生甚至梦中也说英语,就连老师的保姆找我们时也要说英语,“Miss高,Miss张”。学校隔壁住着一位老奶奶,她整天听我们念英文,问我们:“你们一天到晚‘裤腰带’‘裙子带’的,说的是什么意思?”听了她的话,我们一个个笑弯了腰,抹着眼泪告诉她:“我们用英语说‘星期一’‘星期二’呢。”这个事成为大家的笑谈,以后,每到星期二,我们就开玩笑地说:“今天是‘裙子带’日。”

1936年左右,立达女中开始有了自己的校舍,校舍建在徐州西边。学校建成后,校方还举办了规模盛大的落成典礼。前来祝贺的都是知名人士。我还能回忆出校舍的样子:进入大门有一座回龙桥,然后是两座红墙红瓦的主楼。体育场、体育设施一应俱全。在当时来说,可谓比较壮观了。

立达女中搬入新址后,由于年级逐年增加,学习的科目也增加了,开设了公民课(政治课)、图画课、国术课、体育课等,老师也增加了。女中请了一位教理化的老师,他长得标致,穿得时尚。有一天,老师穿了一双红袜子来上课,学生看了都笑。为此,他还以“红袜子”为题,写了一篇文章,抨击旧的观念。国术课老师教的是体育,他教我们武术,什么“金鸡独立”之类。图画课老师教我们手工制作、编织、绣花、雕刻等。我的手工制作最好,作品通常被老师作为样品在学生中展示。

1937年,我们同来立达女中的三人顺利毕业,各自选定目标准备继续深造。不料,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了,日本鬼子的入侵中断了我们的学业。我不得不休学在家,同学们也各奔东西,许多同学就此没有了联系。 Oi/9QbpbuytqOsMT/iXFI4ufZJaZEOd0k6IHmzpPCcreYsAYq6ioa38EHjqRnxa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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