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我出生在江苏双沟 的一个工商业兼地主家庭里。双沟在徐州与睢宁县之间,是个大镇,南门紧邻海郑公路,自古以来,经济就比周边集镇繁荣。双沟东西三里,南北近一里,街面上有许多店铺,店主人大多是双沟人,但也有外来户和一些随着时令来来去去的流动商贩。
我们家是当地的一个大家族,有七十二顷 土地,二十八处作坊,经营着面坊、油坊、染坊、药店、布庄、线店等大大小小京广杂货 的买卖,这些家业都是我曾祖父留下的。我的曾祖父在清朝做过官,娶过两任妻子。第一任妻子生了一个女儿之后不幸过世了,曾祖父又续娶了太太。后来,曾祖父下边的小官送了一位江南女子给他,曾祖父的这个姨太太,我们这辈人喊她“蛮老太”,我就是蛮老太的曾孙女。曾祖父续弦的太太和姨太太都很年轻,正值孕育年龄,两个女人像比赛似的,你生一个,我生一个。
从前到后,我的三位曾祖母共生下八个儿子、四个女儿。我们那儿把爷爷辈的人喊成“老爷”,曾祖父最小的孩子是个男孩,我喊他“十二老爷”。
到父亲这一辈,亲属就更多了。我有九个伯伯、六个叔叔和十个姑姑。我父亲在兄弟中排行第十,大家都称他“老十”或者“十老爷”。
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分家,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大家庭里,真的是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曾祖父在世时治家很严,一方面,他开了大大小小的铺子,把家业经营管理得很繁荣。另一方面,他对待子女比较公平,无论哪房的儿孙,他都一视同仁,平等对待。他希望这个逐渐强大的家族永远保持昌盛、平安、祥和的氛围,所以,根据自己的名字,给家族产业取了个“高东泰”的名号。
虽然曾祖父的愿望很美好,但是子女之间是有矛盾的,这主要的矛盾来源是嫡庶之分。过去,家族成员的权利和地位不是根据年龄大小决定的,而是根据嫡庶区分的。曾祖父的三个女人中,第一个给他“延续香火”的是姨太太。姨太太连生两个儿子后,续弦的太太才生了第一个儿子。太太的儿子虽然比姨太太的儿子年纪小,但因为母亲是正儿八经的续弦、正室,他便能继承父亲在家族中的地位。姨太太和正室相比身份地位低,死了之后,连出殡都不能走正门。所以,姨太太年龄稍长的儿子在家里的地位不高,无法继承父业。就这样,曾祖父去世后,续弦太太生的第一个儿子继承了家业,这个儿子排行第八,大家喊他“八老爷”。
八老爷当家后,安稳平静的日子结束了。八老爷一母同胞的弟兄在南京、徐州等大城市买洋房、买商铺,有自己的商业地盘。尽管高家在双沟街上有多处宅院空闲着,八老爷却把同父异母的弟兄赶到乡下,名义上说让他们管理乡下的产业,实际是让兄弟们去种田,和贫苦百姓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八老爷的亲兄弟姊妹吃头等面,姨太太生的兄弟吃“一涝子面”——这是一种提出精粉之后剩下的粗粉做的面,口感不好。生产不忙的时候,还得夹带着吃杂粮。八老爷的亲兄弟姊妹穿长袍马褂、绫罗丝缎,姨太太的儿孙只能穿粗布衣衫。我记得我的奶奶整年论辈 都穿着刚能盖住屁股的粗布大褂,稀可早晚 能穿上一件细布衣,那也是逢年过节走亲戚时的打扮。在受教育方面,八老爷的亲子侄在双沟接受完私塾阶段的教育后,全到外地深造。可姨太太的子孙却只能在双沟街接受教育。直到家分了,我和几个叔伯姊妹才有机会到徐州读初中。
家里各商铺的经营款及土地的租金收入都要上交,由八老爷统一分配,用于全家的各项开支,旁人没有说话的份儿。那时候,我们家的粮仓设在姬庄,八老爷差专人去管理,没有他的批准,家中任何人都不能随便动用一粒粮食,可他自己却可以自由买卖。
八老爷对手足尚且如此,对老百姓和佃户就更苛刻了。八老爷家中的用人一年到头吃的都是“瓜菜代”和麸面之类的东西,逢年过节才能见荤腥。青黄不接的春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许多租种高家土地的佃户吃了上顿没下顿,高家却是粮满囤、谷满仓。此时的八老爷放借一斗,午收 时按三倍数量回收,贫苦的农民无论收成如何,一季结束,家里多半没有余粮。
双沟一带的百姓对八老爷很不满,他们给他编了一首打油诗:“大罗二罗,不给八老爷做活。七年陈饼,八年陈馍。厨子刀功手艺高,一片腊肉像纸薄。蚊子飞来叼了去,长工撵到老黄河。”
这个歌说的是八老爷抠,长工苦。饼和馍馍放陈了,硬得像有七八年那么久。腊肉薄得像纸,连蚊子都能叼得动。可就是这么薄的腊肉,长工也舍不得浪费,一口气追到黄河边。
这种生活一直延续到八老爷的大儿子当家的时期。
八老爷的大儿子和我的父亲同辈,比我父亲年纪大,他排行老三,我喊他三大爷。三大爷当家后,学着八老爷的一套管理方法,甚至比他父亲还苛刻。谁对他不顺从,他就任意责罚、打骂。三大爷宠着他女人,三大娘仗着男人的权威,把嫂子、弟媳妇和侄媳妇们全不放在眼中,想骂谁就骂谁。我奶奶老实本分,经常被她当成出气筒。
俺娘看不惯了。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婆母这么老实,三大娘还常打骂她,这不是“揉马瓜 ”吗?越软越揉,越揉越软。俺娘暗地里鼓励俺奶奶,让她不要怕三大娘,要勇敢地回击。
有一天,三大娘又来寻衅,口口声声,污言秽语。那一次,俺奶奶没有退缩,她针锋相对地回击了。一场骂架下来,三大娘没占到便宜。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无事生非,随便找俺奶奶的茬了。俺奶奶和妯娌媳妇们都觉得这架骂得痛快。她们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幕后指挥”正是俺娘。娘通过这场骂架,让奶奶翻了身,是娘把奶奶“架起来”的。
这不过是一场小的风浪。此后,种种不平等仍然存在。有一次,我生病了,娘带着我,想跟三大娘要一点白面给我做面条吃。娘对三大娘说:“三嫂,老口(我小时候的外号,“口”意思是脾气厉害)不调和 ,你给点白面,我做碗面条给她吃。”三大娘听后,不痛不痒地“噢”了一声。我和娘以为她会给我们送面来,谁知从早等到晚,也不见面的影子。俺娘真的气狠了,她跑到三大娘家问她:“你的心太狠了!孩子生病,要碗白面都不给。难道白面都让狗吃了吗?”
娘之所以不怕三大娘,是因为她在众多的婶子、大娘、妯娌中最能干。娘手巧心正,平时喜欢帮助人,亲友都喜欢她。旧时人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俺娘虽无文化,可见识并不短浅,她不是那无能的小脚女人。
娘早已看不顺眼八老爷、三大爷的手段,这次白面的事让她再也忍不住了。娘联合了姨太太生的五个儿子,在我父亲的带领下“发难”,要求分家。
那一年,我六岁。
分家的那一天,各家聚在一起。八老爷的亲弟兄都分散在南京、徐州,也没有通知到他们,族人们就乱纷纷地分了家。
虽有主持人,但他说的话大家也不十分听得进去。财产都放在那里,大家见到有用的物品,你抢我拿,把祖辈遗留的东西一扫而光。拿完物品,各家又纷抢宅院。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抢到了高家最大的一处临街宅院。
大人们纷乱地抢夺东西,个子小的我抬着头,茫然不知所措。在混乱中,我看到一个漂亮的花桶,虽然漂亮,却没人要,我就把它捡回了家。父亲看到了说,我拿回家的小桶叫“升官桶”。我想,它可能是曾祖父在“升官发财”路上对自己的一点期待吧。曾祖父还年轻的时候,家族蒸蒸日上,他辛辛苦苦地积攒家业,肯定想不到几十年之后,子孙们互不相让地争斗撕扯,让自己积攒一辈子的心血,顷刻间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