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造字的最终解答,就是形声字的发明和使用,到此为止。
自古以来,中国人习惯把造字之法归纳为六种方式,统称之为“六书”,也就是我们熟悉的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假借和转注。这老分类其实是个还算周全准确不坏的整理方式,当然仍有武断(哪种分类在概念边界上不武断呢?)和疏阔之处,像今天不少学者便倾向于主张,应该把后两者假借和转注给排除出造字范畴之外,以为假借和转注其实并没造出新的字来,只是将原来既成的字作更大效能的应用,因此,假借和转注毋宁只是“用字法”,而非“造字法”,这是很有道理的计较和概念厘清。
把转注和假借给排除出去,便剩下象形、会意、指事和形声四个,这里如果我们尝试为中国的大造字活动画上一道时间的纵轴,如此,会意和指事很自然会被归并为一组,而得到这样子的造字图像来:一、摹写既存实像的象形阶段;二、尝试表述抽象概念的指事会意阶段;三、大量造字的文字生产线出现,也是大造字完成的形声阶段。
要小心眼多说明两句的是,这种时间性的概念分期,事实上,每个阶段总是交叠的、犬牙参差的,并非切割性地彻底完成一个再进入下一个,但这样的阶段发展大致是可信的,更重要的是,阶段的分割比原先六书的水平排列,能凸显出大造字过程之中的思维变化和两次创造瓶颈,也同时可清楚看出因应如此困境的两次漂亮跳跃。
形声字到底是什么?像“江”“河”“松”“柏”这些都是形声字,它包含两个部分,一个代表它的意义和属性,我们称之为意义符号(意符),另一个代表它的声音,我们称之为声音符号(声符),因此,每当有一个新事物新概念需要新的文字来记录来表述时,造字的人只要快速判断出该事物该概念的基本属性分类,和石头有关的加个 (石),和道路行走有关的加个 ,和感受情绪有关的加个 (心),然后,再依据它的发音,在既有的文字中找到一个相同声音或近似声音的填进去,由此,便很快出现一个你要的新字,一个形声字。
形声字的最根本概念是“组合”,而不是重新创造,形声字不再追求新的造型绘制,而把既有的字当制作材料(内地称之为“构件”,构成要件)来堆叠,玩积木一样,因此,有了形声字,那些一个个捶打、订制似的会意字和指事字便告一段落了,就像工厂生产线取代了手工业一般,造字的人也就从专业技艺工匠乃至于充满想象力的艺术家,一变而成生产线旁依操作手册装配的高效率女工。
据统计,甲骨文中形声字的比率为27.24%,而发展到秦代的小篆阶段,形声字的比率当场暴增到87.39%。
当然,事情一般不会赶尽杀绝到完全不出例外的。比方说,大唐的一代女性武则天便是个新会意字的创造人,像她自取的名字“曌”(音照),便是日月并明双双高悬天空的无尽光明异象,当时她规定只有她一人能用,而果然历史上只有她一人用过。还有大地的“地”字,她老姊不懂造字原理以及文字长期演变的复杂性,嫌原字毫无道理,自己重问大地是什么?不就是山是水是土吗?因此又把“地”字改成三明治式的“埊”。这样轰轰烈烈的一人造字法没进行几个就掰不下去了,自然,这些因一人意志而生的字,亦随着一人武则天死去、张柬之重新迎回唐中宗而跟没发生过一样。
武则天是个好皇帝,但当她误以为政治权力可位移到文化创造的场域同样有效运作时,便不免丑态毕露死状甚惨了,这样的出糗,在中国历代的掌权者中,她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即使二十一世纪的台湾地区,我们还在亲眼目睹诸如此类的事每天发生。
有关武则天这个日月并明的“曌”字,这里我们歇下脚再多讲个故事,这是我从学者邹晓丽的书里看来的——相传骆宾王执笔写《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把这个“曌”字写成了极近似、一不小心就会忽略的新字“瞾”,一般以笔误即可带过,但以骆宾王的才学,为什么会在如此天大事情上写错一个最重要的字呢?邹晓丽以为骆宾王是故意的。
怎么故意法呢?这就牵涉到“目目”这个字。《说文》中训为“左右视也”。我因此特地去查了金文,在目目父丁簋找出来这个我一看果然是最狞猛、最具威吓之力的字, ,就两只大眼睛,直直瞪视着你,胆小些的人会做噩梦的——据研究,这是个象形字,原是摹写肉食性、掠食性猛禽的那对利眼,用以表述某种鹰隼类的飞禽,后来因此再补上鸟的意符“隹”而成为形声字“瞿”,也就是瞿秋白的姓氏这个字,而这个字的下一步演化就是加上“忄”(心)的意符,而成为恐惧的“惧”(懼)。
也就是说,你要吹牛造字说自己日月照临得天独厚,我就顺势把你贬为一只凶狠嗜血的扁毛畜生。这是懂文字的人对不懂文字的人一种拐弯抹角的修理法。
日月会同时出现,但不会并明,有太阳时,月球只是一抹苍白的鬼影子而已,这我们今天抬头可见。造字的初民所看到的也一定是相同的景象,因此,初民要表达“明亮”这个感受时,他们用的不是只在梦中(或权力欲中)才出现的异象,而是——“明”字的甲骨文是 ,没任何太阳的影子于其中,月亮旁边那个圆形的东西是镂着窗花的窗子(可能是破损的大陶罐口转用嵌入的),他们极聪明极温柔地用暗夜里的和美光华来表达明亮,极可能来自人一梦醒来后看到月光从窗户流泻到床头地上冰凉似水的颜色。这是不寐清醒的人所惊异的最温柔风景,后代的李白说,这会勾起乡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