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得清清爽爽的茫军,没有很快离开大河踏上征程,而是像倒伏的庄稼一般,全部在河边的草坡上躺倒了。困倦像山一般压了过来,他们根本无法抵抗,坚持着晾好衣服之后,便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树枝上以及干干净净的石头上,到处是晾晒的衣服。
没有风,只有初秋的太阳,温暖,但不强烈。
除了河水的流淌之声,这无边的寂静之中,就只有或粗或细的鼾声了。
灰犬和所有的马,也都沉沉睡去。
他们要在这里睡上一百年、一千年。
第一个醒来的竟是葵,他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他转动脑袋,目光之下,全都是赤条条的身体,漫山遍野一望无际。或侧卧,或正躺,或伸展,或像虫子蜷着,一个个都显得他们在世界之外,在时间之外,无忧无虑。
一具具干净的肉体,散发着水薄荷的气味,那是一种药香。
葵懒得起来,就坐在那里。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光溜溜的身体。这些洗净了的身体,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葵觉得眼前的情景非常可笑,于是就独自笑了起来。
见没有一个人是醒着的,他便又躺下睡了一会儿。醒来时,他看着依然横七竖八地躺着的肉身,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条条大鱼——这些大鱼从水中跳到了岸上,不能再回去了,蹦跶了一阵,便不再蹦跶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并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慌张地环视四周转而又慌张地看着这些熟睡如死的人。
但当他看到人们的胸脯在随着呼吸一上一下起伏时提起来的心,又慢慢落回原处。
不知道是不是他刚才看到的那支天鹅队伍,它们又飞回到了他的上空。
它们在天空十分优美地盘旋着,不时地歪着脑袋,看一看下面的世界。也许觉得下面的这个世界太奇怪,它们不时地在高空中互相叫上几声,仿佛在问,在答:下面怎么啦?是啊,下面怎么啦?
葵仰起脑袋,用目光追随着这些高贵的生灵,用心语回答它们:这些人累了,在睡觉,不用怕,落在河里吧!
天鹅们似乎听见了葵的心声,居然调整好降落的位置,一只跟着一只地落向水面。它们从大河的那一头开始下降,离水面还有一丈多高时,它们的长翅扇起的风,就已经将水面扇出一道道波纹。接近水面时,它们的身体微微向后倾斜,翅膀完全展开,但不再扇动,两腿伸开,双蹼展成扇面。着水后,急速向前滑动,踏出两条细长的水道,最终非常轻松地停在水面上。一只一只,皆是如此。
葵看得发呆。
它们一边游动,一边觅食。大河因为有了它们,显得更有活力,也更加美丽。
葵找到了茫。他想叫醒茫,让他看一看那些天鹅。
茫头枕大王书,四仰八叉地摊晒在阳光下。
葵用指头捅了捅茫,茫竟浑然不觉。他又捅了捅茫,茫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叽咕声,眉头皱成一疙瘩,一副很厌烦的神情。葵叹息了一声只好由他睡去了。
葵在光溜溜的肉身间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踩着了他们。最后,他来到一棵大树下,倚着树干坐了下来。他再去望大河时,发现天鹅们不在了,却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水面上开放出一朵朵硕大的莲花。他十分疑惑:不对呀,水里并没有藕,哪来的莲花呢?可分明就是莲花,只是这一朵朵的莲花,竟比碗口还大。他疑惑着:是莲花吗?他不住地眨巴着眼睛。
就在他疑惑之时,突然,其中一朵莲花不再是莲花了而变成了一只天鹅。
他感到惊奇,正惊奇着,那一朵朵的莲花,变魔术般前前后后地,全部变成了天鹅。
天鹅们并未飞去,依然在河上。
葵很快明白了,刚才所见的那片盛开的莲花,是恰巧碰上所有的天鹅一齐将身体倒着在水中觅食,而只把尾巴露在了水面上。
一会儿莲花,一会儿天鹅,一会儿天鹅,一会儿莲花一会儿全都是莲花,一会儿全都是天鹅。
这简单的变化,却好看得让葵心里发抖,两眼放光。
他多么想唤醒所有茫军将士看一看这大河上的美景啊!然而,他却无法喊叫。声音并不属于他,但他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叫“声音”的东西,因为,他从前曾经拥有过,并且还比一般人更多地拥有过。
又是一片莲花。
莲花在颤动着,周围的水波跟着颤动着。
没有叶子,只有莲花——没有叶子,就单纯的一朵朵莲花,比叶子间的莲花更加引人注目,更加迷人。
葵决心要让其他人看到这番千载难逢的景致。他找到了一个盾牌,又找到了一把剑,然后敲锣一般地用剑敲打着盾牌。他听不到声音,但盾牌和剑的颤抖使他确信:它们在制造声音。
他一边敲打一边走,可是那些人居然无动于衷,最多颤抖了一阵眼皮,翻个身依然沉浸在睡梦里。
他用力敲打着盾牌,握剑的手,虎口被震得生疼。
没有一个人醒来,而这时,太阳已经西沉。他失望地扔掉了盾牌和剑,一屁股坐在地上,抹起眼泪来。
你们是一头头猪吗?
葵一边哭,一边在心里骂着。
太阳向西,天鹅们也向西。当太阳几乎落进大河尽头时,它们便只剩下了一个个的黑点。
葵也困了,倒在了茫的身边,一会儿便睡着了。
又睡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才有人终于醒来。
醒来的人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睡的时间太长,醒来之后,都感到骨头疼痛。
将近中午,醒了的人,才将未醒的人一个个弄醒。
一个个迷迷瞪瞪,不知此时为何年何月何日。
风大了起来,并且有了明显的凉意。
一颗颗因沉睡而变得发木的脑袋,在凉风的吹拂下终于清醒过来。充足的睡眠,使他们瘦弱的身体积蓄了力量,他们一个个穿上干净的衣服。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到处都是枣树、梨树、柿子树和其他五花八门的瓜果。他们随意摘来充饥,身体变得越来越有力量。
看到正在恢复生机的将士们,茫心中充满喜悦。
中午过后,茫军终于开始清点人数,准备整队出发。
不久,便有一个消息传开了:有一百多名将士不见了踪影。
毫无疑问,他们被留在了沙漠的深处。因队伍一直是混乱的,所以当有人看不见他所熟悉的同伴时,并不以为这个人出事,早已不在队伍里了,而总以为队伍走乱了此时此刻,那人正在队伍的前头或后头待着,等整顿队伍时,他便会自然找回来。现在忽然知道了:那人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个事实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于是,纷纷地就有人往回走,要去寻找自己的同伴。
茫泪光闪烁着站在高处,举着剑,对准那些想要回头的士兵。
队伍必须立即前进,耽误的时间太多了!
望着茫毫不动摇的神情,有几个士兵失声痛哭起来。
茫一动不动地站着,剑在手中颤抖。
他知道,那一百多名将士,只能永远留在那片荒漠上了。他们的魂灵将永远守着那些沙丘与乱石以及暴虐的荒原之风。他甚至想象到日后的睡梦——睡梦中,他都会不时地听到这些魂灵的嘶喊。
在队伍即将前进之际,茫转过身去,扑通跪在地上。望了一阵浩瀚的大漠,他将额头低垂到地面,泪水汹涌而出。
所有茫军将士,一律转身面对大漠,并一律跪倒在地,向那一百多个亡灵哀悼和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