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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或许我们应该闯进去,”利亚姆的声音像尖锐的汽笛刺破夜的宁静,“应该用石头砸碎一扇窗。例如那块石头!妈妈,你快瞧,快瞧,瞧见了吗?”

“嘘——”苔丝做出嘘声的手势,“小声一点。”她已经敲了许久的门。

无人回应。

此刻是夜晚十一点,苔丝和利亚姆正站在她母亲的门外。屋内一片黑暗,百叶窗合得严严实实,这屋子看上去似乎无人居住。事实上,整条街都笼罩在古怪的静谧中。难道这条街上没人有看晚间新闻的习惯?今夜无星无月,眼前唯一的光亮来自街角的路灯,耳边唯一的声音是树上哀伤的蝉鸣和远处传来的车流声。苔丝能嗅到母亲花园里飘来的阵阵花香。苔丝的手机电量已耗尽,打不出一个电话,甚至无法约出租车送他们去旅店。或许他们真应该像利亚姆说的,径直闯进去。不过,近年来母亲的安全意识增强了许多,若现在闯进去,会不会有警报声响起?想到这里,苔丝仿佛感觉到刺耳的警报声已经响起,引得邻居们纷纷起身查看。

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苔丝没预料到这个问题。她本该提前给母亲打个电话,然而,当时实在有太多琐事——要订机票、收拾包袱、赶往机场、找到登机口。利亚姆小跑着跟在母亲身后,一路上都在叽里呱啦。他实在太兴奋,在飞机上根本闭不上嘴。而现在,他已是疲乏至极、魂不守舍。

利亚姆还以为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拯救外婆”的秘密行动呢。

“外婆跌伤了脚踝,”苔丝对他说,“因此我们得去照顾她一阵子。”

“那学校怎么办?”

“你可以暂时不去上学。”说完这话,苔丝看到儿子神色一亮,甚至亮过闪耀的圣诞树。很显然,苔丝并没有提到新学校的事。

费莉希蒂已经离开。苔丝收拾行李时,威尔溜进了房间。他脸色苍白,带着哭腔。

二人好不容易单独相处时,苔丝正匆忙地把衣服塞进包里。威尔想和她说几句话,苔丝却背过身子。像条挺起身子、吐着芯子、露出毒牙的眼镜蛇,苔丝愤怒地说:“离我远一点!”

“对不起,”威尔说着后退了一步,“真对不起。”

他和费莉希蒂到目前为止已经说了不下五百句“对不起”。

“如果你心存任何疑虑,”威尔压低声音,不希望这话被利亚姆听见,“我向你保证,我们从没有一起睡过。”

“你已经说了很多遍,威尔,”苔丝回答,“真不明白你为何觉得这会对我们的关系有帮助。它其实让事情更糟!我从没想过你们会上床。看来,我真得感谢你的克制和隐忍。我是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她的声音颤抖了。

“对不起。”威尔说着用手背抹了下鼻子。

在利亚姆面前,他表现得一如往常,丝毫不露破绽。威尔为儿子在床底找到他最爱的棒球帽。把帽子递给他的时候,威尔弯下膝盖,半挽着他,又开玩笑地想把他推倒。父子间的温情此刻全被苔丝看在眼里,她突然明白威尔为什么能瞒自己这么长时间。他们的家庭生活有其一贯的节奏,他与儿子的相处便有其特有的规律。如同跳舞一样,即使心思在别处,也能跳出熟悉的舞步。

此时,苔丝和她困得迷迷糊糊的六岁儿子一同搁浅在这早已睡去的悉尼北岸郊区。

“好吧,”她小心地对利亚姆说,“我想我们应该……”

应该怎么办?把邻居们都吵醒?冒险试试有没有防盗警报?

“等等!”利亚姆把手指放在嘴边,水汪汪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芒,“我好像听到里面有声音。”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苔丝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耳朵贴了上去。

“听见了吗?”

她还真听见门内传来规律的砰砰声。

“一定是外婆的拐杖声。”

可怜的母亲,她这时候或许早就睡了。她的卧室在房子的另一头。该死的威尔!该死的费莉希蒂!都怪这两个家伙,把她可怜的跛脚老母亲从床上拽下来。

他俩的事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一切变化是否有个具体的时间点?她怎么会注意不到?苔丝每天都能见到他们,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察觉。上周五,费莉希蒂和他们一同吃晚饭,那时的威尔比平日稍显安静。苔丝还以为他因为太过劳累而背痛发作了呢。他们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费莉希蒂仍然神采奕奕、光彩照人。苔丝甚至盯着她看了几回。费莉希蒂如今的美貌对苔丝而言还算新鲜,这新鲜感让她显得更为动人,连她的笑容和声音都平添了几分吸引力。

那时,苔丝实在不够警觉,居然愚蠢地认为威尔对自己的爱是足以让她安心的。她安心地穿着旧牛仔裤和那件威尔不喜欢的黑色T恤。她还安心地嘲笑威尔的愠怒。收拾碗碟时,威尔用茶巾轻轻抽打了一下苔丝的臀部。

周末时他们没有见到费莉希蒂,这挺不寻常,不过她自称忙得很。周末时下着雨,天气又冷。苔丝一家三口一同看电视,玩卡片游戏,做煎饼。这其实是个不错的周末,不是吗?

苔丝这才意识到,周五那晚的费莉希蒂那么明艳动人,其实是因为她恋爱了。

这时房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一缕灯光从门廊内倾泻而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苔丝的母亲错愕地问。她穿着一件蓝色棉质睡袍,半个身子都倚靠在拐棍上。她努力眨着眼睛想看得更清楚,脸却因为痛苦而耷拉下来。

苔丝低头看见母亲裹着绷带的脚踝,想象她挣扎着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睡袍和拐棍的样子。

“噢,妈妈,”苔丝脱口而出,“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是来……”苔丝已发不出声音。

“是来帮助您的,外婆!”利亚姆喊道,“因为您摔坏了脚踝,所以我们这么晚还飞来看望您!”

“真好,你可真贴心,我的小宝贝,”苔丝的母亲把拐棍挪到一边让母女俩进屋,“快进来。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等了这么久。没想到这该死的柺棍居然这么麻烦。我以为自己能搞定它,谁知道一把这东西放在胳膊下,就完全忘了该怎么走路。利亚姆,快把厨房的灯打开,让我们来些热牛奶和肉桂吐司。”

“酷!”利亚姆跑向厨房,抬起手脚,六岁的男生不知道在想什么,模仿起了机器人,“计算中!计算中!锁定目标——肉桂吐司!”

苔丝将行李拿进室内。

“抱歉!”她将手上的重物放在门廊处,抬头看着母亲,“我本该提前打个招呼。您的脚踝是不是疼得厉害?”

“到底怎么了?”母亲问。

“没什么。”

“胡扯。”

“是威尔。”苔丝欲言又止。

“我可怜的乖女儿。”母亲想要伸手安慰女儿,却因为突然没了拐杖差点摔倒。

“您可别把另一条腿也摔坏了。”苔丝扶稳母亲,闻到她身上的牙膏、肥皂和脸霜的气味。这些气味之下藏着熟悉的母亲的味道。母亲身后走廊的墙上挂着一张与费莉希蒂的合影,那时的费莉希蒂只有七岁。她们身着带花边的白色圣餐服,双手虔诚地摆在胸前做出领取圣餐的姿势。这照片是玛丽阿姨无意间拍到的,拍摄地点正是挂照片的走廊。如今,费莉希蒂成了无神论者,一直以来苔丝都表示这是她堕落的表现。

“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露西问道。

“威尔,”苔丝又试了一回,“还有……”她说不下去了。

“费莉希蒂,”母亲补充道,“我说得对吗?”她抬起手臂,拐棍重重地敲在地面上,墙上的照片都因此震动了几下。“这个小荡妇。”

1961年,冷战正处于冰点。成千上万的人从东德逃往西德。“政府并没有在东、西德国间建造一堵墙的打算。”被称为“斯大林机器人”的时任东德总理瓦尔特·乌布利希如此宣称。人们听了这话,纷纷扬起眉毛面面相觑。什么?有人提到要搭建一堵墙?又有成千上万的人开始收拾行李。

澳大利亚,悉尼。一位名叫瑞秋·费雪的姑娘坐在高墙上,一边晃着双腿,一边俯瞰曼利海滩。她的男友艾德·克劳利目不转睛地阅读着一份《悉尼先驱晨报》。报上有一篇关于欧洲未来发展的文章,不过艾德与瑞秋对欧洲没什么兴趣。

艾德终于开了口:“嘿,秋,我们何不买下这个?”他指着眼前的报纸说。

瑞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从他肩头掠过。艾德眼前的报纸是一整版珠宝广告,他的手指正停留在一枚订婚戒指上。她差点从矮墙上摔下来,还好艾德及时拉住了她的手。

孩子们都走了,瑞秋一人坐在床上。她打开电视,往大腿上放了本《女性周刊》。床头柜上摆着一杯红茶,茶杯旁是一个盛有杏仁饼的托盘。这杏仁饼是罗兰买的,瑞秋本打算今晚与大家分享,却把这事忘了。她也许是故意为之:瑞秋永远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不喜欢她的儿媳妇,也许不仅仅是不喜欢,瑞秋恨她。

为什么你不能一个人去纽约呢,亲爱的姑娘?去过两年的“罗兰时光”?

瑞秋把托盘放到眼前,看着盘中颜色过分华丽的饼干。它们在她眼里没什么特别的。然而,对于爱追赶潮流的人而言,它们可是眼下最时兴的东西。人们排上几小时队就为了买几块小饼干。一群傻瓜,他们难道没正事可干了?罗兰看上去不像会排几小时队买小饼干的人,毕竟她比任何人要忙的正事都多。瑞秋的直觉认为关于这杏仁饼的来源,有个特别的故事,然而席间她并没有留意除雅各之外的任何话题。

瑞秋选出一块红色杏仁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噢,上帝啊。”没过一会儿,瑞秋便惊呼道。这小饼干美妙的味道让她想到了性,她已记不清上次想到这事是什么时候。她又咬了一大口,“圣母马利亚。”瑞秋大笑道。无怪乎人们为它排起长队。这杏仁饼简直让人回味无穷。奶油里覆盆子的香味萦绕于心,像柔软的指尖触碰着她的肌肤。饼上的蛋白霜又轻又软,像是一口咬在了云上。

等会儿,这话有谁说过?

“妈妈你看,我把云朵吃进了嘴里!”那是一张迷人的小脸。

是珍妮,她那时候大约四岁。她第一次吃到棉花糖是在——月神公园?教堂宴会?瑞秋已记不起那么久远的事了。

珍妮一定会爱死这杏仁饼。

杏仁饼毫无预兆地从瑞秋指尖滑落。她蜷缩成一团,想要避开这突然而至的悲伤。无奈瑞秋躲闪不及,被它瞬间击倒。瑞秋已很久没感到如此难过。绵长的痛苦袭上心头,感觉与当年分毫不差。事情发生的第一年,每天醒来时,瑞秋总有一瞬间忘记悲剧的发生。直到她注意到房间里不再有珍妮的影子,不见她忙着把体香剂一股脑儿地往身上喷,不见她往自己十七岁的脸蛋上涂抹化妆品,不见她随着麦当娜的歌声起舞。如今的瑞秋正是当年的感觉,像被一记重拳击中。

这强烈的不公撕裂并绞碎了她的心。我的乖女儿一定会喜欢这些愚蠢的饼干。我的乖女儿也会有自己的事业,她也能去纽约。

瑞秋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把钢钳钳住,她感觉窒息,只得拼命喘气想吸进更多氧气。然而在这慌乱中,瑞秋能听见自己心里疲倦而冷静的声音: “你经历过同样的感受。这窒息感是杀不死你的。你以为自己不能呼吸,实际上一直在呼吸;你以为自己永远无法停止流泪,终有一天你会不再为此流泪。”

终于,钳在瑞秋心尖的钢钳一点点松开,她又能自由呼吸了。这感觉绝不会彻底走远,她很久以前便接受了这个事实。终有一天,她将带着悲伤离世。瑞秋不愿让这悲伤走远,那似乎会抹杀珍妮的存在。

瑞秋想起那年的圣诞卡片。第一年: 亲爱的瑞秋、艾德与罗布,我们祝愿你们圣诞快乐,新年快乐。

这几个名字里再插不进珍妮的位置。“还快乐?”这帮人愚蠢的脑子里都有些什么?每打开一张圣诞卡片,看一眼里面的内容,瑞秋就会愤愤地将它们撕成碎片。

“妈妈,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他们只不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罗布曾劝母亲。他那年十五岁,脸庞却苍白而悲伤,好像五十岁的人,只是长了青春痘。

瑞秋用手背把饼干屑从床单上扫下去。艾德若看见这些,一定会惊呼:“饼干屑!天哪,快看看这饼干屑。”艾德认为在床上吃东西是邪恶的。同样,他若看到瑞秋把电视摆在五斗橱上,一定会大发脾气。他认为把电视放进卧室的人和可卡因上瘾者是一丘之貉:懦弱而堕落。在艾德眼中,卧室的首要任务是用来做祷告的,虔诚的祈祷者们跪在床边,脑袋枕在双手间,嘴里快速念出祷文。其次是性(最好每晚都有),最后才是睡觉。

瑞秋拾起遥控器换频道。

一份关于柏林墙的文件解密。

不,这内容太伤感了。

一场犯罪调查节目。

她才不看。

家庭情景喜剧。

瑞秋让画面停留了一小会儿,却看到一对夫妇正大喊着指责对方,他们的音调高得可怕。瑞秋让画面停留在一个烹饪节目上,把声音调小。自从她独居起,会一直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闪烁的画面和让人舒服的低语能帮她赶走时不时笼罩着她的恐惧。

瑞秋躺下闭上眼睛。她睡觉时也开着灯,自珍妮离世后,她和艾德再也忍受不了黑暗。他们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入睡,不得不时时安慰自己,假装他们不会睡着。

在瑞秋闭着的眼睑下,她看到雅各正在纽约街头学步。他穿着牛仔布工装裤,用胖胖的小手扶着膝盖慢慢蹲下,俯身查看通风口中冒出的蒸汽。那蒸汽会不会烫伤他?

瑞秋是否真为珍妮哭泣过,又是否为雅各哭泣过?她只知道,雅各一旦被带走,她的生活又将回到难以忍受的状态。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部分,更糟糕的是她必须忍受下去。雅各的离开并不能杀死她,她还得一日日活下去,看珍妮再也看不到的日出日落。

珍妮,你有没有呼唤过我?

这问题像是插在她心上的匕首。

瑞秋不知从何处读到,受伤的战士们临死前所求的多是吗啡和他们的母亲。特别是意大利士兵,他们会高喊:“妈妈,妈妈。”

瑞秋突然扭过身子,穿着艾德的睡衣从床上跳了下来(自艾德去世后,瑞秋每晚都穿着他的睡衣,从未间断过。这睡衣上早已没了艾德的味道,瑞秋却想象它有)。

瑞秋在五斗橱旁跪下,从里面翻出一本封面已有些褪色的绿色相簿。

她坐回床头,仔细翻看着相簿里的照片。珍妮哈哈大笑。珍妮在翩翩起舞。珍妮在埋头吃东西。珍妮和朋友们在一起。

还有他,那个男孩。他不看镜头而是看着珍妮,珍妮似乎说了些机智有趣的话。她说了什么?瑞秋每次都会好奇。你对他说了什么,珍妮?

瑞秋将手指放在男孩长着雀斑的笑脸上,看着自己患了轻微关节炎、满是岁月痕迹的双手紧握成拳头。 kF+hIIbmc0Pua9uwtFeq7C+PWNxeZE6Xu3VulpBieZQShxqT9oQAXMH9576Q8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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