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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瑞秋还以为他们会宣布要生另一个宝宝的喜讯。他们一进屋,瑞秋便知道他们有重大消息要宣布。当人们确信自己带来的消息会让他人正襟危坐地仔细倾听时,便会露出这样得意的表情。而这样会让情况更糟。

罗布比平常滔滔不绝,罗兰比平日沉默少语。只有雅各同往常一样,在房子里跑来跑去,迫不及待地冲向瑞秋放有玩具的抽屉。

当然,瑞秋没有主动问儿子儿媳是否有什么消息要告诉她,她可不是那种老太婆。每当罗兰前来拜访,她总是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表现得像个完美的婆婆——关心而不讨人厌,关注而不好管闲事。她从未评论过夫妻俩对孩子的教育,即便同罗布单独相处时也不会。瑞秋深知罗兰若是听到“妈妈说……”这话该有多不痛快。然而,要当这种婆婆可不容易,她脑袋里有源源不断的意见默默跑过,就像电视新闻屏幕底部跑过的字幕一样。

可有一件事,这孩子要理发了!他俩瞎了吗?怎么会没注意到雅各的头发都盖住眼睛了?还有他穿的上衣,这布料会让他皮肤发痒的。这孩子跟着她的时候,瑞秋总会一把将他身上的衣服扯下来,给他换件舒适的旧T恤,然后在孩子回父母家之前匆忙给他换回来。

然而,她这样做又得到了什么?就为了被人看作是体贴的好婆婆?或许她实际上是个从地狱来的恶婆婆,否则,他们怎么会就这样离开,还要带上雅各?话说回来,他们有权这么做。

他们的重大消息不是第二个孩子,而是罗兰在纽约找了份很棒的工作,工作期限是两年。他们在吃甜点时才把这消息告诉瑞秋。看他们那喜不自禁的神色,还以为罗兰谋了份天堂才有的好差事。

他俩宣布这消息时,雅各正坐在瑞秋腿上,听了父母的话,他结实的小身子紧紧地靠向奶奶。瑞秋感觉他柔软而神圣的小身子和自己的身体仿佛融在了一起。瑞秋嗅着他的发香,吻了吻他的脖子。

瑞秋第一次把雅各抱在怀里吻他的小脑袋时,感觉如获新生,如久旱逢甘霖的植物一般。他那新生儿的味道一瞬间冲进瑞秋心中。瑞秋感觉她的背脊再次变得直挺,像是卸下了数年来背在肩头的重负。走出医院停车场时,瑞秋看到色彩重新在世界上晕染开来。

“我们希望您有空时能来看看我们。”罗兰说。

罗兰是人们所谓的“女强人”。她在澳大利亚联邦银行工作,从事的是非常高层、重要且压力大的工作。她挣得比罗布多,这算不上什么秘密。事实上,罗布似乎还挺骄傲,曾不止一次提到这事。老头子艾德若听到自己的儿子炫耀老婆的薪水,一定会气得死翘翘的。幸运的是,他早已经……死翘翘了。

瑞秋婚前同样在联邦银行就职过,不过她从未对罗兰提到过这小小的巧合。瑞秋不知道儿子是不是已经把他母亲的生平忘了,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或是不感兴趣吧。不过,瑞秋明白自己当年一结婚就放弃的银行差事和罗兰的工作毫无共同点。瑞秋甚至不晓得罗兰每天做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她是什么“项目主管”。

你或许会认为,项目主管那么厉害的女人一定能帮儿子收拾好上奶奶家过夜的包袱,事实显然不是这样的。罗兰总会遗漏某些最基本的东西。

再也不能和雅各一起过夜,再也不能帮他洗澡,给他讲故事,和他在客厅里跳摇摆舞了,瑞秋感觉雅各好像已经不在人间了。她不得不提醒自己这孩子还活着,此刻正坐在她腿上。

“没错,妈妈,您一定要来纽约看我们!”罗布已经开始用美国口音讲话了。他每回对母亲微笑时,牙齿都会反光,那口牙可花了艾德和瑞秋的一小笔积蓄。罗布的牙齿坚固笔直,宛如钢琴键盘,和美国真是绝配。

“不过在此之前,您得先办好签证!您甚至能领略几分美国风光呢。我知道了,您可以搭乘旅游巴士或游轮!”

瑞秋有时会想,如果他们的生活没有被清晰地分隔成1984年4月6日前和1984年4月6日后,今天的罗布也许会有些不同。他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乐天,不会这么像个房地产顾问。事实上,他还真是个房地产顾问,因此也没什么出人意料的。

“我倒想试一试旅游巴士,”罗兰握住罗布的手,“我经常想象着有一天我们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还一起搭着旅游巴士环游世界的样子。”

说完她猛地咳了几声,也许意识到瑞秋正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一定很有意思,”瑞秋喝了口茶,“不过旅游巴士也许会有些凉。”

他们是不是疯了?瑞秋才不想坐什么旅游巴士。她只想坐在后院一边晒太阳,一边为雅各吹泡泡逗他笑。她只想每周看到雅各,看他一点点地成长。

瑞秋还想让儿子儿媳再生个孩子。过不了多久,罗兰就三十九岁了!几周前,瑞秋还对老姐妹马拉说罗兰有大把时间再生个孩子呢。她说现在的女人们很大年纪也会生产。事实上,她还以为自己随时会听到好消息。她已经开始为第二个孩子做准备了(正如一切正常的、爱操心的婆婆一样)。瑞秋决定孩子一生下来就退休。她热爱着自己在圣安吉拉小学的工作,然而再过两年她就七十岁了,(七十岁呢!)也渐渐有些累了。每周照料两个孩子两天,对她而言便足够了。瑞秋几乎能感受到新生儿在怀中的重量。

为什么那可恶的女人不打算再要个孩子?为什么他们不想给雅各添个弟弟或妹妹?纽约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些高声按着喇叭的汽车?那女人生下雅各三个月后就回去工作了,看起来有个孩子并不会给她的生活造成多大改变。

如果今天早晨有人问瑞秋怎么看待自己的生活,她会说自己感到充实而满足。每周一和周五都由瑞秋照顾雅各。剩下的日子,罗兰会把雅各送进日托中心,自己则在城里忙着她的项目。雅各在日托中心时,瑞秋在圣安吉拉小学做着行政秘书的工作。瑞秋有自己的工作,园艺、书籍、老朋友马拉,还有和孙子共处的两天宝贵时光。雅各周末也常会在她这儿过夜,这样罗布和罗兰就能单独外出了。他们总爱一起外出,去最好的餐馆,一起看舞台剧和歌剧。艾德如果知道这些,一定会狂笑不止的。

要是有人问她:你快乐吗?瑞秋会回答:我实在快乐无比。

瑞秋从没想过自己的生活竟如此脆弱,像是一堆卡片支撑起来的。而这个周一的夜晚,罗布和罗兰兴冲冲地抽走了其中最重要的卡片。他们把雅各这张卡片抽走了,瑞秋的生活从此崩塌,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

瑞秋的嘴唇贴在雅各头上,眼里含满泪花。

这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两年其实过得很快。”罗兰望着瑞秋。

“像这么快!”罗布打了个响指。

那是对你而言。瑞秋想着。

“我们也许待不满两年。”罗兰又说。

“然后说不定就待一辈子了。”瑞秋露出大大的开朗笑容,表示自己并不天真,深谙世事。

瑞秋想到了罗素家的双胞胎露西和玛丽,她们的女儿都住在墨尔本。“她们会一直待在那儿,不会回来了。”一次礼拜后,露西哀伤地对瑞秋感叹。此事已经过去数年,却犹在眼前。露西说得没错,上回瑞秋还听说那对表姐妹,也就是露西那害羞的女儿和玛丽那生着美目的胖姑娘都在墨尔本过得好好的。

不过墨尔本距离悉尼能有多远呢?迈开步子一跃就能到了。一天之内就能在这两座城市之间往返。露西和玛丽经常会飞去墨尔本,她却不能一天之内飞到纽约。

瑞秋又想起弗吉尼亚·费兹帕特里克。可以说,她与瑞秋分管着行政秘书的工作。弗吉尼亚有六个儿子、十四个孙子孙女。大多数孩子都住在离悉尼北海岸半径二十分钟的范围内。弗吉尼亚的一个孙子或孙女要是去了纽约,她可能都注意不到。反正她的孙儿那么多。

瑞秋本可以有更多孩子。她本可以做个天主教所推崇的好妻子、好母亲。瑞秋也能有至少六个孩子,但是不,她没有。这都得怪她的虚荣心。瑞秋总暗自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和其他女人大不一样。上帝知道她曾经是多么自命不凡,然而她不像今日的女孩,对工作、旅游或这之类的东西怀有满腔热忱。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不知何时,雅各从她大腿上滑了下去,跑进客厅开始他的“紧急任务”。没过一会儿,瑞秋听见雅各打开电视。聪明的小家伙已经学会了用遥控器。

“八月之前都不会,”罗兰回答,“我们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准备签证,找好公寓,还要为雅各找位保姆。”

为雅各找保姆。

“我还得找份工作。”罗布听上去有些紧张。

“哦,没错,亲爱的,”瑞秋努力让自己更关心儿子的话,她已经很尽力了,“你还得找份工作。在地产界,对吗?”

“还不确定呢,”罗布回答,“得视情况而定。也许到最后我会做个居家男人。”

“真抱歉,我从未教过他烹饪。”瑞秋对罗兰说。事实上她并未觉得抱歉,一直以来瑞秋对烹饪兴趣寥寥,也不精于此。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件不得不做的家务,像洗衣一样。

“没关系的,”罗兰微笑着说,“到了纽约,我们也许会经常在外头吃。要知道,那可是座不眠不休的城市呢!”

“当然了,雅各可不能不眠不休,”瑞秋说,“你俩一起出去吃饭时,得由保姆喂他吃饭吧?”

罗兰的笑容消失了,她瞥了罗布一眼,这家伙还没察觉到不妥呢。

电视的音量突然增大了,房子一下子充满了节目声。他们听到一个男人在大喊:“这世上没什么是可以不劳而获的!”

瑞秋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他是《超级减肥王》节目的教练员。瑞秋喜欢这节目,节目里的世界明朗且易掌控。选手们每日需要关心的只是吃多少食物,做多少运动。对他们而言,最大的痛苦无非是些伏地挺身。人们时刻关注着热量,减去几千克脂肪便会喜极而泣。节目结束后,他们都能快乐而苗条地生活下去。

“你又在玩遥控器了,雅各?”罗布喊了一句便起身往客厅走去。

他总是第一个起身照料雅各的,从不是罗兰,从帮雅各换尿片起就是这样。艾德这辈子可从没帮孩子换过一片尿片。当然了,今时今日,所有爸爸都会替宝宝换尿片。这大概并不会让爸爸们感到伤自尊,却让瑞秋有些不适应,甚至尴尬。在瑞秋看来,这实在有些不妥,太娘了。瑞秋若把自己的小看法说出来,今日的姑娘们该会怎样看她啊!

“瑞秋。”罗兰唤了一声。

瑞秋见罗兰紧张地望着自己,像是要求她帮什么大忙。 没问题的,罗兰。你们去纽约的时候,就由我来照顾雅各吧。两年对吗?完全没问题。放心地走吧,祝你们过得愉快。

“这周五,”罗兰说,“是那个日子。我知道那是,忌日……”

瑞秋愣住了。“没错,”她用最冰冷的语气回答,“是的。”瑞秋此刻没心情与罗兰讨论周五的事,也没心情和任何人说话。几周前,她的身体就意识到这周五是什么日子。每年夏日的最后几天,她都能嗅到空气中的凉意。瑞秋感到一阵紧张以及针刺般的恐惧感。她记起了: 当然,秋天又要来了。 真可惜。她原本是很爱秋天的。

“我知道你会去那公园的,”罗兰的语气相当轻松,好像在讨论鸡尾酒派对地点这种小事,“我在想……”

瑞秋实在无法忍受了:“你是否介意别谈这些?至少不是这会儿。改天再聊吧。”

“当然。”罗兰双颊绯红。看到这个,瑞秋不由得感到一阵愧疚。

“我去泡些茶。”瑞秋边说边开始收拾碗碟。

“让我来帮你吧。”罗兰站起身来。

“放着就好。”瑞秋用命令的语气说。

“就听你的吧。”罗兰将她一缕草莓色金发挽到耳后。她是个漂亮姑娘。罗布第一次把她带回家见瑞秋时,骄傲之色完全难以掩饰。这神色让瑞秋想起他幼儿园时把新完成的画作带回家时红扑扑的脸蛋。

发生在1984年的那件事本该让瑞秋更爱自己的儿子,可她没有。瑞秋似乎失去了爱人的能力,直到雅各出生,瑞秋才同儿子建立起和睦愉快的良好关系。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像可怕的人造角豆巧克力,一旦放进嘴里,你便能发现它不过是可悲的仿制品。罗布无疑有权利把雅各从她身边夺走。她当初对儿子给予的关爱远远不足,而今日的痛苦就是对她的惩罚。瑞秋只能念上两百遍“万福马利亚”,眼睁睁地看着孙子前去美国。万事皆有代价,而瑞秋一向照单全收,没折扣可谈。正如1984年她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一样。

罗布这会儿把雅各逗笑了。他在和雅各玩摔跤,正学着他父亲当年的做法,抓住雅各的脚踝把他掀倒。

“现在我是……痒痒怪!”罗布笑着大叫。

雅各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充满整间小屋,瑞秋和罗兰听了不由得也露出笑容,好像自己也被人挠了痒似的。她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瑞秋突然啜泣起来。

“哦,瑞秋!”罗兰半直起身子,伸出她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她有一位美甲师、一位足疗师,还有她所谓的“罗兰时间”,也就是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那一天,罗布总会带雅各看望瑞秋。他们会一同到街角的公园里散步,还会一起吃鸡蛋三明治)。“对不起,我知道您会多么想念雅各,可是……”

瑞秋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像是努力让自己在悬崖边停下。

“别傻了,”瑞秋尖声说,让罗兰吓了一跳,坐回位置上,“我没事的。这对你们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瑞秋重新收拾起甜点盘,随便把剩下的苹果酥堆成难看的样子。

“对了,”离开房间时,瑞秋回过了头,“那孩子需要理发了。” jwT/DfA8kJ40M6HpJqFRziiFbvlS6Ngmg8M/3bAUdMhjU/gNKAti2rVTdcrvbC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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