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丽妲 |
3 |
在酒吧,在一个中央空荡荡的房间里,几个农民倚墙而坐,坐在木桶旁边、木桶上面,他们的模样却不同于K所住的旅店里那些人。他们的衣着比较干净,全都穿着黄灰色的粗布衣料,上衣鼓起,长裤贴身。那是些矮小的男子,乍看之下十分相似,脸部扁平,脸骨明显,却有圆圆的脸颊。他们全都很安静,几乎一动也不动,只用目光追随着走进来的人,但目光移动缓慢,而且满不在乎。尽管如此,由于他们人数众多,也由于那份寂静,他们还是对K产生了一些影响。他又挽起欧尔佳的手臂,算是向那些人解释他何以在这里。在一个角落里有个男子站起来,是欧尔佳认识的人,想朝她走过来,可是K用挽着她的手臂把她带往另一个方向,除了她以外无人能够察觉,她容忍他这么做,微笑地瞥了他一眼。
斟啤酒的是个名叫芙丽妲的年轻女孩。一个不起眼的娇小金发女孩,面容悲伤,脸颊瘦削,她的目光却令人吃惊,那道目光带着特别的优越感。当这道目光落在K身上,他觉得这道目光已经把与K有关的事情解决了,他自己还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存在,但这道目光让他确信其存在。K不断从旁边看着芙丽妲,就连她已经在跟欧尔佳说话时也一样。欧尔佳和芙丽妲看来并不是朋友,她们只冷冷地交谈了几句。K想要帮忙,因此冷不防地问道:“您认识克拉姆先生吗?”欧尔佳笑了起来。“你为什么笑?”K生气地问。“我又没有笑。”她说,却又继续笑。“欧尔佳还是个相当幼稚的女孩。”K说,弯下身子,深深地探进柜台上,为了把芙丽妲的目光再次紧紧拉回自己身上。她却垂下目光,小声地说:“您想看看克拉姆先生吗?”K请求一见。她指着一扇门,就在她左边。“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窥视孔,您可以从这里看进去。”“那这里这些人呢?”K问。她噘起下唇,用一只异常柔软的手把K拉到门边。那个小孔显然是为了偷看而钻的,透过小孔,他几乎能够一眼看尽隔壁那个房间。
在房间中央一张书桌旁,在一张舒适的圆形靠背椅上,坐着克拉姆先生,被一个悬在他面前的灯泡刺眼地照亮。他是位中等身材、肥胖而迟钝的先生,脸还算光滑,但脸颊已经随着年纪的增长而略微凹陷。黑色的小胡子被拉得长长的。一副歪戴着的夹鼻眼镜反射着灯光,遮盖了眼睛。假如克拉姆先生完全坐在桌前,K就只能看见他的侧面,可是由于克拉姆面向着他,他看见了他整张脸。克拉姆把左手肘搁在桌上,右手拿着一支维吉尼亚雪茄,静静放在膝盖上。桌上摆着一个啤酒杯;由于桌缘镶着一道隆起的边,K无法看清桌上是否放着什么文件,但他觉得桌上似乎是空的。为了保险起见,他请芙丽妲从窥视孔看进去,再把情况告诉他。不过,因为她不久前才进过那个房间,可以直截了当地向他证实桌上没有文件。K问芙丽妲他是否该走开了,她却说只要他有兴致,他想从小孔看进去多久都可以。此时K独自和芙丽妲在一起,K匆匆瞄了一眼,发现欧尔佳还是找到了她的熟人,高高地坐在一个木桶上,一双脚晃来晃去。“芙丽妲,”K轻声说,“您跟克拉姆先生很熟吗?”“是啊,”她说,“很熟。”她倚在K旁边,抚弄着身上那件薄薄的低领淡黄色上衣,K这才注意到这件上衣,不相称地覆盖在她单薄的身体上。然后她说:“您还记得刚才欧尔佳笑了吗?”“记得,那个没教养的女孩。”K说。“嗯,”她不记仇地说,“她是有理由笑,您当时问我是否认识克拉姆,而我其实是——”说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微微挺起身子,那道跟她所说的话毫无关联的胜利目光又朝K扫过来,“——我其实是克拉姆的情妇。”“克拉姆的情妇。”K说。她点点头。“那么您,”K微笑着说,好让他们之间的气氛不至于太过严肃,“对我来说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不只是对您来说。”芙丽妲说,语气友善,但并未对他报以微笑。K有个办法来对付她的傲慢,便加以使用,他问:“您去过城堡吗?”这话却没有起作用,因为她回答:“没有,不过,我在酒吧这儿不就足够了吗?”她的虚荣心显然非同小可,而看来她正想在K身上满足她的虚荣心。“当然,”K说,“在酒吧这儿,您做的是老板的工作。”“正是这样,”她说,“而我刚开始工作时是桥头旅店马厩里的女仆。”“用这么一双柔嫩的手。”K半是询问地说,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否只是在恭维她,还是真的被她征服。她的一双手固然是又小又嫩,但其实也可以称之为柔弱而乏味。“这一点当时没有人注意到,”她说,“就连现在——”K询问地看着她,她摇摇头,不打算继续说下去。K说:“您当然有您的秘密,而您不会想跟您才认识了半小时的人谈起,这人还没有机会告诉您他的情况究竟是如何。”可是,看来这番话说得不太恰当,仿佛他把芙丽妲从有利于他的一阵恍惚中唤醒了,她从挂在腰带上的皮袋里拿出一小块木头,塞住了那个窥视孔,明显克制住自己,以免让他察觉她态度的改变,对K说:“关于您,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您是那个土地测量员。”然后又加了一句:“现在我得工作了。”说着就走到她在柜台后面的位子,那些人当中偶尔有一个站起来,让她把空酒杯斟满。K还想不引人注意地再跟她谈一谈,因此从一个架子上拿了一个空酒杯,朝她走过去。“只还有一件事,芙丽妲小姐,”他说,“从一个马厩女仆升任为酒吧女侍,这实在非比寻常,并且需要杰出的能力,可是对这样一个人来说,难道这就算达成了最终的目标吗?这是个荒谬的问题。请别笑我,芙丽妲小姐,您的眼睛所透露的,不太是过去的奋斗,而更是未来的奋斗。然而,世间的阻碍很大,随着目标变大,这些阻碍也会更大,而争取一个同在奋斗之人的帮助并不可耻,就算此人是个没有影响力的小人物。也许我们可以找个机会好好交谈,不要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不知道您想做什么,”她说,这一次似乎违反了她的意志,在她的语气中流露出的不是她人生的种种胜利,而是那些无尽的失望,“莫非您想把我从克拉姆身边拉走吗?我的老天!”她把双手一拍。“您把我看透了,”K说,仿佛由于如此多的猜疑而疲惫,“这正是我最秘密的意图。您应该离开克拉姆,而成为我的情人。现在我可以走了。欧尔佳!”K喊道:“我们回家去。”欧尔佳听话地从木桶上滑下来,但没有马上摆脱掉包围着她的那些朋友。这时芙丽妲瞪了K一眼,小声地说:“我什么时候可以跟您谈呢?”“我可以在这里过夜吗?”K问。“可以。”芙丽妲说。“我可以马上就留下吗?”“您先跟欧尔佳走,让我能把这些人从这里赶走。您可以过一会儿之后再来。”“好。”K说,耐心地等候欧尔佳。可是那些农民不放她走,他们发明了一种舞蹈,欧尔佳在中央,他们围着她跳起轮舞,每当众人大喊一声,就有一人走向欧尔佳,用一只手紧紧搂住她的腰,带着她转上几圈,轮舞愈来愈快,那些叫喊渐渐变成了几乎是一个声音,饥渴地喘着气,欧尔佳先前还微笑地想冲出那个圈子,现在只跌跌撞撞地从一个人身边换到另一个人身边,头发飞散。“他们派这种人到我这儿来。”芙丽妲说,愤怒地咬住她薄薄的嘴唇。“这是些什么人?”K问。“克拉姆的随从。”芙丽妲说,“他总是带这群人来,他们在这儿弄得我精神错乱。我简直不记得今天我跟土地测量员先生您说了些什么,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请您原谅,都要怪有这些人在这儿,他们是我认得的人当中最令人瞧不起、最让人恶心的,而我得替他们斟啤酒。我央求过克拉姆多少次,要他把他们留在家里,就算我必须忍受其他官员的随从,他总可以体谅我一下,可是所有的央求都是白费,在他抵达之前一个小时,他们就总是已经冲了进来,就像畜生冲进厩棚一样。不过,现在他们真的得到厩棚去了,那是他们该待的地方。假如您不在这里,我就会扯开这扇门,而克拉姆就得自己把他们赶出去。”“难道他没有听见他们吗?”K问。“听不见,”芙丽妲说,“他在睡觉。”“怎么会!”K大喊,“他在睡觉?我往房间里看的时候,他明明还醒着坐在桌旁。”“他也还是这样坐着,”芙丽妲说,“就连您看见他的时候,他也已经在睡觉了——要不然我会让您看进去吗?——那是他睡觉的姿势,那些官员睡得很多,这一点很难理解。话说回来,要不是他睡得这么多,他怎么受得了这些人。不过,现在我得自己把他们赶出去。”她从角落拿起一条鞭子,纵身一跃,跳得很高,但不是很稳,就像一只小羊跃起一样,朝那些跳舞之人跳过去。起初他们朝她转过身来,仿佛有一名新的女舞者来到,而有那么一瞬,看起来也的确像是芙丽妲想要放下手里的鞭子,但她随即又扬起鞭子,“克拉姆有令,”她喊道,“到厩棚去,全都到厩棚去。”这下子他们看出这是认真的,在一种K无法理解的恐惧中,他们开始挤向后方,在头几个人的推挤下,那儿的一扇门开了,夜风吹了进来,所有的人都跟芙丽妲一起消失了,她显然是赶着他们穿过院子,一直赶到厩棚里。
在此刻骤然来临的寂静中,K却听见走道上响起脚步声。为了设法保护自己,他跳到柜台后面,那柜台底下是唯一能够躲藏之处,虽然他并未被禁止在酒吧停留,但因为他打算在这里过夜,他必须避免现在还被人看见。因此,当门果真被打开了,他滑到桌下。在那里若被人发现固然也不是没有危险,但他可以编个借口,说他是为了躲避那帮撒起野来的农民,至少这个借口听起来不无可信。进来的人是老板,“芙丽妲!”他喊着,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
幸好芙丽妲很快就来了,没有提起K,只抱怨那些农民,她为了寻找K而走到柜台后面,在那里K能摸到她的脚,从这时起就感到安全。由于芙丽妲没有提起K,最后老板只好提起。“那个土地测量员呢?”他问。他大概本来就是个有礼貌的人,由于经常与阶级远高于他的人较无拘束地来往而培养出良好的教养,但是他以一种特别尊敬的态度和芙丽妲说话,这种态度之所以引人注目,主要是因为尽管如此,他在谈话中仍然维持着雇主面对员工的身份,而他面对的还是个相当大胆的员工。“我完全忘了那个土地测量员,”芙丽妲说,把一只小脚搁在K胸膛上,“他大概早就走了。”“可是我没有看见他,”店主说,“而这整段时间里我几乎都在门廊上。”“可是他不在这儿。”芙丽妲冷冷地说。“也许他躲起来了,”老板说,“根据我对他的印象,他是做得出某些事的。”“他大概还不至于这么大胆。”芙丽妲说,把她的脚在K身上踩得更重了。她整个人带着一种愉悦,一种无拘无束,是K先前根本没有察觉的,而这种气质令人难以置信地完全占了上风,当她突然笑着说:“也许他藏在这下面。”一边朝K弯下身来,匆匆地亲吻了他一下,随即又再跳起来,怏怏地说:“不,他不在这里。”不过,那个老板也有惊人之举,此时他说:“我无法确切知道他是不是走了,这一点令我十分难堪。这件事不仅跟克拉姆先生有关,也跟规定有关。而规定既适用于您,芙丽妲小姐,也适用于我。酒吧由您负责,屋子的其余部分我还会再搜查一次。晚安!好好休息!”他想必还根本没有离开这个房间,芙丽妲就已经关掉了电灯,来到台子底下K的身边。“我亲爱的!我甜蜜的爱人!”她轻声呢喃,却根本没去碰K,仿佛由于爱情而晕厥,她仰躺着,伸出双臂,在她幸福的爱情之前,时间大概有无限长,与其说她在唱哪一首小曲,不如说她是在叹息。然后她惊醒过来,由于K仍在思索,她开始像个小孩一样拉扯他:“来,这底下会让人窒息!”他们拥抱彼此,那具在K手中的娇小身躯灼热发烫,他们在一种失去知觉的状态中翻滚,K不断想把自己从这种状态中拯救出来,却徒劳无功,在几步之远处,重重地撞在克拉姆的门上,随即躺在一小摊啤酒和覆盖了地板的其他秽物中。在那儿过了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共同的呼吸、共同的心跳,几个钟头里,K一直有种感觉,仿佛自己迷失了,或是如此深入一片陌生的土地,在他之前无人走得这么远,在这片陌生土地上,就连空气都没有故乡空气的成分,一个人不得不由于陌生感而窒息,而在其荒诞的诱惑中,一个人没有别的办法,除了继续向前走,继续迷失。因此,当有人从克拉姆的房间里用低沉、命令式的冷淡声音呼喊芙丽妲,至少他起初感觉到的不是惊吓,而是一种令人安慰的渐渐清醒。“芙丽妲。”K对着芙丽妲的耳朵说,就这样把这声呼喊传递下去。在一种简直是天生的服从中,芙丽妲想要一跃而起,但她随即记起自己在哪里,伸展身体,无声地笑了,说:“我才不去呢,我再也不去他那里。”K想要出言反对,想催促她到克拉姆那儿去,动手整理她凌乱的上衣,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把芙丽妲抱在手里他太过幸福,既害怕又幸福,因为他觉得如果芙丽妲离开他,他所拥有的一切就离开了他。而芙丽妲仿佛由于K的赞同而精神大振,她握起拳头,在门上敲着,大声说:“我跟土地测量员在一起!我跟土地测量员在一起!”这会儿克拉姆却安静下来。但K起身跪在芙丽妲旁边,在破晓前的朦胧光线里四下张望。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希望在哪里?这会儿他还能从芙丽妲身上指望些什么呢?既然一切都已经泄露,敌人强劲,目标重大,他却没有因此而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反而在一摊啤酒里翻滚了一夜,啤酒的气味现在令人发晕。“你做了什么?”他喃喃地说,“我们两个都完了。”“不,”芙丽妲说,“只有我完了,但我赢得了你。你冷静点。可是你看,那两个人笑成那样。”“谁?”K问,同时转过身去。在柜台上坐着他那两个助手,有点睡眠不足,可是神情愉快,是忠于职守所带来的愉快。“你们在这里做什么?”K大叫,仿佛一切都是他们的错,他到处寻找芙丽妲晚上拿的那根鞭子。“我们必须要找你呀,”那两名助手说,“因为你没有下楼到旅店里找我们,我们就去巴纳巴斯家找你,最后在这里找到你,我们在这儿坐了一整夜。这份职务可不轻松。”“白天我才需要你们,夜里不需要,”K说,“走开!”“现在是白天呀。”他们说,一动也不动。的确是白天了,院子的门打开,那些农民和欧尔佳冲了进来,K完全把她给忘了,欧尔佳就跟前晚一样活泼,虽然她的衣服和头发都被弄得凌乱不堪,她才进门,一双眼睛就在寻找K。“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她说,几乎要掉泪。接着又说:“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而且重复了好几次。芙丽妲有一会儿不见踪影,此时带着小捆衣物回来,欧尔佳难过地站到一边。“现在我们可以走了。”芙丽妲说,她指的自然是桥头那家旅店,他们该往那儿去。K和芙丽妲,两名助手跟在他们身后,这就是他们一行人,那些农民对芙丽妲流露出轻视,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在这之前她严厉地驾驭他们,其中一人甚至拿起一根棍子,那副架势好像不想让她通过,除非她从棍子上跳过去,可是她的目光就足以把他赶走。到了外面,在雪地里K稍微松了一口气,置身户外是那么快乐,让困难的路况变得可以忍受,假如K是独自一人,那么情况还会更好。到了旅店,他马上到他房间去,在床上躺下,芙丽妲在旁边的地板打好地铺,那两个助手也跟着挤进来,被赶了出去,可是随后又从窗户爬进来。K太累了,没法把他们再赶出去。老板娘特地上楼来欢迎芙丽妲,芙丽妲唤她妈妈,她们衷心问候彼此,互相亲吻并久久拥抱,令人无法理解。在这个小房间里根本少有安静的时候,那些穿着男用靴子的女仆也常常咚咚咚地走进来,带什么东西过来,或是拿什么东西走。她们若是需要从那张塞满各式物品的床上拿什么东西,就肆无忌惮地从K身体下抽出来。她们问候芙丽妲,把她视为和她们地位相当。尽管这样不安宁,K还是在床上待了一天一夜。一些小事由芙丽妲替他处理。等他在次日早晨终于神清气爽地起床,已经是他在村中停留的第四天了。
第一次交谈 |
与老板娘 |
4 |
他很想跟芙丽妲私下谈谈,但光是那两名助手硬赖在房间里就阻碍了他这么做,此外芙丽妲也偶尔跟他们打趣逗笑。不过他们并不挑剔,在角落铺着两件破旧裙子的地板上安顿下来,他们常常跟芙丽妲商量,说他们一心不想打扰土地测量员先生,尽可能少占空间,在这一点上,他们做了种种尝试,不过总是一边叽叽咕咕和咯咯轻笑,他们把双臂双腿交叠,蜷缩在一起,在朦胧的光线中,别人在他们那个角落里只看见一大团东西。尽管如此,可惜从白天的经验中还是知道他们是十分警觉的观察者,总是盯着K看,就算他们在看似稚气的游戏中把手当成望远镜,并且做着类似的蠢事,还是朝这边眨眼,看起来主要是忙着整理他们的胡子,他们很在乎他们的胡子,无数次互相比较长短和疏密,并且让芙丽妲来评断。
K往往从他的床上漠然地看着他们三个的活动。
这会儿当他觉得有足够的力气下床,大家全都急忙跑过来伺候他。他的力气还没有强到能抗拒他们的服侍,他察觉自己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落入对他们的依赖,这种依赖可能会有不良的后果,但他只能任由此事发生。再说,这也称不上不愉快,坐在桌旁喝着芙丽妲拿来的好咖啡,坐在芙丽妲所生的炉火旁取暖,让那两名热心而笨拙的助手下楼上楼跑个十趟,拿来盥洗用的水、肥皂、梳子和镜子,最后还拿来一小杯兰姆酒,因为K含蓄地表达了这个愿望。
在这番发号施令和接受伺候当中,K说:“现在走吧,你们两个,我暂时什么也不需要了,想单独和芙丽妲小姐谈一谈。”他这样说与其说是怀着成功的希望,不如说是出于惬意的心情,而他在他们脸上没看出什么抗拒之意,为了补偿他们,他又说:“然后我们三个就到村长那儿去,你们到楼下店里等我。”说来也奇怪,他们听从了,只不过临走之前他们还说:“我们也可以在这里等。”而K回答:“这我知道,但我不想。”
那两个助手一走,芙丽妲就坐到K怀里,说:“亲爱的,你对这两个助手有什么不满呢?在他们面前我们不需要有秘密。他们很忠诚。”这令K生气,但在某种意义上却也乐于听到。“哦,忠诚,”K说,“他们一直在窥伺我,那毫无意义,可是令人厌恶。”“我想我了解你的意思。”她说,搂住他的脖子,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法往下说,而由于那张椅子就在床旁边,他们就往那边一晃,倒了下去。他们就躺在那儿,但不像那一夜那般沉醉。她在寻找什么,他也在寻找什么,愤怒地,面容扭曲,把头往对方胸膛里钻,他们寻找着,而他们的拥抱和抬起的身体没有让他们忘记寻找的义务,反而提醒了他们寻找的义务,就像狗儿拼命地刨地,他们刨着彼此的身体,而且无助地感到失望,为了得到最后的幸福,有时他们的舌头横扫过对方的脸。直到疲惫让他们安静下来,感谢起彼此。接着那些女仆也上楼来了。“看他们躺在这里的样子。”其中一个说,出于同情扔了块布在他们身上。
后来,当K挣脱了那块布,环顾四周,那两个助手已经又在他们的角落里了——这并不令他感到奇怪——他们用手指着K,互相提醒对方要严肃,并且敬了礼——可是除此之外,老板娘也贴着床边坐着,在织一只袜子,一件小小的工作,跟她几乎遮住整个房间光线的庞大身躯不太相称。“我已经等了很久了。”她说,抬起脸来,那张脸已经布满年老的皱纹,但整张大方脸倒还算是光滑,也许曾经美丽过。她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指责,一个不恰当的指责,因为K并没有要她来。因此他只点点头证实她的话,同时坐直了身子,芙丽妲也站起来,但离开了K,倚着老板娘所坐的椅子。“老板娘太太,”K心不在焉地说,“您想对我说的话难道不能延后再说吗?等我从村长那儿回来之后?我在那儿有一场重要的会谈。”“请相信我,土地测量员先生,这一场更重要,”老板娘说,“在那儿要谈的事大概只是关于一件工作,在这儿要谈的事却是关于一个人,关于芙丽妲,我亲爱的女仆。”“原来如此,”K说,“那么您说得当然没错,只不过我不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交给我们两个来处理?”“出于爱,出于担心。”老板娘说,一边把芙丽妲的头拉向自己,芙丽妲站着也只及于坐着的老板娘的肩膀。“既然芙丽妲对您如此信赖,”K说,“我也只好信赖您。由于芙丽妲刚刚才说我的助手忠诚,那么我们等于都是朋友。老板娘太太,我可以对您说,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我和芙丽妲结婚,而且要尽快。只可惜,只可惜我无法补偿芙丽妲由于我而失去的东西,在贵宾楼的职位,还有克拉姆的友谊。”芙丽妲抬起脸来,眼里盈满泪水,眼中毫无胜利之情。“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怎么说?”K和老板娘同时问道。“她心乱了,可怜的孩子,”老板娘说,“由于太多的幸与不幸交织在一起而心乱。”这时,像是要证实这句话,芙丽妲冲向K,疯狂地亲吻他,仿佛房间里没有别人,然后哭泣着、始终仍拥抱着他,在他面前跪下。K一边用双手抚摸芙丽妲的头发,一边问老板娘:“看来您认为我说得对?”“您是个正人君子。”老板娘说,声音里也带着泪,模样有点虚弱,呼吸沉重,尽管如此,她还是打起精神说:“现在只需要考虑您必须给予芙丽妲某些保证,因为不管这会儿我对您有多尊重,您毕竟是个外地人,没有任何人能替您作证,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您家里的情况,所以保证是必要的,这一点您会明白,亲爱的土地测量员先生,毕竟您自己也强调过,由于和您的关系,芙丽妲不管怎么说都失去了不少。”“的确,保证,当然。”K说,“要做出保证大概最好是当着公证人的面,不过,伯爵辖下的当局或许也会插手。再说,在婚礼之前,我也还有点事非解决不可。我必须和克拉姆谈一谈。”“这是不可能的,”芙丽妲说,稍微抬起身来,依偎着K,“这是什么念头!”“必须如此,”K说,“如果我办不到,你就必须办到。”“我没办法,K,我没办法。”芙丽妲说,“克拉姆绝对不会跟你谈,你怎么会以为克拉姆会跟你谈呢!”“那么他会跟你谈吗?”K问。“也不会。”芙丽妲说,“不会跟你谈,也不会跟我谈,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她摊开双臂,转向老板娘,“老板娘太太,您看看他在要求什么。”“您很奇怪,土地测量员先生,”老板娘说,此刻她坐得更直了,那模样很吓人,双腿叉开,偌大的膝盖从薄薄的裙子里凸出来,“您要求的事是不可能的。”“为什么不可能?”K问。“这我会向您解释,”老板娘说,那语气像是这番解释并非帮他最后一个忙,而已经是她所施加的第一个惩罚,“我很乐意向您解释。我虽然不属于城堡,而且只是个女人,只是这间最低级的一间旅店里的一个老板娘——它不是最低级的,但也相去不远——所以,有可能您不会太重视我的解释,但是我这一生里都睁大了眼睛,也遇见过许多人,并且独自挑起经营旅店的整个重担,因为我丈夫虽然是个好孩子,但他不是当老板的材料,而且他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负责任。举例来说,其实就只是多亏了他的疏忽——那天晚上我已经累得要倒下——您才会在这村子里,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张床上。”“怎么说?”K问,从某种心不在焉当中清醒过来,与其说是由于生气而激动,不如说是由于好奇。“您会在这里只是多亏了他的疏忽。”老板娘又大声说了一次,食指对着K伸出来。芙丽妲试图安抚她。“你这是干吗?”老板娘说,一边迅速转动整个身躯,“土地测量员先生问了我,而我必须回答他。否则他怎么会了解对我们来说理所当然的事,也就是克拉姆先生绝对不会跟他说话,我说‘不会’,其实是绝对不能跟他说话。您听好了,土地测量员先生。克拉姆先生是城堡的官员,单是这一点,完全撇开克拉姆的其余职位不提,就是个很高的阶级。我们在这儿低声下气地请求您同意结婚,可是您算什么。您不是城堡的人,也不是村里的人,您什么也不是。只可惜您又还是点什么,是个外地人,一个多余而且到处碍事的人,一个老是给人惹麻烦的人,为了您我们得叫女仆让出房间,一个意图不明的人,一个引诱了我们最亲爱的小芙丽妲的人,而我们不得不把她嫁给您当妻子。基本上,我并没有为了这一切指责您;您就是您;我这一辈子已经看得太多了,这一幕也没有理由承受不了。可是现在您倒想一想,您所要求的到底是什么。要一个像克拉姆这样的人跟您谈话。我很难过地听说了芙丽妲让您从窥视孔看进去,她这么做的时候就已经被您引诱了。您倒说说看,您怎么受得了看见克拉姆。您不必回答,我知道,您很受得了。您根本没有能耐真的看见克拉姆,这不是我自负,因为我自己也没有这个能耐。您要克拉姆跟您谈话,可是他甚至不跟村里的人谈话,他自己还从来没有跟村子里哪个人谈过话。而他至少会喊芙丽妲的名字,她可以随意对他说话,得到使用窥视孔的许可,这就是芙丽妲的荣耀,这份荣耀是我终身的骄傲,可是他也没跟她说过话。至于他偶尔会喊芙丽妲,这也根本不见得具有别人喜欢加诸此事的意义,他就只是喊出芙丽妲这个名字——谁晓得他的用意?——芙丽妲当然会赶紧跑过去,这是她的事,而她获准到他那儿去,没有遭到反对,这是克拉姆的好意,但别人不能声称是他直截了当喊她过去。不过,这份曾有的东西现在也永远一去不回了。也许克拉姆还会喊芙丽妲这个名字,这是可能的,可是她肯定不会再获准到他那儿去,这个跟您混在一起的女孩。而只有一点,只有一点是我可怜的脑袋想不通的,就是一个被人说是克拉姆情妇的女孩——顺带一提,我认为这个称呼过于夸大——居然会让您碰她。”
“这的确是很奇怪,”K说,把芙丽妲拉进怀里,她也马上依从了,虽然低着头,“可是我想,这证明了其他的事也不见得都像您所想的那样。举例来说,您说得的确没错,当您说我在克拉姆面前什么也不是,而且就算我现在要求跟克拉姆谈话,就算连您的解释也无法让我打消这个念头,这也并不表示若非隔着一扇门,我会有能耐承受得了看见克拉姆,也不表示我不会在他出现时就跑出房间。不过,这种担忧就算合理,对我来说还不构成不敢去做的理由。而我若是能成功地面对他,那么他就根本没有必要跟我说话,我只要能看见我说的话留给他的印象就够了,如果我说的话没有给他留下印象,或是他根本充耳不闻,我还是有所收获,亦即我曾在一个有权势之人面前畅所欲言。而以您丰富的生活经验与识人能力,老板娘太太,您和昨天还是克拉姆情妇的芙丽妲——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用这个称呼——肯定很容易就能替我制造出和克拉姆交谈的机会,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么就在贵宾楼好了,也许他今天还在那里。”
“这是不可能的,”老板娘说,“而我看出,您缺少理解这件事的能力。不过,您倒说说看,您到底想跟克拉姆谈些什么?”
“当然是谈芙丽妲。”K说。
“谈芙丽妲?”老板娘大惑不解地问,转而向芙丽妲说,“你听见了吗?芙丽妲,他想要谈你,跟克拉姆,他,要跟克拉姆谈。”
“唉,”K说,“老板娘太太,您是个如此令人尊敬的聪明人,却还是会被一点小事吓到。嗯,我要跟他谈芙丽妲,这件事并没有那么惊人,反倒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您肯定也弄错了,如果您认为从我出现的那一刻,芙丽妲对克拉姆就失去了重要性。如果您这样认为,您就低估了他。我很清楚我这样做很狂妄,想在这件事情上教导您,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克拉姆和芙丽妲的关系不可能由于我而有任何改变。要么就是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那些剥夺了芙丽妲‘情妇’这个荣誉头衔的人其实就是这么说的——那么这份关系如今也不存在,要么就是有这份关系存在,那么它怎么可能由于我——您正确地说过,我在克拉姆眼中什么也不是——那么这份关系怎么可能由于我而受到干扰。这种事一个人在受到惊吓的那一刻会相信,可是稍加考虑就能纠正过来。另外,让我们也听听芙丽妲对这件事的看法吧。”
芙丽妲的目光飘向远方,脸颊贴在K胸前,说道:“事情肯定是像妈妈说的这样:克拉姆不会再理我了。不过,并不是因为亲爱的你来了,这种事情震惊不了他。我倒认为那是他的安排,让我们在那柜台底下相聚,那个时刻应该受到祝福,而非诅咒。”“如果事情是这样,”K缓缓地说,因为芙丽妲这话很甜蜜,他闭上眼睛几秒钟,让自己被这番话渗透,“如果事情是这样,那就更没有理由害怕跟克拉姆把话说清楚。”
“说真的,”老板娘说,从上方俯视着K,“您有时候让我想起我丈夫,您就跟他一样固执而且孩子气。您才到这儿几天,就以为您什么事都比本地人更懂,比我这个老太太更懂,也比芙丽妲更懂,她在贵宾楼里可是见多识广。我不否认,偶尔也有可能完全违反规定、违反老规矩来办成某件事,这种事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据说是有过这样的例子,也许吧,不过,那肯定不是以您这种方式办到的,像您这样老是说‘不’,一味固执己见,把别人好心的劝告当成耳边风。您以为我是为您担心吗?当您只是一个人的时候,我管过您吗?虽然我若是管管您可能会好一点,有些事情说不定能够避免。当时我针对您就只跟我丈夫说过一句话:‘离他远一点。’对我来说,要不是芙丽妲现在被卷进您的命运中,这句话直到如今都还适用。不管您喜不喜欢,我对您的关心是多亏了她,甚至我对您的重视也是多亏了她。而您不能就这样拒绝我,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像母亲一样关心守护小芙丽妲的人,您必须对我负起全责。有可能芙丽妲说得对,所有发生的事都是克拉姆的意思,可是我现在对克拉姆一无所知,我永远不会跟他交谈,我完全无法接近他,而您却坐在这儿,抱着我的芙丽妲,而且将——我何必隐瞒呢?——由我照顾。是的,由我照顾,因为,年轻人,如果我把你赶出这屋子,您在村子里去找个住处试试看,哪怕是间狗屋。”
“谢谢,”K说,“您的话很坦白,而我完全相信您。所以说,我的地位是这么不稳固,而受到我的牵连,芙丽妲的地位也不稳固。”
“不,”老板娘生气地大声插进话来,“在这件事上,芙丽妲的地位跟您的地位根本没有关系。芙丽妲是我家里的人,没有人有权利说她在这里的地位不稳固。”
“好,好,”K说,“算您说得对,尤其是芙丽妲基于我所不知道的理由似乎十分怕您,而不敢插嘴。所以我们暂时就只谈我吧。我的地位极为不稳固,您没有否认这一点,反而努力想证明这一点。一如您所说的一切,这句话也只是大部分正确,而非完全正确。举例来说,我知道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可以让我过夜。”
“是哪里?是哪里?”芙丽妲和老板娘同时急切地喊道,仿佛她们之所以这么问是有同样的理由。
“在巴纳巴斯家里。”K说。
“那些无赖!”老板娘喊道,“那些狡诈的无赖!在巴纳巴斯家!你们听听——”她转而面向那两个助手所在的角落,可是这两人早已经走出角落,手挽着手站在老板娘身后,此刻她仿佛需要支撑,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你们听听这位先生都在哪里鬼混,在巴纳巴斯家里!在那里他当然有地方过夜,唉,要是他果真在那里过夜就好了,而不是在贵宾楼。可是你们两个当时又在哪里呢?”
那两个助手还没回答,K就说:“老板娘太太,这是我的助手,您对待他们却好像他们是您的助手、我的看守人。在所有其他事情上,我都愿意极其礼貌地至少针对您的看法来做讨论,可是在我的助手这件事上我不愿意,因为这件事的情况最清楚不过。因此,我请求您不要跟我的助手说话,要是我的请求不够,我就禁止我的助手回答您。”
“所以说,我不准跟你们说话。”老板娘说,而他们三个人都笑了,老板娘的笑带着嘲讽,但比K预料中温和得多,两个助手的笑带着他们平常那种态度,似是意味深长,又似了无含意,完全不负责任。“你可别生气,”芙丽妲说,“你得正确地了解我们的激动。其实也可以说,我们现在彼此相属,这件事全得感谢巴纳巴斯。我第一次在酒吧看见你的时候——你走进来,挽着欧尔佳的手臂——虽然我已经知道你的一些事,但整体来说,我其实根本不在乎你。而我不仅是不在乎你,我几乎一切都不在乎,几乎一切。当时我也对许多事不满,而有些事令我生气,可是那是种什么样的不满和生气。例如,一个在酒吧的客人冒犯了我——他们老是纠缠我,你也见过那些小伙子,可是还有比那更气人的事,克拉姆的随从还不是最气人的——对,一个人冒犯了我,当时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对我来说那像是发生在许多年前,又像是根本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或者像是我只是听说了这件事,又像是我自己也已经忘了这件事。可是现在我无法描述这件事,甚至无法想象,自从克拉姆离开我之后,一切改变了这么多——”
芙丽妲中断了叙述,难过地低下头,双手交叠在怀里。
“您看吧,”老板娘大声说,那样子仿佛不是她自己在说话,而只是把她的声音借给芙丽妲,她也靠近了一点,这会儿就坐在芙丽妲旁边,“土地测量员先生,这会儿您看看您所作所为的后果,您不准我跟他们说话的这两个助手也该看一看,得个教训。您把芙丽妲从她所遇过最幸福的处境中拽了出来,而您之所以能够办到,是因为芙丽妲孩子气地过度具有同情心,受不了看见您挽着欧尔佳的手臂,似乎就这样任由巴纳巴斯一家人摆布。她拯救了您,因而牺牲了自己。而这会儿,事情已经发生了,芙丽妲用她拥有的一切换来坐在您膝上的幸福,您却把您曾经有机会在巴纳巴斯家过夜这件事当成您最大的一张王牌打出来。借此您莫非是想证明您并不依靠我?的确,假如您真的在巴纳巴斯家里过了夜,那么您就完全不必依靠我,必须立刻离开我的屋子,一刻也不许多待。”
“我不知道巴纳巴斯一家人犯了什么过错,”K说,一边小心地把有气无力的芙丽妲扶起来,慢慢扶她坐在床上,自己站了起来,“也许在这件事情上您说得有理,但是当我恳求您把我们的事,芙丽妲和我的事,留给我们两个自己来处理,我肯定也有理。您先前提起过爱和担心,可是在那之后我并没有察觉到多少爱和担心,反倒是察觉到不少恨与讥笑,还有逐客令。倘若您是存心要芙丽妲离开我或是要我离开芙丽妲,那么您做得相当巧妙,但我认为您还是不会成功,而要是您成功了,那么您将会——容许我也做一次阴沉的恐吓——后悔莫及。至于您提供我的住处——您指的只可能是这间令人恶心的陋室——根本不能肯定是您自愿这么做,事情更像是有伯爵辖下当局的指令。现在我会去那里报告,说您要我搬出这里,等他们分配另一个住所给我,您大概可以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我却会更加松一口气。现在我要为了这件事和其他事情到村长那儿去,请您至少照顾一下芙丽妲,您用您所谓的母亲般的话语把她整得够惨了。”
说完他转向那两名助手。“跟我来。”他说,从钩子上取下克拉姆那封信,打算离去。老板娘一直沉默地看着他,直到他已经把手搁在门把上,她才说:“土地测量员先生,在您上路前我还有句赠言,因为不管您都说了些什么,也不管您想怎么侮辱我这个老太太,您毕竟是芙丽妲未来的丈夫。就只因为这样,我才要告诉您,您对此地的情况惊人地无知,如果听您说话,把您所说所想的在脑中跟实际的情况相比较,会让人脑袋发晕。这份无知不可能一下子加以改善,也许根本改善不了,可是只要您稍微相信我的话,时时记得自己的无知,很多事情就会好得多。举例来说,您立刻就会更公平地对待我,并且渐渐意识到我承受了多么大的惊吓——这份惊吓的后果还在持续——当我看出,我亲爱的小芙丽妲可以说是为了跟一只蜥蜴在一起而抛弃了老鹰,但实际情况还要比这更糟,而我必须一再试图忘记这一点,否则我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和您说话。唉,这会儿您又生气了。不,您先别走,再听听我这个请求就好:不管您去到哪里,切记您在此地是最无知的人,并且请您小心;在我们这儿,因为有芙丽妲在场而保护了您免受伤害,您还可以畅所欲言,例如,在我们这儿您可以表现出您打算去跟克拉姆谈话,可是实际上,实际上您可别这么做,拜托,拜托。”
她站了起来,由于激动而有点摇晃,朝K走去,抓住他的手,央求地看着他。“老板娘太太,”K说,“我不懂,您何以为了这样一件事而贬低自己来央求我。如果如您所说,我不可能跟克拉姆交谈,那么我就不可能办到,不管有没有人求我。可是,如果这件事毕竟还是可能的,那么我为什么不该去做,尤其是随着您的主要反对意见不再成立,您其余的担忧也会变得十分站不住脚。我的确无知,这个事实不管怎么说都继续存在,这对我来说很悲哀,可是这件事也有个好处,亦即无知之人更能放胆去做更多事,因此我愿意再继续承担无知及其必然严重的后果一段时间,只要我还有足够的力气。但是这些后果基本上只涉及我,因此,我最不懂的就是您为何求我。毕竟您肯定会永远照顾芙丽妲,如果我彻底从芙丽妲的视线中消失,依您的意思,这不是只可能意味着幸运吗?那么您在怕什么呢?您怕的该不会是——在无知之人的眼中,一切都是可能的。”——说到这里,K已经开了门——“您该不会是替克拉姆感到害怕吧?”老板娘沉默地目送着他,看着他急忙走下楼梯,而那两个助手跟在他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