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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

1

K抵达时入夜已久,村庄躺在深深的积雪中。丝毫看不见城堡坐落的山头,雾气和黑暗笼罩着它,就连能依稀辨认出那座大城堡的微弱光线都没有。一座木桥从大路通往村庄,K在桥上伫立良久,仰望那看似空无一物之处。

接着他去找地方过夜;旅店里的人还没睡,这个迟来的客人令老板极为吃惊困惑,他虽然没有房间可以出租,但愿意让K睡在店里的干草垫上,K同意了。有几个农民坐在店里喝啤酒,但他不想跟任何人聊天,自己去阁楼上搬来干草垫,摆在靠近炉火的地方。那儿很温暖,农民安安静静的,他还用疲倦的眼睛稍微打量了他们一下,就睡着了。

但不久之后他就被叫醒了。一个年轻人,穿着城里人的衣服,有张像演员的脸孔,眼睛细长,眉毛很浓,和旅店老板一起站在他旁边。那些农民也还在,其中几个把椅子转过来,以便能看得更清楚,听得更真切。年轻人很有礼貌地因为叫醒K而道歉,自称为城堡管事之子,然后说:“这个村庄属于城堡所有,在此居住或过夜的人也可以说是住在城堡里或是在城堡里过夜。没有伯爵的许可,谁都不准这么做,而您却没有这样的许可,至少您并未出示。”

K半坐起来,把头发抚平,仰望着那些人,说道:“我误闯了哪个村庄?这里居然有一座城堡吗?”

“没错,”年轻人缓缓地说,四周有人对K的反应摇头,“这是西西伯爵的城堡。”

“而过夜必须要有许可?”K问,仿佛想让自己确信先前的通告不是他梦到的。

“必须要有许可,”是对方的回答,其中带着对K的粗鲁嘲讽,当这个年轻人把手一伸,问旅店老板和那些客人,“还是说不需要有许可呢?”

“那我就只好去取得许可。”K一边打呵欠一边说,掀开了被子,像是要起来。

“去向谁要呢?”年轻人问。

“去向伯爵先生要。”K说,“没有别的办法。”

“在三更半夜这个时候去向伯爵先生取得许可?”年轻人大喊,向后退了一步。

“这不可能吗?”K镇静地问,“那您为何把我叫醒?”

这会儿年轻人按捺不住了。“流浪汉作风!”他喊道,“我要求您尊重伯爵辖下当局!我之所以叫醒您,是为了告知您必须立刻离开伯爵的领地。”

“玩笑开够了,”K说,声音出奇地小,躺了下来,盖上被子,“年轻人,您太过分了点,明天我会再找您理论。旅店老板和那几位先生是证人,如果我还需要证人的话。不然的话,您就当我是土地测量员,是伯爵叫我来的。我的助手明天会搭车带着测量仪器跟着过来。先前是我舍不得错过在雪地里长途跋涉,只可惜迷路了几次,所以才这么晚抵达。现在要去城堡报到已经太迟了,这一点在您来教训我之前,我就知道了。所以我才会将就一下在此处过夜,而您——说得客气一点——没有礼貌地前来打扰。我的解释到此结束。晚安,各位先生。”K翻了个身面向火炉。“土地测量员?”他还听见有人在他背后犹豫地问,接着就是一片寂静。但那个年轻人随即镇静下来,对旅店老板说:“我打电话去问。”声调压低,算是顾及了K的睡眠,却又大到足以让他听见。什么,在这个村庄旅店里居然也有电话吗?这里的设备还真齐全。在个别的事情上,这令K惊讶,然而就整体而言,这在他预料之中。原来电话几乎就装在他头顶上,先前他在昏昏欲睡当中没有看见。这会儿那个年轻人若是必须打电话,就无论如何无法不打搅K的睡眠,事情只在于K该不该让他打电话,而他决定允许此事。但这样一来,就也没有必要假装在睡,因此他又恢复仰躺的姿势。他看见那些农民畏缩地聚拢在一起商量,一个土地测量员的到来不是件小事。厨房的门开了,老板娘的硕大身躯站在那儿,把门塞满了,老板踮起脚尖走近她,去向她报告。这时那番电话对话展开了。城堡管事在睡觉,但一名副管事——几位副管事之一——弗里兹先生来接电话。年轻人自称为许瓦泽,叙述他是怎么发现K的: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衣衫褴褛,平静地睡在一个干草垫上,把一个小小的背包当成枕头,一支有节的手杖放在伸手可及之处。他说此人自然引起了他的怀疑,由于旅店老板显然疏忽了自己的责任,把这件事弄清楚就成了他许瓦泽的责任。对于被叫醒、接受询问、按照义务收到被逐出伯爵领地的警告,K表现得很不耐烦,而最后显示他或许也有权不耐烦,因为他自称是伯爵先生请来的土地测量员。当然,至少在形式上有义务去查证此言是否属实,因此许瓦泽要请求弗里兹先生在中央管理处询问一下,是否的确有人在等候这样一名土地测量员,并且马上以电话回复。

之后就寂静下来,弗里兹去询问此事,众人在这里等候回复,K维持着到目前为止的姿势,看着前方,甚至没有转过头去,似乎一点也不好奇。许瓦泽的叙述掺杂着恶意和谨慎,看得出他受过某种程度的外交训练,在城堡中就连像许瓦泽这样卑微的人物都很容易就具有这种教养。而且那里的人也够勤劳,中央管理处有人值夜班。而且显然很快就做出回复,因为弗里兹已经打电话来了。不过,这个通报似乎很短,因为许瓦泽立刻生气地扔下听筒。“我就说嘛,”他大喊,“根本没有土地测量员这回事,一个卑鄙、满口谎言的流浪汉,很可能还比这更糟。”在这一瞬间,K以为许瓦泽、那些农民、老板和老板娘全都会朝他扑过来,为了至少躲过第一波的攻击,他整个人缩进了被子底下,这时——他又缓缓把头伸了出来——电话又响了,而且在K听来响得格外大声。尽管这不太可能又跟K有关,众人全都不再说话,而许瓦泽又回到电话旁。他在那儿仔细听取了一段较长的说明,然后小声地说:“所以说是弄错了?这实在让我很难堪。局长自己打了电话来?真奇怪,真奇怪。现在要我怎么向土地测量员先生解释呢?”

K竖起了耳朵。城堡那边任命他为土地测量员。这件事一方面对他不利,因为这表示城堡里的人对他知之甚详,衡量了双方的力量,而微笑着接受了挑战。从另一方面来看却也对他有利,因为依他的想法,这证明对方低估了他,而他将会有更多的自由,超出他原先的期望。承认他的土地测量员身份,这固然是在斗智上占上风,但假使对方以为借此能让他惊慌不已,那他们就搞错了,这件事只让他微微打了个寒噤,如此而已。

许瓦泽胆怯地走近,K示意要他走开;别人敦促他搬进老板的房间,他拒绝了,只接受了老板给他的一杯睡前酒,老板娘给他的一个洗脸盆、肥皂和毛巾,而且他根本无须要求清空大厅,因为众人全都往外挤,别开了脸孔,免得明天被他认出来,灯熄了,他总算得以休息。他沉沉地睡至早晨,只被溜过去的老鼠打扰了一两次。

根据老板的说法,早餐由城堡付款,一如K的所有膳食。早餐之后,他想马上进村子里去。可是老板一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带着无声的请求,他出于同情,就让老板在自己身旁坐一会儿,在他对自己昨日举止的记忆中,他跟老板只做过最必要的交谈。

“我还不认识伯爵,”K说,“据说他对做得好的工作会付好价钱,这是真的吗?如果像我这样长途跋涉,远离妻儿,那么就也会想要带点东西回家。”

“在这件事情上,先生无须担心,还没听说过有人抱怨工资不好。”

“噢,”K说,“我不是个胆怯的人,就算是一位伯爵,我也能对他说出我的看法,不过,能够和和气气地应付那些先生当然更好。”

老板坐在K对面,坐在窗台边缘,他不敢坐得更舒服,一直用带着畏惧的棕色大眼睛看着K。起初是他挤到K身边来,现在却好像巴不得跑开。他是害怕被问起关于伯爵的事吗?还是害怕他视之为“先生”的K不可靠?K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看看时钟,说:“我的助手很快就要到了,你能把他们安顿在这里吗?”

“当然,先生。”他说,“可是他们不跟你一起住在城堡里吗?”

他这么轻易而又乐意地就放弃了客人?尤其是K,一定要他住到城堡去?

“这还不确定,”K说,“我首先得要得知,他们要让我做的是什么工作。举例来说,如果我要在山下这里工作,那么住在山下也就比较合理。我也担心在山上城堡中的生活不会合我的意。我想要永远自由。”

“你对城堡不熟悉。”老板小声地说。

“的确,”K说,“不该过早下判断。目前我对城堡的所知,仅限于那儿的人懂得找到合适的土地测量员。也许城堡里还有其他的优点。”他站了起来,以摆脱不安地咬着嘴唇的老板。要赢得这个人的信赖并不容易。

要走开时,K注意到墙上一幅装在深色镜框里的深色肖像。先前从他的铺位,他就已经注意到它了,可是隔着那段距离无法看清细节,还以为相片已经从镜框里被取出,所看见的只是黑色的衬底。但现在看出那的确是张照片,是个大约五十岁的男子的半身照。他把头深深垂在胸前,乃至于几乎看不见他的眼睛,头部低垂的主要原因看来是沉重的高额头和强烈向下弯曲的鼻子。再往下是一把大胡子,由于头部姿势被压在下巴上。左手张开,搁在浓密的头发中,却无法再把头抬起来。“这是谁?”K问,“是伯爵吗?”K站在那张照片前面,并未转身去看老板。“不是,”老板说,“是城堡管事。”“他们在城堡里有个相貌堂堂的管事,这倒是真的,”K说,“可惜他有这样一个没教养的儿子。”“不,”老板说,把K稍微拉向自己,在他耳边低语,“许瓦泽昨天言过其实,他父亲只是个副管事,甚至还是阶级最低的。”在这一刻,那个老板在K眼中就像个小孩。“这个骗子!”K笑着说,但老板没有跟着笑,而说:“他父亲也很有权力。”“是吗!”K说,“你认为每个人都很有权力。难道你也认为我很有权力吗?”“你,”他畏缩但严肃地说,“我不认为你有权力。”“所以你其实相当懂得观察。”K说,“因为,私底下说,我的确没有权力。因此,我对那些握有权力之人的尊敬很可能不比你少,只不过我不像你这么坦率,不总是愿意承认。”K轻轻拍了拍老板的脸颊,为了安慰他,也为了使自己显得更亲切。这下子他果然微微一笑。他的确还是个男孩,有着几乎无须的柔软脸庞。不知道他怎么会娶了那个上了年纪的胖老婆,在旁边一扇小窗后面,可以看见她在厨房里忙,两只手肘远离身体。但K此刻不想再继续追问,不想赶走他终于引发的那抹微笑,于是只示意他把门打开,就走出去,走进美好的冬日早晨里。

这会儿在澄清的空气里,他看见上方那座城堡的轮廓清晰地显露出来,由于到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而更显清晰,那雪勾勒出所有的形状。此外,山上的雪似乎要比村庄里少很多,K吃力前进的程度不亚于昨天在大路上。在此处,积雪堆到小屋的窗户,也重重压在低矮的屋顶上,可是在山上,一切都裸露着,轻盈地向上耸立,至少从此处看过去是如此。

大体说来,这座出现在远方的城堡符合K的期望。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骑士城堡,也不是一座新的华丽建筑,而是一个庞大的建筑群,少数建筑是两层楼,多数则是紧密相连的矮房子;如果不知道这是一座城堡,也可能以为是一座小城。K只看见一座塔,分辨不出它属于一栋住屋,还是一座教堂。一群群乌鸦绕着这座塔盘旋。

K双眼紧盯城堡,然后继续往前走,不在乎其他任何东西。然而走近之后,那座城堡令他失望,那到底只是一座相当破败的小城,由村庄房舍聚集而成,特别之处只在于一切也许都是用石头建造而成,但油漆早已掉落,石头似乎也在剥落。K蓦地回想起他家乡那座小城,比起这座所谓的城堡毫不逊色,假如K是专程为了参观而来,那么这段长途跋涉就白跑了,倘若再次去造访故乡还更明智一点,他已经很久不曾回乡了。他在思绪中把家乡教堂的那座塔拿来和上方那座塔相比较。家乡那座塔,坚决而毫不犹豫,笔直地愈往上愈细,末端是覆着红瓦的宽屋顶,一座尘世建筑——我们如何造得出别的建筑?——但是比那些低矮的拥挤房舍怀有更高的目的,而且比黯淡的工作日具有更明朗的风格。此处上方这座塔——唯一看到的一座——现在看得出是一栋住宅的塔,也许是城堡主楼的塔,是个单调的圆形建筑,部分被常春藤所覆盖,有小小的窗户,此刻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带着点疯狂——塔顶类似阁楼,墙垛不明确、不规则、断断续续,像是由害怕或粗心的孩童之手画出来的,呈锯齿状伸向天空。它仿佛是个阴郁的住客,本来应该把自己关在屋里最僻静的房间,而他钻破了屋顶,探出身来,向世人露面。

K又停下脚步,仿佛他在静静站立时更有判断力。但他受到打扰了。那座村庄教堂后面是学校,他在教堂旁边停了下来——其实那只是座小教堂,像谷仓般地加以扩建,以便能容纳全体会众。学校是座长而矮的建筑,奇怪地融合了临时和古老的风貌,位于一个用栅栏围住的院子后面,那院子此时是一片雪原。孩童刚刚跟着老师出来。他们挤成一堆围着老师,所有的眼睛都看着他,从四面八方叽叽喳喳个不停,他们说得那么快,K完全听不懂。那位教师是个年轻人,矮个子,窄肩膀,站得很挺,但不至于可笑,他远远地就已经盯住了K,不过,放眼看去,除了这一群师生以外,也就只有K一个人。身为外地人,K先打招呼,尤其对方是个如此爱发号施令的小个子。“老师先生,您好。”他说。那些孩童顿时不再说话,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替老师将要说的话做准备,这大概能讨好老师。“您在观赏这座城堡吗?”他问,语气比K预料中温和,但仿佛不赞同K所做的事。“是的,”K说,“我是外地来的,昨天晚上才来到此地。”“您不喜欢这座城堡吗?”那个教师很快地问。“什么?”K反问,有一点惊讶,以比较温和的方式把那个问句重复了一次,“我不喜欢这座城堡?您何以假定我不喜欢呢?”“外地人都不喜欢。”教师说。为了不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K转移了话题,问道:“您大概认识伯爵吧?”“不。”教师说,想要转过身去,K却不放松,又问了一次:“什么?您不认识伯爵?”“我怎么会认识他呢?”教师小声地说,又大声地用法语加了一句,“请您考虑到还有天真的孩童在场。”K从这句话中取得询问的权利:“我能否找个时间去拜访老师您呢?我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而我现在就已经感到有点孤单,我不属于那些农民,而我大概也不属于城堡。”“农民和城堡之间没有差别。”教师说。“也许是吧,”K说,“这却丝毫没有改变我的处境。我可以找个时间去拜访您吗?”“我住在天鹅巷的肉铺里。”虽然这比较像是告知地址,而非邀请,但K还是说:“好的,我会去。”教师点点头,跟那群马上又开始大喊大叫的孩童继续往前走。不久之后,他们就消失在一条下坡路很陡的小巷里。

K却心神涣散,由于那番谈话而恼怒。在他来此之后,他头一次真正感到疲倦。前来此地的遥远路途起初似乎根本无损于他——他是如何多日跋涉,平静地走了一步又一步!——而现在却还是显现出过度劳累的后果,只不过来得不是时候。他忍不住想要结识新朋友,可是每次结识新朋友就更增强了那份疲倦。以他今天的状态,如果他能勉强自己至少散步到城堡入口,就已经很够了。

于是他继续往前走,但那是条长路。因为村庄的主要道路并非通往山头,它只是接近城堡,然后仿佛故意似的转了个弯,就算并未离开城堡,却也没有更接近它。K一直期望这条路会终于转向城堡,就只因为怀着这样的期望,他才继续走;很显然他由于疲倦,对于离开这条路有所犹豫,他也惊讶于这座村庄的长度,长得没有尽头,一间又一间的小屋,结冰的窗玻璃,一片又一片无人的雪地——终于,他把自己从这条紧抓住他不放的道路拉开,一条窄巷接纳了他,积雪更深,要把陷入雪中的脚抽出来是件辛苦的工作,汗水涔涔流出,他突然站住了,无法再往前走。

不过,他并不孤单,左右两边都立着小小的农舍,他捏了个雪球,朝一扇窗户扔过去。门随即开了——在村中整条路上第一扇打开的门——一个老农夫,穿着棕色毛皮上衣,歪着头,友善而虚弱地站在那里。“我可以进您屋里待一会儿吗?”K说,“我很疲倦。”他根本没听见老人说了什么,感激地接受有一块木板朝他推了过来,马上将他从积雪中拯救出来,他走了几步就站在屋里了。

那是个大房间,光线昏暗。从外面进来的人起初什么也看不见。K脚步踉跄,撞上了一个洗涤槽,一个女子的手把他拉回来。从一个角落传来孩童的喧闹。从另一个角落冒出袅袅的烟雾,把昏暗变成了黑暗,K仿佛站在云中。“他喝醉了嘛。”有人说。

“您是谁?”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大声说,接着大概是转而向那个老人说话,“你为什么让他进来?那些鬼鬼祟祟地走在街巷里的人,难道能全都让他们进来吗?”“我是伯爵聘任的土地测量员。”K说,试图向那个他仍然看不见的人说明。“噢,是那个土地测量员。”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接着便是一片全然的寂静。“您认得我吗?”K问。“当然。”同一个声音又简短地说。别人认得K,这似乎没有让他给人好印象。

烟雾终于散去了一些,K得以渐渐弄清楚状况。看来这是个进行大清洗的日子。在靠近门的地方有人在洗衣服。但烟雾是来自左边的角落,在那儿有两名男子在一个木桶热气蒸腾的水里洗澡,K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木桶,足足有两张床那么大。不过,更令人惊讶的是右边那个角落,虽然说不出令人惊讶之处在哪儿。苍白的雪光从一扇大窗口照进来,那是这个房间后壁上唯一的一扇窗,雪光大概是来自院子,让一个女子的衣裳闪着丝绸般的光亮,她疲倦得几乎躺在角落深处一张高高的靠背椅上,胸前抱着一个婴儿。几个小孩在她周围玩耍,看得出是农家小孩,她却似乎并不属于农家,不过,疾病和疲惫也会让农民显得娇贵。

“坐吧!”其中一名男子说,他一脸大胡子,嘴上还有一撇胡髭,嘴巴始终气喘吁吁地张着,模样滑稽,把手伸出木桶边缘,指着一张下面是储物柜的长凳,他这样做时热水溅了K一脸。在长凳上已经坐着先前让K进屋的老人,他在打瞌睡。终于能够坐下来,K很感激。这会儿不再有人理会他。洗涤槽旁的女子一边工作一边轻声哼唱,她一头金发,有着青春的丰腴,在洗澡的两名男子跺着脚,并且转动身体,那几个孩子想靠近他们,却一再被有力的水花赶开,K也免不了被水花喷到,靠背椅上的女子恹恹地躺着,甚至没有向下看着胸前的孩子,而是迷茫地望向高处。

K大概注视了她很久,这副美丽而悲伤的不变景象,但之后他想必是睡着了,因为当有人大声呼唤他,而他惊醒过来,他的头搁在身旁那个老人的肩膀上。那两名男子洗完澡了,这会儿是那几个孩子在澡盆里嬉闹,由那个金发女子看顾,那两名男子穿好衣服,站在K面前。现在看来,那个大嗓门的大胡子在两人当中地位较低。另外那人个子不比大胡子高,胡子也少得多,是个安静、深思熟虑的人,身量宽,脸也大,低着头。“土地测量员先生,”他说,“您不能留在这儿。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也没打算留下,”K说,“只想稍微休息一下。我已经休息过了,我这就走。”“您大概会纳闷我们不怎么好客,”那人说,“但我们没有好客的习俗,我们不需要客人。”睡过一觉之后,K的精神好了一点,反应比先前灵敏,很高兴听见这番坦白的话。他的动作更自由,把手杖一会儿撑在这儿,一会儿撑在那儿,走近靠背椅上那名女子,此外,他也是这屋里个子最高的。

“的确,”K说,“你们哪里需要客人。不过,偶尔总也会需要某个人的,例如我,土地测量员。”“这我不知道,”那人慢慢地说,“如果有人叫您来,那么大概是需要您,这或许是个例外,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遵守常规,这一点请您别见怪。”“不会的,不会的,”K说,“我对您只有感谢,您和这儿所有的人。”出乎每个人意料,K几乎是一个箭步转过身,站在那女子面前。她用疲倦的蓝眼睛看着K,一条丝质透明头巾直垂到她额头中央,那个婴儿在她胸前睡着。“你是谁?”K问。“一个来自城堡的女孩。”她不屑地说,至于这份不屑是针对K,还是针对她自己的回答,这点并不清楚。

这一切只持续了一瞬间,那两名男子随即一左一右来到K身旁,沉默但使劲地把他拉到门边,仿佛没有别的沟通的办法。那个老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感到高兴,拍起手来。洗衣服的女子也笑了,在那些突然疯狂叫嚷的孩童身边。

K随即站在小巷里,两名男子从门槛上监视着他,又下雪了,尽管如此,天色却似乎亮了一点。那个大胡子不耐烦地喊:“您想去哪儿?这一边通往城堡,那一边通往村庄。”K没有回答他,却对另一个男子说:“您是谁?我刚才在此停留该感谢谁?”那个男子虽然地位较优越,却显得比较平易近人。对方回答:“我是皮革师傅拉塞曼,但您没必要感谢谁。”“好,”K说,“也许我们还会再碰面。”“我不这么认为。”那人说。就在这一刻,那个大胡子举起手来喊道:“阿尔图,你好,耶瑞米亚,你好!”K转过身,在这个村庄里毕竟还是有人出现在街巷中!从城堡的方向来了两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两个人都很苗条,穿着紧身衣服,就连脸孔也十分相似,脸色深棕,但一撇山羊胡子由于特别黑而仍旧显眼。以这种路况来说,他们的步伐快得惊人,整齐划一地迈出修长的腿。“你们有什么事?”大胡子喊。要跟他们沟通也只能用喊的,他们走得这么快,并未停下脚步。“公事,”他们笑着回喊。“在哪里?”“在旅店。”“我也要去那里。”K忽然喊得比其他人更大声,他渴望那两个人带他一起走;在他看来,与他们结识虽然没有什么用处,但他们显然是很好的同行伴侣,令人愉快。他们听见了K的话,却只是点点头,就已经走开了。

K仍然站在雪中,提不起兴致把脚从雪中抬出来,只为了让脚在前面一小步远的地方重新陷入雪中;皮革师傅和他的同伴对于总算把K给赶走了感到满意,慢慢从那扇只稍微打开的门中挤进屋里,一再回头望向K, K独自一人在那片包围着他的雪中。“这是个让人微微感到绝望的情况,”他想到,“假如我只是凑巧站在这儿,而非故意站在这儿。”

这时,左手边那间小屋开了一扇小窗,窗子关着时呈深蓝色,也许是由于雪的反光,窗子很小,当它此时打开,看不见从窗里向外望之人的整张脸,只能看见那人的眼睛,苍老的棕色眼睛。“他站在那儿。”K听见一个妇人颤抖的声音说。“是那个土地测量员。”一个男子的声音说。接着那男子走到窗前,问道:“您在等什么人?”他的询问并非不友善,但仍旧像是他很在意自家屋前的路上一切正常。“等一部带我一起走的雪橇。”K说。“没有雪橇会到这儿来,”那人说,“这里没有交通往来。”“这明明是通往城堡的路。”K反驳道。“尽管如此,尽管如此。”那人说,带着点强硬,“这里没有交通往来。”接着两人都沉默不语。不过那人显然在考虑些什么,因为他仍然让窗户敞着,烟雾从窗里冒出来。“这路很难走。”K说,为了帮他一把。

但他只说:“的确是的。”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说了:“如果您愿意,我就用我的雪橇载您。”“那就拜托了,”K很高兴地说,“您要多少钱?”“不收钱。”那人说。K很惊讶。“毕竟您是土地测量员,”那人解释,“是城堡的人。您想搭雪橇去哪儿呢?”“去城堡。”K很快地说。“那我就不去了。”那人立刻说。“我明明是城堡的人。”K说,重复着那人说过的话。“也许是吧。”那人说,态度仍是拒绝。“那就载我到旅店去吧。”K说。“好。”那人说,“我马上就带着雪橇过来。”这整件事并未给人特别友善的印象,反倒像一种十分自私胆怯的努力,几近迂腐,想把K从自家门前弄走。

院子的门开了,一部载送轻物的小雪橇由一匹瘦弱的小马拉了出来。雪橇整个是平的,没有座位,那人跟在后面,他年纪不大,但是身体虚弱,弯着腰,一跛一跛的,一张瘦瘦的红脸,感冒得厉害,脖子上紧紧围着一条羊毛围巾,让他的脸显得格外小。那人显然生病了,之所以还是出来,只是为了能把K送走。K说起类似的话,但那人摆摆手,要他别说了。K只得知他是车夫,名叫葛尔史特克,也得知他之所以挑了这部不舒适的雪橇,是因为它刚好已经备妥,如果要把另一部雪橇拉出来太过费时。“请坐。”他说,用皮鞭指着雪橇的后部。“我会坐在您旁边。”K说。“我会用脚走的。”葛尔史特克说。“为什么呢?”K问。“我会用脚走的。”葛尔史特克又说了一次,猛然咳起来,撼动了他,他不得不把双腿撑在雪中,用双手扶着雪橇边缘。K没有再说什么,就在雪橇后部坐下,那人的咳嗽渐渐平息,他们上路了。

上方那座城堡已经异样昏暗,K本来希望今天还能够抵达那里,现在它又离得愈来愈远了。而仿佛在暂别之际还要给他一个信号,那儿响起一阵钟声,愉悦轻快,一口钟,至少在一瞬间让心颤动,仿佛在警告他——因为这钟声也令人心痛——他隐约渴望的事情将会实现。但这口大钟随即不再作声,被一口微弱单调的小钟接替,或许也在上方,但也可能已经在村庄里。不过,这丁零丁零的声音与这缓慢的行驶更为相称,也与这可怜兮兮但态度强硬的车夫更为相称。

“喂,”K突然喊道——他们已经到了教堂附近,离旅店已经不远,K可以放大胆子了——“我很纳闷,你竟敢自行承担责任载着我到处走。你可以这样做吗?”葛尔史特克不予理会,依旧平静地走在那匹小马旁。“嘿!”K大喊,从雪橇上抓了一把雪,捏成雪球,朝葛尔史特克扔过去,正中他的耳朵。这下子此人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可是这会儿,当K从这么近的地方看见他——雪橇又稍微向前滑了一点——看见这个弯腰驼背、可说是饱受折磨的身躯,疲倦瘦削的红脸有着不对称的脸颊,一边平坦,一边凹陷,一张嘴在倾听时张着,嘴里只有几颗零零落落的牙齿,K刚才出于恶意所说的话现在不得不出于同情地再说一次,问葛尔史特克是否会因为载送K而受到惩罚。“你想怎么样?”葛尔史特克不明所以地问,却也并不期待进一步的解释,朝那匹小马吆喝了一声,他们就继续前行。等他们——K从一个弯道认了出来——几乎快抵达旅店,天已经完全黑了,令他大为惊讶。他出门这么久了吗?根据他的估算,明明才一两个小时吧。况且他是在早上出门的,而他并没有进食的欲望。再说,直到不久之前都是稳定的白昼,此刻才一片漆黑。“白天真短,白天真短。”他对自己说,从雪橇上滑下来,朝旅店走去。

旅店老板站在屋前的小台阶上,举着灯笼,向他照过来,这令他很高兴。K匆匆记起车夫,停下了脚步,黑暗中某处有人在咳嗽,那就是他了。嗯,反正不久之后还会再见到他。直到他上了台阶,来到恭敬相迎的老板身旁,他才注意到在门的两边各有一名男子。他从老板手里拿过灯笼,朝那两人照过去;那是他先前碰见过的人,被唤作阿尔图和耶瑞米亚。此刻他们举手敬礼。想起他服兵役的日子,想起那段快乐的时光,他笑了。“你们是谁?”他问道,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他们回答:“您的助手。”旅店老板轻声地证实:“这是那两个助手。”“什么?”K问道,“你们就是我吩咐随后跟来的老助手吗?就是我在等待的老助手?”两人称是。过了一会儿,K说:“很好,你们来了很好。”又过了一会儿,K又说:“不过你们来得太迟了,你们也太不把工作当回事了吧。”其中一人说:“那是段远路。”“一段远路,”K重复那人说的话,“可是我碰见你们从城堡过来。”“是的。”他们说,没有多做解释。“你们的仪器在哪儿?”K问。“我们没有仪器。”他们说。“我托付给你们的仪器。”K说。“我们没有仪器。”他们又说了一次。“唉,居然有你们这种人!”K说,“你们懂得土地测量吗?”“不懂。”他们说。“可是如果你们是我的老助手,你们就应该懂得。”K说。他们沉默不语。“那就跟我来吧。”K说,把他们推进了屋里。 TSTgluMnWN0H/RSEcdap0yMdycBQpzncWNEiulhtr+jLvculjR+ZPv37l4Hk5u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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